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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59章


三日后,中州仙盟。

        周旭绕着钟妙左右打量,稀奇得不得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纹身花样倒挺好看!从哪儿搞的?”

        “这不是纹身,你诨说什么?”

        钟妙下意识摸了摸耳后,那里正闪烁着一道繁复花纹。

        自她醒来后,这道花纹就印刻在耳后,与之对应的是……

        周旭自然不信:“别蒙我,我方才在你徒弟身上也瞧见了,男修配着也怪好看的,告诉我!我也去弄一个。”

        钟妙默默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还是少做些梦,就你们蓬莱列岛那套文绉绉风气,你纹身?仔细你姐姐抽你!”

        周少岛主自小不将什么人看进眼里,唯一怕的只有他姐姐周云,一听钟妙这么说,连忙抬手告饶。

        顾昭正推门进来,见周旭也在这,微微愣了愣:“不知周少岛主来了,有失远迎。”

        周旭一挥手:“都是自家人,没得客气。”

        他闲不住,又拉了钟妙咬耳朵:“我听说你们这回遇上个怪厉害的精怪。昨天和铃同我发了好一通脾气,说连年拨款给长老院也没见培养出什么像样人手,不明不白折进去这么些人也就罢了,还连累你进去!还好你没事。”

        陆和铃的原话可比这难听多了。

        她活了四百年也就得这么两个真心朋友,好不容易盼到老天垂怜放钟妙回来,谁料到还没安稳几日就因为暗探的疏忽进了这等险境?

        若不是周旭拦着她,陆和铃当场就要冲进长老院挨个儿指着鼻子骂废物。

        钟妙摇头笑笑,转头看向顾昭。

        “你今日去问了,可听见玉丹谷怎么说?”

        那天在十万大山,钟妙混混沌沌过了一日,再睁眼已是元婴修为。

        幻境被破除后,藏身其后的苍天巨木显现出来。其上悬着数百个豆荚般的包裹,除人族之外,连各色飞禽走兽都有不少。

        榕树精一见他们成功脱困,当即穿了具老鼠的躯壳藏在丛林中就想逃跑。

        它算盘倒是打得不错,若是换了其他人或许当真拿他没办法。但对于钟妙而言,这种小动作连麻烦也称不上。

        她本就拥有这个世界的最高权柄,融合碎片后更是又上一层楼,榕树精还做着百年之期已到的春秋大梦,一句青山不改没说完,平地一声闷雷那是劈得渣也没剩。

        罪魁祸首倒是解决得轻松,遗留下来的问题却也不少。

        两人将包裹依次破开,受困久的已只剩枯骨,运气好些的还能喘气,这次失踪的暗探就在其中。

        暗探被分了几批运回中州,长老院商议后决定请玉丹谷的人过来看看,今天应当已经到了,也不知结果如何。

        顾昭摇头:“玉丹谷的诸位同修方才已经去看过了,这批暗探身体上没什么重伤,只是到底被那精怪强行抽取过神魂,若要痊愈还需想些办法。“

        他说得已算相当委婉,事实上,就在方才,议政厅内还为这个狠狠吵了一架。

        这批暗探虽说从前都是弟子中的顶尖人物,但如今倒退的修为先不提,就连保持最基础的神智清醒都很奢望。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若是一直醒不来难道就一直用药吊着?这都是真金白银地花出去,能修复神魂的没一样是便宜货。

        如今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子弟,光育贤堂内一年毕业的弟子就有千人,比起这群希望渺茫的暗探,将钱押在新人身上显然更为划算。

        长老院都是人精,自然不会将话说得直白难听。但推诿之间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最后商量来商量去,竟说出了“顺其自然“的鬼话。

        顾昭与陆和铃当即投了反对票,但殿中愿意同他们站一处的,也只有江南一派的势力。

        那群长老多半出身大宗门,平日里都是些拿鼻子看人的货色,被人捧了数百年,如今却眼见着一个百来岁的小子坐稳了正道魁首。

        再加上陆和玲与周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若是从前哪敢这样同他们唱反调?不过是借了战争的东风上位。

        长老们心中本就积怨已久,正好借题发挥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

        有的说:“江南十九城自古富裕,陆坊主过惯了好日子自然不明白资源有多难得。”

        有的说:“陆坊主年纪尚小,处理事情还是有些不大稳当。”

