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梦魇
到了夜间,顾昭仍像从前那样歇在钟妙隔壁。
这处院子的主屋等了许多年才等到主人,顾昭听着外头动静小了,自己却无论如何无法安眠。
但他今日已说了很不恰当的话,倘若再做些什么,恐怕要叫师尊看出端倪。
顾昭伸手摸到玉壶,却到底不敢当着钟妙的面喝酒,只好深吸气强行躺下入睡。
而另一边,钟妙正缓缓沉入识海之中。
她虽已晋升高阶神明百年,但对于伴生世界仍是一知半解。神明不像修士拥有血亲或传承,晋级的道路只能靠自己探索。
在钟妙的识海中,整个世界微缩为一张地图。
她的目光自中州上方掠过,有庙宇所在的区域会标记为金色,有妖族所在的地区是绿色,还未探索过的地区则是浅蓝,而所有的色彩中,星星点点的黑色雾气格外碍眼。
虽说仙盟这些年费了不少力气清缴魔修,但魔修这玩意属耗子,修为或许不行,满地打洞暗中行事倒很擅长。钟妙略略一扫就望见几处魔修窝点。
但凡有窝点在的地块,地图都被染成了难看的灰。钟妙这等霸道性子何时忍得下他人染指自己的地盘?何况还是这么群丑东西。
她默默记下几个离得较近的地点,打算过几日休整好了就前去找人麻烦。
才记到一半,钟妙忽然神识一动——似乎有谁正在喊她?
为了避免再次受到精神攻击,她一早就屏蔽了世人对“钟妙”的称颂,唯有极少几个人能真正使她产生感应。
钟妙退出识海伸手一点,一道金线自空中浮现,而另一端正好隐没在墙边。
是顾昭在喊她?
钟妙了解自己的徒弟,顾昭平日最是温和守礼,绝不会这样疾呼师父的名讳,怕是出了什么事。
她敲了敲门,见毫无反应,干脆牵着金线推门进去
顾昭正深陷噩梦无法脱身。
他白天才套了钟妙的话,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了晚上,竟又在梦中回到百年前的西荒。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夜。
舞蹈、人群、集市上闪烁的灯火、明月当空以及……比月色更美的笑容。
她不过朝他微微一笑,他的心脏就恨不得撞碎肋骨落入她手里。
与她在梦中看遍江南的烟雨与桃花,却只能在最后一刻狼狈醒来。
他望着她,惶然而绝望,想要印证一个可能。
但她只是含笑摇头。
‘倒不知道你这么粘人,做个梦还要硬编出理由拉着为师做邻居。’
撒谎!
‘我么?记不清了,似乎是做了正道魁首,总之是个好梦。’
骗子!
‘那就成亲吧。’
他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看着梦中的自己一口饮下。
他望着钟妙在那瞬间触发杯上的传送阵,望着钟妙将他拎上塌,望着她摘下储物袋与戒指,接着将一切留在身后。
她甚至连唇也不曾沾湿。
不要走!留下来!不要抛下我!
钟妙刚推开门就被满室暴戾的灵气糊了一脸。
也不知这倒霉孩子做什么梦,都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竟然还能吓成这样。
好不容易靠近暴风眼,就见顾昭缩在床上发抖。
分明是个高大的成人,非要挤进小床里,手中还紧紧抱着个布老虎,看着又好笑又可怜。
钟妙俯下身正想输些灵气安抚一二,却见顾昭忽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她手腕向前一带。
他用的力气极大,眼神又凶得很。钟妙本就还没怎么适应成年后的徒弟,当即被他抓出火气,下意识一掌劈了回去。
她的准头和力道自然是好的,奈何如今只有金丹修为,不仅没制住这小子,反而叫顾昭又钳住只手抱了个死紧。
他手中力气不小,语气也霸道得很:“师尊这是要去哪?不许师尊走!”
到底是自己徒弟,钟妙总不能拿天雷劈他,只好默默翻了个白眼。
顾昭见她不说话,语气又可怜起来,抓着她的手往脸上放,一面说道:“师尊打我吧,是我不好,师尊别不要我。”
他本就生得好,仰头望来时一双鸦羽般漆黑的长睫微微颤抖着,仿佛是钟妙叫他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似的。
一别百年,难道年纪是白长的不成?怎么还玩这套小孩子把戏?
