第22章


第22章

        争论可以中断,行动却一直未停。一边是林志为在长岭村忙前忙后地联系律师、医院,准备集体诉讼,另一边则是九原县的昌盛矿业一刻不停地开采生产,巨大的烟囱里冒出一股股黑烟,四下飘散。

        梅晓歌的行动也没有停止,关停环保违规企业进入攻坚阶段,他们遭遇的阻力也越来越大。周例会之前,乔胜利早到了一会儿,和梅晓歌在办公室里单独见了一面。

        满满一页纸上是二三十家锻造企业的名字,乔胜利递给梅晓歌后直接说道:“两轮以后还推不动的基本上就是这些了。敌进我退,白天夜里三班倒,和我们打游击。这几天逮住三四家,连夜打电话的人很多,大部分我都心里有数,也有的确实想不到。”

        “电话有没有吓你一跳的?”梅晓歌看着名单问道。

        乔胜利沉吟了一下回答:“县里、乡里的多,省里、市里的也有。”

        梅晓歌望着乔胜利说道:“那又和当初搞拆迁一样了。你这是什么运气,又得来一遍。”

        乔胜利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说:“长岭村挨着九原县那边,最复杂。很多厂子都是东一片西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边的干部互相入股,传言很多。”

        “最离谱的是什么版本?”

        乔胜利再次停住,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马市长,传得沸沸扬扬。”

        梅晓歌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反而问道:“一些污染企业的审批,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这种事情,乔胜利也有所耳闻:“鹿泉乡供电站的曹建林,说是他二舅的厂子,以前为了通过环境评估,甚至搞了一堆假章,出了一个假文件。一边评估一边生产的违规操作就更多了。”

        “像你说的这样大小的厂子,一个月利润能有多少钱?”

        这次乔胜利没说话,而是慢慢竖起了三根手指头。梅晓歌皱起眉头:“确实不少,换了我是不是也得和你拼了?这可不是老周书记一两间小房子的事情了。”

        乔胜利感觉到了梅晓歌的投鼠忌器,试着追问了一句:“您的意思是?”

        梅晓歌犹豫片刻,斟酌着说:“主要是涉及马的谣言,肯定是要考虑周全的,是吧?”

        乔胜利没再接话,会议马上开始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按照惯例,宣传部长李唐就近期的舆论情况率先发言:“最近网上的文章很多,小视频也很多,各式各样,还有搞直播的。大部分都和拖欠工资有关系。有的是老板跑掉了,有的是要求补三险一金,很多法兰厂陆续关闭,可以预知的是近期只会多不会少。各位领导要多关注一下挂点的乡镇,尤其是鹿泉乡。”

        随后,主持会议的梅晓歌依次询问常委,平时大家都没太多要说的,但今天艾鲜枝讲了几点:“近期群众上访越来越多,因为环保整改的力度,各种问题迭出,建议优化信访渠道和方法。昨天有人又要去北京,我们的工作还是有漏洞。就像李唐部长说的,挂点的干部要下去,要主动做相关人员的调度,不要等事情闹大。我一大早去接访,有个人对我说,到政府门口拉横幅是违法,在信访局门口拉横幅,这也是违法,但是去现场拉横幅,这是维权,他什么都懂。个人意见是提前预估,做好沟通,尽量在县里面解决,不要动不动就往外面跑。自己家里的事情,跑到邻居院子里诉苦也不管用。”

        见艾鲜枝说完后没有其他人发言,梅晓歌总结道:“这个事情要重视起来,常态化细致抓好信访工作,还是要面对面。不能躲,得听大家在说什么。就像是去医院看病,什么部位不舒服,肺部还是肠胃,你总要先问诊才能开药。有污染的企业到底是要迁还是要关,也要给他们充分解释的机会。真的有问题的,屡教不改的,无法挽救的,性价比严重失衡的,尤其是影响到周边村民,已经出现健康问题的,一律封掉。不用自查自纠,我们去查,即刻就办。”

        梅晓歌态度坚决,言语中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艾鲜枝想起二人之前的谈话,看了看梅晓歌,把自己的想法暂且保留了下来。