        还有些笑着什么“妇人之仁”“孩子意气”……

        陆和铃从一个死了母亲的闺中小姐做到当今的江南之主,比这还难听的话也听了不知多少,早不会因此动气。

        她本打算几句糊弄过去再私下动手,却听有人嘀咕着:“到底是少山君死得值,一个换了三个”。

        顾昭剑拔了一半却被陆和铃抢了先,一巴掌将人直直抽出殿外。

        她能与钟妙做了这些年至交好友,自然不是什么和软性子,不过是这些年做了坊主稳当起来,这群老狗就当真敢蹬鼻子上脸。

        那人一落地便昏死过去,陆和铃懒得再看一眼,冷笑道:“一群没种的老东西!愿意同你们说几句好话还当真拿大起来。不劳您费心,这群弟子全由江南接手,也好叫天下人看看尔等大宗门的嘴脸。“

        话虽如此,神魂受损确实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且不说每日耗费的药材之巨,若是不能尽快找到破解之法,就算勉强用药吊住了命,神魂还是在一日日崩解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与其做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倒不如死了干净。

        钟妙听顾昭说完,心中也有些忧虑。

        她无法冷眼旁观无辜之人送命是其一,陆和铃今日当着众人面将这件烫手山芋揽下来,若是做不成,不说到时候又有怎样的难听话,在江南的声望恐怕也要受损。

        无论于公于私,钟妙都必须想出办法尽快解决此事。

        作为本世界主神,按理说这件事于钟妙并不算难。

        奈何她的霉运似乎在五百年前集中爆发,穿越永恒之海时竟然将伴生星辰也带了下来,半路还不知为何砸得稀碎,如今四散各地,唯有全部收集才能真正向上进阶。

        想到此事,钟妙痛苦地捂住了脸。

        她承认自己当时行事过于鲁莽,但神明吸收星辰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谁知道会将顾昭吓成那样……

        “师尊可是有什么不适?正好玉丹谷的诸位师兄师姐还未离开,不妨请人来为师尊瞧瞧?”

        顾昭送完周旭回来,见她捂着脸,当即拿出传讯玉符关切问道。

        多么体贴孝顺的好徒弟,若是钟妙没在他耳后看到那道同款花纹,或许还能老怀甚慰一番。

        那天的事情她记不大清楚,但这道花纹却是实打实地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在她失去理智期间,顾昭被她的力量打上了标记。

        至于通过什么方式,每一种假设钟妙都不敢多想。好在他们回到中州后就没见顾昭的分神再冒出来,两人干脆一道默契地揭过此事不提。

        虽说她心知分神也是顾昭的一部分,但能够暂且不用面对,到底自欺欺人地松了口气。

        钟妙回神笑道:“哪有这么脆弱?我如今已回到元婴,你实在不必担心太过。且忙你的去,我过几日要回钟山看看。”

        她自觉态度没什么变化,顾昭却察觉她微微向旁撇开脸,倒像是……与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令师尊难以忍受似的。

        顾昭恭敬行礼:“是,弟子这就将事情安排妥当,明日便可一道启程回钟山。”

        钟妙这才想起还有那道金环。

        她迟疑片刻:“好,那就有劳你。”

        接着匆匆找了个借口进屋去了。

        顾昭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直到钟妙关上门才缓缓起身。

        【哼,师尊果然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分神得意极了。

        顾昭在脑中冷笑一声。

        【是么?若不是你这样讨人厌,师尊也不必连着待我都变了态度。】

        分神当即跳脚喊道。

        【那还不是你没用?木头!呆子!懦夫!放我出去!我要妙妙!】

        顾昭恍若未闻,低声念起清心咒,分神咒骂几句,到底没了声音。

        第二日,钟山。

        四百年前,柳岐山一人一剑杀穿魔界,转头却直接隐居山林。旁人都猜他多半病得要死了,这才任种种流言发散也不曾冒头。

        谁料一百年前又有魔修摸上钟山,那一日败者的鲜血将天色染红,才叫人记起何为世上唯一剑尊。

        柳岐山活了这些年,于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不过是想护住一个心愿,这才守住钟山不动。

