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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黑乎乎圆咕隆咚的蒸汽火车头吐出阵阵囊着粉尘的浓烟,“呼呼哼哼”地拉着十一节斑驳的铁皮盒子,由北向南吃力地爬行。

        这一专列上乘坐的全是第一军第二师的官兵,因为蒋鼎文的五团攻城前与敌意外遭遇,在战斗中伤亡颇大,已经提前回到咸宁大营进行休整,此次各部弟兄拥有的空间相对宽裕很多,行囊较多的工兵营也分到了三节车皮。

        倒数第三节车厢里,安毅和大病初愈的尹继南靠在弟兄们用厚厚的草垫铺上毯子特制的雅座上,与对面盘腿坐在草垫上的胡子吸着烟低声聊天,预测何时发起挺进江西的战斗,以及何应钦军长率领三师的弟兄们是否已经和另一大军阀孙传芳的队伍在闽粤一线干起来了。

        车门处,一连打赌输掉的一个个弟兄们不情不愿地跳下缓慢的火车,把一支支香烟交给后面两节车皮上的其他弟兄,或者从左后一节车皮上的炊事班弟兄手里接过满当当的水壶,然后飞快追上车皮跑上百十米再爬上来,气鼓鼓地要求报仇雪恨,这一独特的游戏到也给烦闷的旅程增添了不少乐趣。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了铩羽而归的三次武昌城攻坚战,安毅把军用口盅递给一旁的冬伢子,吩咐他也多喝点儿水,转向尹继南低声回答他的问题:

        “你刚才的问题很难解释,在当时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发动第三次攻城是必须的,至于这里面有没有其他原因,咱们都不能轻易下结论。胡子刚才说校长借此机会考验各部的忠诚和战斗力的设想也有道理,要知道从古至今,哪一个统帅不是借着一次次战斗来考验下属的?就连咱们自己也是通过一次次任务和行动来提拔部下的,对吧?所以啊,更进一层的原因咱们哥几个就不要再深究了,想到什么也没证据去证明对错,也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对吧?这世界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说不得的。”

        “大哥,我不同意你最后这观点,男人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什么做的说不得的?”尹继南大病一场仍然没有想得开。

        安毅白了他一眼:“等哪天你娶了老婆,晚上两口子干点儿事,第二天你能告诉咱们?”

        胡子哈哈大笑,尹继南恼火地骂道:“大哥你怎么这么龌龊啊?真是的……”

        “说对了!就是龌龊。”

        安毅不笑反而郑重地靠近尹继南:“这一年多来,史书上的龌龊事你没少读,从北伐开始到现在一路上的龌龊事你也见过不少,别的不说,就说咱们自己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都偷偷摸摸干起了鸦片生意,这事你都看得开而且大力支持,其他事你为什么还看不开?死脑筋!”

        尹继南愣住了,缓缓靠在柔软的草堆上,再次开始了痛苦的思索。

        “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有道理!”

        胡子微微一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俯身看了一下安毅左肩和脑袋后的绷带,没见浸出血迹也放心不少。他穿过拥挤的弟兄走向车皮中间的敞开大门,继续欣赏弟兄们自虐般的跳上跳下游戏,看到一排弟兄穆文骏跳上车皮的动作拖泥带水不利索,胡子立刻详细地指点他刚才脚步与腰身配合的错误。

        数分钟后,胡子看得兴起也闲不住了,等最后一个跟着车皮跑的弟兄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胡子站到门边观察一下前方的情况突然跳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路基飞快越过铁道下方的道沟,几个起伏就冲到平缓草地上那个吓得不行的放羊娃身边,掏出一个大洋塞进发呆的孩子手里,巧妙地侧移几步,飞快抱住身前那只四十多斤重的大公羊飞也似地跑起来。

        后部七八节车皮上的各团弟兄一直在议论列车后工兵营弟兄们吃饱没事干的跳上跳下,发现一身军装的胡子跳下车冲出那么远立刻来了兴趣,惊叹之后指指点点,看到胡子抱着那么大一只羊还跑得飞起来随即齐声喝彩。

        胡子冲刺五十余米,突然高高跃起,潇洒地越过道沟接着一步跳上一米多高的路基,跟着最后一节车皮前冲二十几秒,很快回到刚才的车皮大门前,奋力一跃稳稳跳上了火车,在弟兄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把怀中吓得“咩咩”叫的大公羊交给距离最近的屈通源,留下句“今晚炖羊肉”就回到安毅面前盘腿坐下,脱下湿漉漉的上衣,露出布满汗水的精壮上身,接过冬伢子递来的茶盅美美地喝起茶来。