        梅晓歌已经放下了所有顾虑,继续说:“有的乡镇轰轰烈烈,放着肘子不吃,专门去夹花生米,浩浩荡荡下去,雷声大雨点小,查烟头、查消防,揪着针头线脑不放,边整改边生产,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整改结束,县里换届都结束了。还是那句话,你们都不想当恶人,我来当。有些数学题没有第二种解法,只有华山一条路。我刚来光明县第一天,就知道这里是很多成语的起源地,现在我们要破釜沉舟。”

        会议的气氛在梅晓歌的带动下显得有些凝重,除了梅晓歌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一丝其他的动静。

        这时,小董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马上起身快步走出会议室。来电的是郑三,今天他不干别的,就是要陪着梅晓歌下乡考察。

        走出了机关办公室,梅晓歌的心情也松快了一些。他和郑三要去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来时的前任,光明县前县长蒋新民。

        离开机关之后,蒋新民一头扎进了农业,如今他的蔬菜种植基地就建在原平乡。知道梅晓歌要来,他早早等在大棚外面,毕竟在机关浸润多年,一见到梅晓歌,他便伸出双手握了过去,笑呵呵地说:“梅书记比电视里还高啊,一米八五得有吧?”

        梅晓歌也笑着回答:“我们路上还在说,县里搞篮球赛,每年你都是主力中锋,今年要不要一起配合一下?”

        蒋新民摆摆手:“不能给大家拖后腿啊。自从种了菜就再没锻炼过,估计跟着你晨跑都坚持不下来啦。”

        见蒋新民如此自谦,梅晓歌指着身后的小董说:“你的老熟人说全光明县投篮你是最准的,这不夸张吧?”

        小董之前在蒋新民身边干了不短的时间,再次会面,他懂事地称呼了一声“蒋总”。看见老部下,蒋新民也倍感亲切,他拍拍小董的肩膀说:“跟着领导还能长个子?我当副书记的时候,他刚上班,那时候比现在至少要矮半头。”

        “喝原平乡的牛奶喝的吧。”梅晓歌说着向四下张望一番问道,“你是一直都在原平吗?”

        蒋新民一边给梅晓歌引路,一边回答:“最早是在九原县种地,弄不下去了才回来种蔬菜。梅书记,咱们是先喝口水坐坐,还是先去大棚里看看?”

        梅晓歌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被农田里立着的稻草人吸引过去:“我看刚才一路上都有,这个是防什么的,麻雀吗?”

        蒋新民哈哈一笑:“咱们老说傻鸟傻鸟,其实精着呢。这就是个摆设,还不如立几根木条,绑几个能动的塑料袋实用。配合乡镇,都是为了好看。”

        此时,一直隐在梅晓歌身后的郑三开玩笑地说:“不是照着保平书记刻的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路朝蔬菜大棚走去。依次参观了一圈之后,蒋新民带着几个人回到了办公室,他一边沏茶一边说道:“我这里的东西不敢说好吃,起码安全。中午要是不着急,咱们搞火锅,外面的菜现摘现吃。上个星期青山书记还来涮了一顿。想把你也请过来,我给小董打的电话,一问你还在省里开会。”

        “吕书记的血压怎么样,现在敢喝酒吗?”梅晓歌关切地问道。

        蒋新民递过一杯茶:“说句他不爱听的,只要不当县委书记,身体立刻好,酒量比我大多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会意地笑了起来。蒋新民又洗了几个甜瓜,收拾干净递到梅晓歌跟前:“书记和县长真的不是人当的。他们都以为我这是酸葡萄,说真的啊,我现在睡觉比以前好太多了。来尝尝我这个‘三无产品’。”

        梅晓歌接过来咬了一口,味道着实不错,他连忙问道:“甜而不齁,这个你是零售还是批发?”

        “现在就是小打小闹,从零做起。省里有人来收,回去他们再做分发。”

        “只生产,不销售,有什么讲究吗?”梅晓歌发问,搞清这些问题是他此行的关键目的。

        蒋新民坐在一旁,解答:“赔了一次,裤衩都差点脱了。一句话说就是摊子铺得太大,步子迈得太快了。和书记汇报一下,最早我是从事粮食加工,借助九原县大米品牌的影响力,每年的净利润至少在一百万元以上。后来有资金进来,也是昏了头,就觉得必须要搞个大的。心里想一个县都管过,管一块土地很难吗?流转土地增加一倍,修鱼塘种蔬菜利润低,要种就种花卉。曹立新还支持我搞高标准示范田,低息贷款,省级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指日可待吧?”