        谁成想命运竟能如此残酷。

        他年少时眼见着师父被逼祭天无能为力,做了剑尊,却又只能目送着徒弟走上相同的道路。

        才方知盛名终是虚名。

        小徒弟走了,大徒弟也不愿留在山上,柳岐山守着一山桃花过了百年,顾昭倒是爱来——还不如不来。

        柳岐山在他身上看到太多故人的影子,有时觉得他可怜,看着却更加心烦。

        今年的桃子又熟了。

        钟妙自小喜欢吃这甜滋滋的东西,从前没什么钱,只能摘些又小又酸的野果凑合。后来满山桃林丰收,她却再没了时间留给自己,哪怕只是爬上树摘一颗桃。

        柳岐山不大爱吃这些,烂在地里又总觉得会惹钟妙生气,干脆送下山去给镇上的孩子们。

        他坐在廊下钓了半天的鱼,照旧一无所获,干脆起身准备将熟透的桃子收拾起来。

        马车就在此时刹停在院中。

        柳岐山有百年没听见这毛毛躁躁的刹车声,一时间有些恍惚。

        因着钟妙无论如何也学不通阵法,钟山从未设置过结界,没成想纵容出这丫头越发狂野的停车方式,大徒弟说过她几次,次次都不听。

        百年里柳岐山不是没想过设下结界拦一拦顾昭,每到关头却又放下手——但今天他敢这么放肆,确实应当好好揍上一顿。

        柳岐山折了枝桃子拎在手上,却见那马车哗地掀开帘子,跳下个小姑娘。

        “师父!”她欢欢喜喜地喊着扑过来,“我回来啦!”

        百年不见,这丫头打招呼的方式还是老一套,柳岐山被她撞得踉跄,手中举着桃子,犹犹豫豫拍了拍她的头。

        “怎么还是这么个莽撞性子……要不要吃桃?”

        钟妙望望他手里又摸了摸后颈,当即跳起来大叫:“师父你怎么这样!全都是桃子毛!救命!我要洗澡!!”

        钟妙不愧是钟妙,一个人闹出了一山的动静,柳岐山慌慌张张举了手不敢再动,顾昭早冲进院子里替她烧水,折腾了大半天,等终于收拾清爽,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候。

        到了金丹之上,修士早就不用进食。自钟妙走后,钟山上的厨房已有百年没开过火。

        柳岐山懒得折腾,苏怀瑾自从继承衍星楼后就再没回来。顾昭倒是时常做些东西,但他从没自己尝过,到底是什么味道还当真难讲。

        厨房内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做出份口味正常的东西。

        顾昭想了片刻,正想硬着头皮下山买些饭菜上来充数,就听门外冷哼一声,有一青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站这练功呢?得了吧,啊,都出去,”苏怀瑾,或是说顾可笙挥挥手赶鸭子似的赶人,“厨房重地闲人莫入,起开,放着我来。”

        他穿了一身刺金礼服,也不知是从什么场合匆匆赶来,此时撩袖子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菜刀一拿在手里,立刻就恢复了厨子的威严。

        顾昭自然不敢和大师伯争锋,当即双手奉上这些年收集的种种食材,退出门外还听见顾可笙在那儿挑挑拣拣。

        “暴殄天物,勉强还算新鲜,算了,凑合用吧!”

        钟妙刚收拾完就闻到饭菜香,顶着头湿发直往里冲。

        小小饭厅内,柳岐山坐在主位,大师兄臭着张脸在片肉,顾昭恭候一旁听师伯讲解如何下刀能更好诠释出肉的鲜香。一听她的脚步声,俱是含笑向门外看来。

        钟妙愣了愣,倒是有些近乡情怯似的。

        “哟,果然闻着香气就来了,”顾可笙笑话她,“喏,瞧瞧,极北之地产出的鲲肉,你师兄我用了九九八十一种酱料精心调理,快说师兄最好!”

        钟妙却是眼眶一热,应声道:“是,师兄人美心善,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了!”

        顾可笙假装没看见她掩饰性地低头:“再顺便夸夸这小子,买来花了不少力气吧?你这徒弟倒是孝顺。”

        钟妙笑道:“羡慕吧?羡慕也没用,诶,有些人就是运道好!”

        顾可笙白了她一眼:“赶紧的给我坐下,有吃的还堵不住你这嘴。”

        钟妙笑嘻嘻蹭过去坐下,当即得了满满一盘烤肉。

        灯影下四人举杯同饮,倒像是回到了当年。

        酒足饭饱,又聊起些中州的事来。

        当年白玉京往衍星楼塞了不少探子,谁料一朝事变,衍星楼终于等到它真正的主人,白玉京却死了个干净。

        剩下些残兵败将也不敢同顾可笙别苗头,他性子爆,手段又十分莫测,没几年就将这群人收拾干净,如今只有小猫三两只,都是他捡来从小养着的弃婴。

        顾可笙喝了口酒,咂摸道:“倒是你徒弟运道不好,早说了不要做什么劳什子正道魁首,那群老家伙烦人吧?我打他们跟前过都不敢呼吸,一股子腐臭味,没得恶心人。”