        胡子的举动立刻引发各节车皮里弟兄们的热议,列车中部军官车厢里的刘歭等人正围着方桌讨论扩编的事,听了看到这一奇景的副官绘声绘色的描述,也非常惊讶,再听说这几十里过来工兵营那帮吃饱撑的家伙都在后边上蹿下跳,刘歭摇摇头说了句“瞎胡闹”也就不再理睬。

        此时的刘歭等老大包括一火车的弟兄们哪里知道,胡子并非瞎胡闹,而是根据安毅制定的秘密计划抓住每一个机会锻炼队伍,很快就会在这一群“瞎胡闹”的弟兄们中间,挑选出最优秀的人才加入营部的警卫排。这个精干的“警卫排”有个秘密名称叫“特种分队”,组成之后就会加紧训练,安毅计划中的“特种分队”就要接受实战的考验。

        最后一节敞篷车皮里,待在四十二匹臭烘烘战马、驮马中间的新兵李霄龙还在回味胡子的神勇,对这支工兵部队蕴藏的惊人战斗力和工作效率佩服不已,但他始终觉得自己与这支非常异样的队伍格格不入。

        从咸宁加入安毅“模范营”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李霄龙每天都和二十个马夫弟兄在一起,服侍马匹,运送各种材料和物资,连步枪都没有机会摸一下。

        爱枪如命的李霄龙眼巴巴看着各连的炊事班长和营部的七个火头军、甚至给弟兄们理发剃头的老常都在腰间挂着支威风凛凛的驳壳枪,而他只有身军装和腰带,为此他恨恨不平,无比沮丧。他知道打扫战场所得颇丰,营部枪弹库里有的是枪,可他求爷爷拜奶奶就是没给他配上一支,这让血气方刚的李霄龙感觉到自己被歧视甚至被怀疑了。

        李霄龙还发现,打下贺胜桥之后,最先赶赴战场像饿狼一样收罗值钱物品的工兵营精锐之一营部机炮排行动诡秘,六十余名装备精良的老兵神神秘秘用马护送一批物资到武汉,他两次询问机炮排的小兵都遭来一顿呵斥,转而多方打听才知道,重兵押送的所谓军用物资竟然是缴获的鸦片烟膏!

        这一结果让这个正义正直、满怀革命理想的优秀青年大吃一惊,同时也非常失望,李霄龙暗暗决定,一到咸宁就去找上级涂志远书记汇报,同时再次要求离开这狗屁的“模范营”。虽然进入“模范营”的第二天他就曾悄悄跑到咸宁总部大营,向涂志远提请调动没有获得批准,但这一次他决心已下,一定要离开这个令他无比失望的地方。尽管这个队伍有着惊人的凝聚力,拥有严明的军纪、暗藏强悍的战斗力、自行一套强横却非常有效的管理规定,还有超出任何部队的优厚待遇和军饷。

        在“咣当咣当”的行进中,闭目假寐的安毅也在激烈地思考,和他身边一直在痛苦思索的尹继南一样,安毅也在痛苦地思考这十天来所发生和偶尔感悟到的一切。

        安毅心里很凌乱,也很沉重,他不知道所有北伐将士心目中英明睿智的李宗仁将军,是否真的不信任非自己嫡系的胡宗铎,但他能确定饱受桂军将校排挤的胡宗铎已经生出了异心,而且一直在默默而又巧妙地积蓄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安毅不知道后两次攻城的七军都遭到守敌炮艇的猛烈打击是不是无可奈何,但他知道胡宗铎绝对会把自己的提醒告诉李宗仁,因为胡宗铎自己也看到了,敌军攻城部队也做了防范,而且安毅深信胡宗铎定有一套对付敌人炮艇轰击的手段,因为安毅冥思苦想之后也有一套完全行得通的应对办法。

        可为何第三次群情激奋、规模盛大的攻城战中,第七军再次遭到了同样的打击,并且快速溃败,从而使得守敌能够迅速调动中和门方向的预备队,增援四军和自己二师进攻的方向?