        一听就是曹立新好大喜功的风格,梅晓歌笑了笑,说:“参观的人肯定是很多了。”

        “时间全浪费到迎来送往上了。”蒋新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精力有限,人员也跟不上。该播种了,地还没整好;到施肥的时候,肥料又到不了位;产品收起来了,销路还没落实。着急出政绩嘛,互相担保,高息拆借。夏天一场暴雨,洪水从山里跑出来,劈头盖脸一浇——瞬间归零。”

        农业是梅晓歌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战场,他也来了精神:“我大学毕业以后回县里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你所在的那个乡。后来我管农业,还请了不少企业去考察过。那里地势太低,每年夏天汛期都会下大雨,建农场不能靠着大渠沟的边上,以前有一帮人就是,以为下雨挨着渠好排水,结果沟里的水倒灌,把基地都淹了。”

        “早认识书记我就不用犯错误了。”蒋新民颇有些感慨地说,“说实话,有些细节以前在办公室里确实不知道。比如规划农村,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是有的乡镇干部觉得屋檐下有鸟筑巢造窝是卫生死角,铲掉了。其实,这些鸟是可以帮着驱除病虫害的。包括从外面迁来一模一样的树重新种植,美观整齐,但是地下水都被吸走了。还有荷塘里的塘泥,那都是自然净化系统,很多都被填平了。过度干预的结果就是人和鸟都不回来了。”

        梅晓歌赞同这个说法:“我看九原县把很多上百年的老树也砍掉了,我还给曹立新打过电话。有人说这是把村里的客厅拆了,村民都不知道去哪聊天。之前有个乡贤回去特别失落,小时候找姥姥、姥爷,都是去这棵树底下找,现在回忆也没了。”

        话题越聊越深,蒋新民也敞开说起了大实话:“前两天还听说,曹立新代表九原县去省里招商引资,企业就问他待了几年。主要领导任期已满两年的,人家就不在这里做项目了。为什么呢?怕你快调走的时候不负责任,胡来。短视带来的恶果太多了。很多时候省市领导来视察,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指示,政策还会打架,都在要求村民做什么,但是很少有人问他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像我们现在过分依赖化肥和农药,土壤恶化,化肥也会污染地下水,农民种地的成本也越来越高,他们其实很喜欢有机肥,猪、羊、鸡、鸭的粪便回田,但是另一方面怕河道污染,又不允许养猪。村民也很苦恼。”

        这些话,蒋新民说得诚恳,梅晓歌听得认真。如同蒋新民自己说的,坐在机关里永远也听不到这些,也只有蒋新民这种身份才能畅所欲言。他起身给梅晓歌添了些茶水,接着说道:“为什么现在化肥越用越多,说白了,化肥就是鸦片,吸多了,土地出产肯定是越来越少。但是又没办法,种植户不懂技术,他也听不见专家说的话,只能去问那些卖化肥的。”

        梅晓歌虚心地问道:“长远规划势在必行。光明县的地势很复杂,又有丘陵又有平原,你对规模化种植怎么看?”

        这一问给蒋新民提了个醒:“书记肯定是有想法有规划,才来听我唠叨。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我就怕你不说。”

        梅晓歌的笑容给蒋新民吃了个定心丸,而他自己也把心中对光明县农业未来的发展方向讲给蒋新民听。

        “为什么目前只有你说的规模化这一条路?”听过梅晓歌的思路之后,蒋新民说,“最简单的,好比说技术需求。我在北京参观过几个农场,即便是在首都,他们都难招到学农科班出身的工作人员。专家都很厉害,但是他们的研究成果根本到不了最终的种植户手里。再比如除草剂,很多人都说它不好,对吧?”

        梅晓歌马上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利润问题?”