偏偏钟妙最吃这套。
她叹了口气,想着这孩子多半被魇傻了,兴许点上灯有了光亮会好些。
钟妙正要抬手掐诀,顾昭却不知怎么又不安起来,他两只手抱着不好松开,干脆用下巴使劲将她的手摁住。
“……我只是想点个灯。”
“不要灯!师尊就是我的灯。”
怎么忽然就傻成这样?
钟妙当年确实经常用抱抱安慰徒弟,但那时他才多大?百年后再相见,即使心中明白这是自己徒弟,气息却是全然陌生的。
她从未与哪个成年男子靠得这样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钟妙刚想推开,却摸到顾昭一头的冷汗。
她瞬间就忘了方才自己心里那点说不出的别扭是什么:“哪里就值得吓成这样,可是最近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顾昭摇摇头,又往她怀里蹭了些:“我只是有些害怕,师尊。”
他嘴上说得镇静,身上却克制不住地颤抖,眼球也震动着,倒像是个梦到了什么极可怕邪祟的孩子。
倘若是钟妙刚捡到他那会儿,这套动作做起来自然是可怜可爱。
但顾昭被钟妙细心养了许久,这些年又奔赴在清缴魔修的前线,早练出一身壮硕体格。如今硬要挤在怀里同她撒娇,更像头非要装幼崽的猛兽。
钟妙被他闹得没办法。
放平日里顾昭这么胡闹,她还能冷下脸讲几句道理。但如今他吓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她自己造的孽,只好换了个坐姿勉强抱着,一面轻轻摸他的额头。
还没安生几时,见她不说话,这小子又哼唧起来了。
“师尊为什么不说话?师尊,师尊您瞧瞧我,”他拽着钟妙的衣袖,“师尊做什么又不理我?是弟子哪儿做得不好么?”
钟妙不答话,就听这小子颠三倒四地小声抱怨起来,一会儿说“师尊总是不理我”一会儿说“方直是个坏家伙!师尊不要同他讲话!”,也不知从哪学来的黏糊劲,念个没完。
眼下夜已深了,钟妙实在失了耐性,一指头戳在顾昭额头。
“打住,给我睡觉去。”
顾昭老实闭嘴,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往她面上看。
钟妙又叹了口气。
她伸手遮住顾昭过于灼热的目光,轻声背起了经书。
顾昭的意识在温热掌心中缓缓下沉。
“……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他曾忍受私欲灼烧,恪守本分,做她喜爱的端方君子,守她想要的天下太平。
但我只是个卑劣之徒,师尊。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额头,就像年幼时那样。
顾昭从未睡过这样好的一觉。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入睡,干脆以打坐恢复神识,但不知为何,第二日总是出现在陌生的地方。
顾昭不在乎自己生死,却不想叫人觉得少山君的徒弟是个疯子,后面酿出了断肠酒,干脆每日都饮酒入睡。
而就算在梦中,他也从未得到过一日安宁。
不是逆着人海狂奔,就是在红绸迷宫中寻觅,每每醒来,总是疲惫非常。
但今日是不同的。
他想着推门就能见到师尊,心中便充满欢喜。
顾昭整理好衣冠向外走去,却见自己门上的封印不知什么时候破了。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乱走后,就习惯性在寝室门上布下封印。昨日他特地检查过,怎么今日忽然就不见了?
顾昭心下一惊,急匆匆迈出门。
钟妙正在院中练剑。
顾昭定定望着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胆怯,叫他不敢走上前去。
钟妙却笑着向他招手:“从前那套剑法我是不是还未教完?快来,择日不如撞日。”
顾昭屏息向前走了数步,直到钟妙握住他的手腕才放松下来。
他本就天资聪颖,一直卡在此处不过是自己不愿往下推罢了。
等了一百余年,终于顺利收起最后一剑。顾昭仍是有些恍惚,就听钟妙问他:“怎么还用这柄,我托你陆姨打的那柄呢?”
钟妙离开后,陆和铃找到顾昭,将一柄剑交给他,说是他师父早些日子替他备下的,祝他金丹大成。
顾昭如何能受得住这一句恭喜?
他垂眼道:“师尊还未替它开刃,自然不好拿出来使用。”
钟妙笑他:“怎么这样死心眼?难道为师一直不来,你就一直守着柄钝剑么?”
顾昭只看着她不说话。
钟妙自知失言,干脆让他拿出来当场打磨开刃。
那确实是一柄很好的剑,钟妙听着清越剑鸣,心中也十分快活。
她将剑交给徒弟,看他小心收剑入鞘,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来。
顾昭正打算去处理早餐,却听钟妙问道。
“你昨晚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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