        顾昭含蓄笑笑,一副乖乖仔的样子:“师伯说得是。”

        钟妙从来觉得自家孩子顶顶好,当即护起来:“那有什么!和铃与周旭都在仙盟做事,想来还是很有些意义的。”

        顾可笙嗤笑一声拿食指点点她不说话。

        又喝了片刻,提起那群暗探的事来。

        顾可笙的嫌弃溢于言表:“我就说这群老东西没一个好的!怎么,找人做事时叫大伙儿拼命,现在残了废了就开始讲起顺其自然了?我看他们欺下媚上的时候可半点不‘顺其自然’。”

        他性子直,当即擦擦手拿出乾坤棋盘来,抓出一把白子向上一扔,却见如银蛇衔首,在棋盘上圈出个地方。

        顾可笙低头一看,笑道:“这可不巧了,才说到呢,这就要去吃新鲜的了。”

        他伸手向棋盘上一拂,却见一副地图自深处显现,那被圈出的位置,正是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位于凡间界最北,离钟山倒不算远。

        钟妙打定主意,同陆和铃传了个消息,打算明日就动身。

        顾可笙一早就回书阁去打扫屋子,顾昭也还有些事要处理,一时廊下只剩柳岐山与钟妙师徒二人。

        柳岐山望着她,片刻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只温声道:“怎么这样不知道照顾自己?头发还没烘干就出来,当心夜里头疼。”

        钟妙收起玉符,朝头上摸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忘了,快一百年没叫水打湿过,还挺稀罕的。”

        她话一出口就知不对,小心望着师父的神情,却听他问道:“在……天上的时候,会不会很冷?”

        大抵人总是贪心,柳岐山从前对什么都没有欲望,如今却难以自制地想着:若是他能得到一次这样的幸运……是否也能拥有第二次?

        钟妙认真想了想:“大概不冷吧?到了那儿是察觉不出冷的。”

        她望着师父难得犹豫的神情,忽然问道:“师父,师祖是怎样的人呢?”

        柳惊鸿是怎样的人?

        在这一瞬,数百年的时光自他眼底倒流,仿佛再一次嗅到那年春日的桃花。

        柳岐山愣了一愣,最终只是这样回答。

        “她是个很好的人,倘若她还在,大概也会很喜欢你。”

        当天夜里,柳岐山久违的做了个好梦。

        那年他刚筑基,正到了选择道路的关头,同龄的师兄弟们都去做了剑修与体修,只有他选择修习丹道。

        年少的柳岐山本就生了一副面若好女的相貌,又因这不同寻常的选择,时常受人嘲笑。

        有些生性顽劣的师兄会故意在半路上冲出来撞他,还要哄笑:“柳岐山!我看这丹道确实适合你!娘们唧唧的,不像个男人!”

        不如剑修帅气又如何?不如体修强悍又如何?柳岐山从来没在乎过这个。

        柳惊鸿是半路拜的山头,因此在正清宗没什么地位,想着等徒弟大了就带他离开,有时受人苛待少拿些丹药也不大计较。

        她不计较,柳岐山却不能不计较,他本就天赋出众,只是怕被其他长老强行要走才一直韬光养晦。如今修习丹道,旁人看不上他,他却终于能好好用功,研制出些对师父有用的东西。

        柳岐山端着药炉冲出丹房,头一回流露出符合年纪的兴奋与喜悦。

        “师尊!师尊!您瞧!我做出极品气血丹了!”

        气血丹只是最基础的丹方,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柳惊鸿却狠狠将他夸了一通:“好!我就说我徒弟是天生的修真苗子!真不错!你将来定能成一代宗师!”

        柳岐山就是在这时于梦中醒来。

        柳惊鸿已死了五百年,许多是是非非再去纠缠已毫无意义。

        柳岐山凝视着师父不曾褪色的容貌,轻声问道:“师尊,若我当年去做了剑修,是不是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他心知这只是梦境,因此问出这句也并不抱什么期望。

        柳惊鸿却拍了拍他的脑袋。

        “胡说什么丧气话!”她爽朗笑道,“我早就说过,你将来定能成一代宗师——这不是做得很好么?”