        蒋新民点点头:“人工除一遍草500块钱,用除草剂99块。都是夏天最热那几天除草,我找两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头过来,这都不是工钱的事情了,万一中暑,往地里一摔,倒一个,我就倾家荡产。我只能用除草剂。”

        梅晓歌若有所思地说道:“除非规模化,科技也跟得上,这是个系统的事情。”

        “农业和生鲜绝不是低门槛,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风险比县里的篮球架都高。刚才说我为什么不搞批发,物流运输就怕烂市,发一车菜到销售地,连车费都回不来的情况太多了。”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开了,郑三和小董一人抱着一个纸箱子走了进来。

        “每样一种,是这个意思吧?”郑三边问边把箱子搬到梅晓歌面前,原来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蔬菜。

        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蒋新民如数家珍般向梅晓歌介绍起来:“这黄瓜擦了泥巴,生吃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书记,你看我这都是有机绿色,绿色其实就是‘三无’产品。很多东西都是矛盾的。农村的东西怎么会有标准?就像县里那些小作坊,榨油的、酿酒的,都是纯天然吧?也许它的菌群会超标。所以我干脆少而精,除了生产,别的什么都不管。”

        梅晓歌拿起一根黄瓜,擦了擦,掰成几块分给郑三和小董,自己边吃边说:“现在的问题是很多基层干部不懂农业知识,很多来到城里的村民都不愿意回去种地,孩子都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农户们宁可把钱拿到城里买房保值,也不敢在农业项目上有所尝试。”

        说到投资,郑三接过话茬:“一部分农户就是这样,见利则聚,有损就散,不愿意服从管理,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肯担着,只要今年种的东西还能卖,就不想明年的事情。”

        蒋新民亦是这个观点:“就像原平乡种苦瓜,鹿泉乡种西瓜。政府绝对不能错,一错就是你的问题。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赔了,基层干部也委屈,赚的时候怎么不说?”

        梅晓歌则从另一个角度开始反思:“这个事情,说实话从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来的路上还在想,农业到底应该怎么搞?政府、企业和农民的关系,哪种模式最好?”

        多角度多层次的思考,让蒋新民对梅晓歌刮目相看:“郑三说你要来,我就知道晓歌书记心里已经有数了。”

        梅晓歌谦虚地说:“不懂才要多学习,所以伤疤再大也得来听听你当初是怎么疼的。听说刚去九原县的时候,你还号召过村民入股?”

        蒋新民回答:“我去的时候农民就已经不信任企业了。之前有人忽悠他们,商业前景说得天花乱坠,当然也有政策原因,说是种粮食,结果租了地改种花卉,自己又没经验,中途亏损就跑了,说好年底付土地租金,农民一分钱都没拿到。”

        这样的结局让梅晓歌颇为惋惜:“以前村干部只是媒人。这种事情村委会还是要介入,同时对接企业和农民,两边都踏实。”

        蒋新民接着说:“我也是想搞搞新模式,让村民按土地入股再分红,到地里干活还能拿一份工资,双保险。结果地下水和土地污染造成种子问题,项目亏钱,企业完蛋,给我投钱的老板也跑了,还拖欠了村民的工资。你说我刚从光明县跑到那边,又开始接访了。”

        “根子还是污染。哪个地方?”

        “你老家,莲花乡。”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环保。

        从蒋新民那里出来,梅晓歌又在附近的田垄上转了一会儿,和正在地里干活的几个农民简单聊了几句。郑三本来陪在旁边,忽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赶紧走到一旁的树荫下面,接起电话压低声音说:“我没在厂里,你说。那个字我先不签,迁厂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上什么设备。是啊,县里现在没钱,那么点补贴,我拿情怀去迁啊?当然真要是迁成了我们也能扩大规模,先看看吧,书记现在满脑子都是种地的事。”

        此时,远处传来梅晓歌大笑的声音。郑三扫了一眼,见梅晓歌起身要走,赶紧挂断电话,快步迎上去问:“书记还想去哪?”