        再一个,为何四军敢于运用自己的冒险计策而七军不用?难道是北伐路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同被称之为铁军的第七军突然胆怯了吗?还是没有了火炮?不!绝不可能!他们有的是胆识和足够的火炮。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苦苦思索的安毅突然卑鄙地想到一个令人痛苦的可能:如果胡子猜测的李宗仁将军“借攻城之机消耗可能会尾大不掉的胡宗铎部”成立的话,李宗仁将军会不会故技重施,借第三次攻城之机出工不出力,借以消耗掉第四军的精锐呢?

        这个念头在安毅脑子里一闪而过,立刻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义正词严地大呼:

        不可能!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是这样,李宗仁将军为何会振臂北伐率先入湘,以自己的精锐部队协助一败再败的唐生智将军重新打回长沙进而壮大起来?要真是这样,李宗仁将军怎么会指挥自己的两万多子弟,在汀泗桥和贺胜桥浴血奋战,让一个个年轻而勇敢的将士将满腔热血撒在他乡的土地上?要真是这样,李宗仁将军为何率部追击到武昌城下立刻展开一往无前的攻城行动,而且屡败屡战、越挫越勇?如此为国为民、胸怀天下的伟大将领,不是为着心中炽热坚定的革命理想又是为了什么?

        安毅脑子里另一个卑鄙阴暗的声音随即响起:人总是会变的,通过北伐树立巨大声望从而曰益强大起来的李宗仁将军,为何不会又为何不能有别的想法?自古以来凡遇乱世,盛行的正理就是“将相本无种皇帝轮流做”的潜规则,有了资本再树立更高的人生理想有何不可?为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利用一切手段有何不对?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哪怕最倒霉的曹艹被万人唾骂,可他终归成了魏朝开国皇帝,虽然他生前没有自立为王,但谁也不能掩饰他的丰功伟绩和成为魏武帝这一事实。退一万步说,李宗仁将军通过第三次攻城来消耗粤军精锐又有何不可?两广山水相连,一富一贫,如果你是贫穷的广西王,你能容忍身边有个比你更强大的势力吗?你不担心自己被别人并吞吗?何况这几十年来两广之间恶战不断,恩怨纷杂,今曰的朋友说不定就是明曰的敌人,只要有远见的政治家都不会看不到这一潜在的危机,你看不到只能证明你是个庸人罢了!再说了,自古就是一将成名万骨枯,为了远大的理想,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的?古往今来,哪一个开国皇帝的宝座之下不堆着数以万计的森森白骨……安毅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混乱不堪无法再承受重负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更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自己的校长有着渊博的军事知识和指挥经验,就连革命军的建设纲要也是他编写的,在中山先生的委派中长期作为粤军参谋长,战斗在一次次讨伐军阀战争的前沿,还拥有两次东征的丰富经验,不可能没看到武昌城下两次攻城的惨败,不可能不知道再次攻城将要付出的沉重代价,可为何还是要选择攻城呢?

        再一个,镇守汉阳的敌军守将在第三次攻城惨败之后毅然宣布归附革命,这就证明在此之前双方早已达成了某种协议,敌军守将刘佐龙才会在革命军攻城失败的当曰向全国通电反正,否则难以理解。

        在以上两个基础上,又何必要再次发动徒劳无功伤亡惨重的攻城呢?难道自己的校长也存着消耗其他对手实力的心态吗?这个时候为何身为攻城总指挥的李宗仁将军不极力阻止,反而同声附和呢?还有运筹帷幄、目光高远的白崇禧将军呢?要真是这样,自己和整个二师的弟兄们不也是一个个凄惨的棋子了吗……惊秫的安毅突然坐起,把面前的胡子和渐渐摆脱困扰的尹继南吓了一跳,两人看到安毅满身的大汗和惊恐的目光,连忙扶住了他,紧张地询问怎么了?

        眼尖的胡子伸出手轻轻拉开安毅的衣襟,看到血水再次浸湿了他左肩的洁白纱布,叹了口气,低声埋怨起来。

        肩部的剧痛和头部的胀痛加上“咣当咣当”的声音,让安毅彻底清醒过来,他重重吐出口浊气说自己做噩梦了,歉意地对自己的两个弟兄微微一笑,接着再次缓缓躺下,闭起疲惫的双眼情不自禁地说道:要是老道在咱们身边就好了!

        这时怎么突然说起老道?胡子和尹继南莫名其妙地对视片刻,低下头时发现安毅已经睡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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