        “先到这儿,回去还有个会。哎,让小董给你当司机吧,你坐我的车。”

        郑三赶紧答应着,心里却在暗暗敲鼓,坐一辆车,显然是有话要说。

        郑三一边转着脑子想接下来该如何应答,一边上前几步,给梅晓歌拉开了车门:“今天才知道晨跑有多重要,真的是体力好才能日理万机。我这才跟了小半天就不行了,头晕眼花。搞完工业搞农业,书记这一天得有多少事情啊。”

        梅晓歌已经习惯了郑三张口就来的奉承话,但对郑三,他一贯是有话直说:“有时候觉得每天要是不用睡觉就好了。不过前两天开会我还在说,也不用什么事情都去操心,该放手的就别去乱管。就像你在鹿泉乡那个厂子旁边有块富硒土地,你知道吧。”

        又是厂子又是土地,郑三不敢轻易搭话了。待二人在车上坐定,梅晓歌接着说道:“李来有想搞成产业示范基地,这个事情市里面也很重视。但是有一个问题,土壤富硒,你种出来的东西,植物是不是也含有这个东西?这里面会有一个吸收和转换的问题,包括检测和认证,我就建议过程不要管,很简单,结果导向,老百姓搞出来一个就奖励。怎么搞,让他们自己去摸索。”

        书记说了这么多,再不吭声就变成立场问题了,但这件事的前景尚不明朗,郑三掂量着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我知道富硒饼干,营养价值很高。”

        梅晓歌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蒋新民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我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农业这种事情,除了政府,必须有企业参与,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您说是,搞富硒产品吗?”郑三试探着问道。

        <div  class="contentadv">        “那不一定。产业化种植都可以,你也不用着急答应,先想想,做做调研。说实话,这种事情,我完全可以不做,它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干成以后我也离开光明县了。我就是觉得,它一定是个大趋势。”

        话已经挑明,郑三不管能不能做到,嘴上必须先说道:“书记你这么说,我是一定要搞的。得会算账啊,明天起我就研究一下,不懂的还得向您多请教。”

        梅晓歌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望向车窗外无边的田地,感慨地说:“有些事情早也要干,晚也要干,反正要做,那就往前冲冲看吧。”

        虽然没出门,但艾鲜枝一点儿都不清闲。下午又是两个套开的会,由她亲自主持。会上要讨论研究光明县第一批水库移民后扶项目,扶贫办主任拿着一份稿子坐到话筒跟前,一板一眼地念起来。这些材料早已经提交到艾鲜枝手里,她没听两句便插话说:“不用念稿子了,说重点。”

        扶贫办主任一时语塞,没有提前准备,他根本不知道重点从何提炼,况且平时汇报材料的开头是一定要念的。所以停顿了几秒钟后,他硬着头皮又念了起来。

        “说了不要念稿子啦。”艾鲜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以后开这种会不允许再照着念。稿子是给我们看的,不是给你复制、粘贴的,直接说事情,拣重点说。连这个都需要我重复好几次吗?”

        此时,赵乐恒拿着几份文件走过来,听见会议室里艾鲜枝怒气冲冲的声音,他向江霞小声问道:“县长又发脾气啦?”

        江霞正忙着在群里发各种工作通知,听见赵乐恒的问话,抬起头回给他一个肯定的表情。

        赵乐恒朝会议室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那我还是一会再进去吧。”

        过了不久,项目汇报终于结束了,可扶贫办主任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立在原地望着艾鲜枝。

        艾鲜枝指着汇报材料问道:“我就问几个数字。这个镇安排多少人、多少钱?全部移民有多少人?”

        “3091。”扶贫办主任小心翼翼地回答。

        艾鲜枝紧接着又问:“分配到多少个村组?”

        “112个村组。”

        “一百多个村组三千多人,这笔钱具体怎么分?人人都一样,还是不一样?如果有区别是为什么?”

        面对第三问,扶贫办主任的回答有些磕巴:“我们……我们是按项目分的,不是按人均分的。”

        这个答案显然应付不了艾鲜枝,她接着问道:“你刚才也没把项目说清楚啊。很多数字能说清楚吗?这个工作不好弄的,基本的工作原则,雨露均沾。哪个轻哪个重,哪个多哪个少,你们要好好地想一想。水利局的人在哪?你们去年到今年都干了些什么?开两会的时候,多少代表在说水利的事情。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报上来的这些都不是数字,这都是一个个的人,一个个的家庭。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忧心忡忡,资金整合方案有没有?”

        此时,水利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从后排站起来,怯怯地回答道:“有的,县长。”

        艾鲜枝示意他坐下,继续说:“所有的钱都是跟着项目走的,要有数据有选择有方案。我最不满意的是每个人都有道理,不停地欠钱,不停地搞项目,一问具体的只会念稿子。我如果是你,我都不好意思来开这个会。”

        这话既是在说扶贫办,又是讲给其他人听,此时的会议室里当真是寂静无声。但安静并不能解决问题,很显然钱的事情已经让艾鲜枝焦头烂额:“包括长征公园建设这个项目,我一直压着,是因为根本看不懂。要盖20亩的停车场,你们出去看看,光明县有那么多的车吗?你们还跑过来做我的工作,说这个可以申请上级资金。这个事情,我必须讲清楚,有多少钱做多少事,质量一定要做好,红色遗迹啊,先烈的眼睛都在看着你,搞不好先烈的眼睛都闭不上。”

        一顿痛批之后,艾鲜枝稍稍缓了口气,她略略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柔和地说:“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这些话就不要进会议记录了。我们如果像九原县那样有矿有资源,也不会在钱上这么抠着大家。县里现在很紧张,就像梅书记刚来的时候一样。上次我还在和书记说,他当初急企业所急,凡事都为企业着想,我是很感动的。我们总在说数据,数据不是铅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像咱们在座的一样。经济数据差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找不到工作,刚结婚的两口子就可能会断贷,被人从新家里赶出来,流离失所啊,这不是在开玩笑。”

        艾鲜枝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台下的乔胜利,会上的人虽然没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县长的意思,环保这一刀切得太狠太疼,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失血过多了。

        艾鲜枝接着说道:“营商环境的测评也在眼前了,我们要做到有求必应,无事不扰。有需求马上就办,无事不扰的意思就是不要顶格处罚,企业不熟悉当地的政策,需要引导。那些千里迢迢来创业的企业家很不容易,比我们惨多了。我们还有工资,他们搞不好连退休工资都没有。没有实体经济,没有企业,没有税收,哪有我们这些人的工资?必须要查清楚环境污染的企业,但是没问题的就不要乱作为,要为老百姓考虑。我们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让原来的围堵县政府大门的事情消失了,坚决不能再出现。”

        艾鲜枝说完把手中的杯子重重蹾在了桌子上,所有人的心里都跟着咯噔了一下。环保和发展,两难的选择题摆在了每个人面前,谁都跑不掉。

        长岭村村委会里,之前去昌盛矿业讨说法的几个人都聚在了这里,除了林志为,而把他们聚到这里的也正是林志为。三宝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问道:“小林呢?还没回来?”

        “没,打电话也不接。”宝根回答道。

        三宝皱了皱眉,一边拨打林志为的电话,一边念叨着:“把你们都叫过来,自己又不在。是什么事情没说啊?”

        徐军接茬答道:“就说要打官司,告九原县那家厂子。”

        号码拨出去,传回来的却是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三宝不禁有些担心:“这孩子是丢哪去了?徐军骑摩托车找找去。”

        徐军答应着起身往外走,正巧和林志为撞了个对面。只见他满身满脸的泥污,脑袋上都是汗,一进门什么都不顾就先找插座给手机充电,嘴里还不停念叨:“电动车没电,手机也没电,再多一米也走不动了。”

        三宝打量着他的样子,凑上去问道:“这是到哪儿打仗去了?”

        林志为掏出早已喝干的保温杯,一边倒水一边回答道:“还是隔壁。问了九原县很多的村民,大部分生了病的都拿过昌盛的赔偿,谁听话就给谁,谁敢闹就拖着不给。有人转成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的,也没人去管。”

        几个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搞明白林志为这么做的目的。三宝跟着又问:“找这些要干什么?带着村民去上访,找曹立新吗?”

        林志为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水,耐心地解释道:“我们集体去告那家厂子,县法院肯定要证据。这些东西早准备早好。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一勺烩,包括污染周围村子的顺序,村民发病的具体时间,全问到了。”

        宝根见状,犹豫地问:“就我们这些人,告一个大企业,能赢吗?”

        林志为心里也没底,但他还是说:“不去告肯定赢不了。小马过河,总要试试。”

        就在这天傍晚,林志为在村民们聚集的小广场摆了张桌子,把集体诉讼的诉状拿了出来。这些日子的走访、宣讲、动员总算没白费,诉状一拿出来,很多村民都聚拢过来,排着队要签字。

        在原告一栏中,宝根第一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鹿泉乡政府食堂里,李来有、曹建林和刘亚军正围着一锅香喷喷的山野菜走地鸡炝锅面。饭还没吃完,临走的礼物早已准备好了——几盒标着“有机、绿色、无污染”的鹿泉山蘑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上。

        李来有一边张罗饭菜一边说道:“上星期就想叫你们来,今年雨水太少了。这松蘑都得是雨一停就上山,采了就吃。我给曹站长盛点菌汤,这玩意男人吃了能发电。”

        刘亚军在一旁揶揄道:“到你这儿什么都是加油站,吃根草都能发电。乔胜利可说了你这地方遍地污染,水都不能喝。”

        一提到环保治污,曹建林立马来了情绪。不等李来有反驳,他先顶上了:“照他这么说,气也别出了。怕死别出门,天上掉冰雹再把眼睛给敲了。”

        见他这么大气,李来有反倒笑眯眯的:“哎呀,梅书记亲自抓的事情嘛。冰雹砸眼睛的概率确实也有啊,买副墨镜戴上不就行啦。”

        “大晚上的戴墨镜,头没事,看不见路再摔骨折了,轻重拎不清啊?”曹建林依旧愤愤。

        “那就再加个头盔嘛。喝汤,趁热,蘑菇一凉就腥了。”说着,李来有递上了一碗蘑菇汤。

        此时,刘亚军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梅书记是不是快要调走了?你们听说什么了吗?”

        一句话把其余两双眼睛都引了过来,曹建林嘴快地问:“去哪?市里还是区里?”

        “我哪知道。”刘亚军往后仰了仰身子,“我就是觉得是不是快走了,要抓紧折腾点动静出来。”

        曹建林呵呵一笑:“瞎折腾。这块地上有多少人的蛋糕,他会不知道吗,推不动信不信,你出去看看多少厂子还在冒烟?”

        此时李来有趁机点出了今天饭局的主题:“说实话,天一黑,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林哥你赶紧给推动一下电网改造啊,要不墨镜一戴,真的要摔跟头啦。”

        曹建林看了看李来有:“他妈的,就知道这蘑菇汤不给我白喝。”

        小院外面,不知道又从哪里飘来了一丛丛黑烟。

        县委书记办公室的斜对面就是会客室,有人来见都会提前在这里等着。梅晓歌带着小董刚一出电梯,就听见里面传来路长宇的声音:“这是走到现在这一步了,多少有点效果,骂医改的人才算少了些,要不是马市长那次来视察来支持,能有这么顺利?”

        小董马上警醒起来,他仔细听了听,知道里面应该还有徐泳涛。于是,他加快脚步,先从会客室的门口走了过去。屋里的对话戛然而止,随后梅晓歌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办公室。

        不一会儿,徐泳涛走进来向梅晓歌汇报:“医改有个调度会改到明天了。初稿基本完成,我过了一遍觉得还可以,有些细节稍微修改一下,明天一早给您过目。另外晚上分管医疗的周副市长来,您看是不是让常务去陪一下?”

        “好啊。”梅晓歌端着刚沏好的茶望向窗外。

        徐泳涛沉思片刻,略微放低声音说:“还有个事情,市政府有个通报,咱们的经济数据下滑,市里提出口头批评予以通报。下星期可能要您去做个说明,县长也要做个检查。”

        “知道了。”梅晓歌淡淡地应了一句。徐泳涛见状没再多说,静静地退了出去。窗外是县委大院东侧的篮球场,时间已近傍晚,三两个年轻小伙正在场上做着投篮的热身动作。

        梅晓歌思索良久,他掏出手机,翻出了通讯录里马广群的电话。艾鲜枝从市里带回来的话,萦绕在县委大院的留言,医改期间他们二人的几次会面,梅晓歌在心里掂量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打出这个电话。

        手中的茶水已经凉了,梅晓歌索性放下,他换上办公室里的运动鞋,下楼朝着篮球场跑了过去。

        晚上,梅晓歌拨通了乔麦的视频电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见乔麦的桌上还摆着餐盘,梅晓歌便问她晚饭吃了什么。

        “想我婆婆包的饺子了,煮了点速冻的。”乔麦知道梅晓歌打这个电话绝对不是为了关心她的衣食住行,于是便直接挑明了说,“我怎么听说,市里开会,马多少有点针对你的意思。”

        “正常批评,没听说别的。我其实一直好奇,西藏的海拔那么高,煮饺子能熟透吗?”

        “有高压锅啊。”这么常识性的问题,梅晓歌怎么会不知道,乔麦盯着镜头里的梅晓歌问,“你老躲什么?”

        “躲谁,马还是你?”

        看着丈夫谨慎的神情,乔麦笑着说:“新州市的海拔很高吗?不缺氧就别装傻,问你话呢,兜什么圈子,聊几句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不是怕你乱琢磨、乱担心吗。”梅晓歌也跟着笑了笑,但是真的很勉强。

        乔麦了解梅晓歌的性格,心里装事,嘴上话少。“马广群的小鞋已经穿脚上了,和我就喊喊疼吧。”她尽力劝慰着丈夫。

        梅晓歌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意有所指地说:“今天打球,好像鞋真的小了,和光明县的经济一样缩水。”

        “我让你去找一趟谷书记,找了吗?”

        “领导那么忙,哪有时间听我诉苦。”

        隔着屏幕,乔麦瞥了梅晓歌一眼:“你现在有点越来越不老实,我的话一句都不听。反正最坏的结果,你自己先想好,今天四二,明天四一,小鞋子肯定是越来越多。你要想好万一崴了脚去哪治,万一治不好,残疾了怎么办。”

        梅晓歌没反驳,说了一句去“倒杯牛奶”,就离开了镜头。乔麦在那边有些不淡定了,对着空镜头着急地问:“是不是又失眠了?喝牛奶还不如直接吃点药片,省得半夜跑厕所,还不一定有用。你住的地方有药吗?是不是我上次给你发微信说的那种?我最不喜欢管控别人,你自己看。”

        没一会儿,梅晓歌重新坐回来:“前阵子是有些纠结。毛线太多,扯也扯不清楚,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两天好多了。这是原平乡新出的调制奶,我觉得还不错,等你回来也尝尝。”见乔麦只是关切地望着他不说话,梅晓歌喝了口牛奶接着说,“大道至简吧,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一个老办法,想不通就不去纠结它,毛线太多太乱我也不解了,就把做这个事情为的是谁想明白就行,我就这一条路走到底,有坑,有泥巴,崴不崴脚都认了。这么一想,事情马上简单化,每天晚上我都睡得很踏实。放心,鞋再小我就脱掉,光脚我也能走。”

        梅晓歌的眼神平静而清澈,但乔麦知道,在这之前他一个人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她笑了笑,和梅晓歌讲起了自己之前的经历:“有些事情一直没和你说过。我刚调到新府区之前,很多本地干部都在排队等着腾出来这个坑,偏偏栽进去的是我这么个外地萝卜,加塞不说,搞不好还会留下来,后面的人怎么办?人生有几个三年、五年等着排队?眼中钉啊,所以我干什么都不对。冲在前面说你出风头,缩到后面去又说你懒政、不作为。走基层多了骂你形式主义,少了又说你是脱离群众,横竖都有问题。后来我就想明白一点,你们随便说,我就一个心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个总没有错吧?你们谁还能再说我什么?”

        梅晓歌点点头:“越复杂的事情也越简单,就是这个意思。”

        聊来聊去,两人的思路终于汇聚到了一个点上。乔麦看着梅晓歌手里的牛奶说:“你不是最近天天在研究农业吗,大不了和蒋新民一样包块地,我去找区政府的食堂,看能不能把你的土豆给包销掉。”

        妻子的鼓励让梅晓歌宽慰不少,他想起和蒋新民见面的情景,不禁感慨道:“见面的时候还说起青山书记了。说实话,现在我才明白老吕书记当初啊,是个怎么样的心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结束了和乔麦的电话后,梅晓歌躺在床上踏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和往常一样去体育场晨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的带动,来这里晨练的人越来越多了。几年下来,他们很多都和梅晓歌成了熟人。梅晓歌边跑边和大家打着招呼,亲切得像在家里一般。

        一上班又是开会,进场前,梅晓歌习惯性地去了趟卫生间,但他只是洗了洗手。因为紧张而造成的尿频已经离他远去,如今留在他身上的,只有笃定和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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