        柳岐山一醒来就被阳光打在脸上晃得眼花。

        他模模糊糊记起自己昨晚似乎又喝了些酒,不想被徒弟看见,干脆躲进祠堂同师父说话。

        祠堂的窗户封了数百年,也不知被哪个打开,传来蝉鸣阵阵,堪称震耳欲聋。

        柳岐山扶膝站起,摇摇晃晃地想去把窗户关上,怕晒坏了画像。

        却听有人在他身后笑道:“这你画的?我倒不知道你还颇善丹青。”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柳岐山愕然转头,却见一明艳女子托着下巴坐在一旁,指尖叮叮当当地拨弄案上酒瓶。

        “瞧这喝酒喝的,都说了宿醉伤脑子吧?认不出来了?”

        “师……师尊?”

        钟妙大半夜就带着徒弟偷偷溜走,如今已到达北望山下。

        此处是前往极北之地前的最后补给点,位于混乱之地的最北端,大抵是寒潮降低了人的血性,卖的东西还算正常。

        钟妙挑了一些茶砖,同盐巴牛奶一起收进袋中,又另外买了两套厚重冬衣,怂恿顾昭穿上。

        凡人的冬衣于修士毫无意义,顾昭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少拒绝师父的要求,还是同她一道穿成了两头熊。一回头看,钟妙正拿着留影石大拍特拍,笑得发抖。

        两人行至荒无人烟处,这才取出马车向山那一头飞去。

        越过这座山再度过定波行,就算是踏进了极北之地的领域。

        此时正是极昼的季节,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唯有冰雪的白与海水的蓝。

        他们穿着特制的厚底靴踩在雪上,寂静中回荡着嘎吱嘎吱的闷响,再向前迈出一步,所有声息都被吞没在深深雪层中。

        顾可笙为他们指出的是无根水的方位,这东西与帝流浆一般,都是在特定时刻自天地间产生的宝物。

        在极昼与极夜交替的瞬间,倘若足够幸运,会看见一场银白的雨水。在落地前接住便化为无根水,据说有洗涤神魂的功效。

        钟妙不缺幸运,只需静静等待无根水降临。

        或许换了其它神明会选择利用权柄直接夺取,但她亲眼见过这世界的美好与脆弱,并不愿破坏规则带来动乱。

        又走了许久,他们停在一处背风处,往上看是光秃秃的峭壁,也不用担心什么雪崩,当即掏出营帐搭建起来。

        顾昭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看钟妙过于生疏的动作,大概她也没有。

        储物戒里有大把精妙法器,钟妙却偏偏和营帐较上了劲。顾昭茫然看着钟妙第三次将钉子敲断,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师尊,这,不如让弟子来吧?”

        钟妙哼笑一声:“不必,我今日非要将它搭起来不可!”

        她将失误怪罪于凡铁过于脆弱,从储物戒中摸出把玄铁,当场拿灵火融成铁钉的模样,到底将营帐稳稳扎好。

        钟妙这才心满意足收手,招呼顾昭进帐篷坐下,又取了捧雪,掏出个炉子点火溶化,看着是要煮茶。

        顾昭琢磨出味了,当下也不劝她换成储物戒中的灵泉,反而掏出昨日在集市上买的粗劣茶砖细细掰开,放在她手边供她自己拿。

        又过了片刻,茶也煮好了,钟妙又抓出把盐巴犹犹豫豫想向下丢,顾昭眼疾手快将装了奶的壶子递过去。

        钟妙恍然大悟:“确实,我见他们是这么煮的。”

        她将奶倒入锅中,煮了片刻,看也不看伸手抓了盐巴向下撒,也没注意其中被顾昭混了不少香料粉末。

        搅了搅,盛出一碗来尝尝味道,顾昭紧紧盯着她,倒比自己煮还要紧张些。

        钟妙捧着碗咂咂嘴:“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做得很好嘛!”

        顾昭这才松了口气,见钟妙一副洋洋得意自觉厨艺大师的模样,眼里也带了笑。

        “师尊很喜欢观察凡人的生活吗?”

        钟妙抱着碗裹着毯子向外看,眼前唯有无尽的荒原,在这样的空白中,仿佛人也能变得简单起来。

        “倒也不是观察,这话说得太傲慢了,”她推了盏碗示意顾昭也盛了尝尝,“只是些年少时的愿望罢了。”

        作为少山君的数百年间,钟妙见过不少凡人的生老病死。

        这个世界并不安稳,有妖族,有魔修,有凶兽,运气再差点,还会遇上正道中的败类。

        凡人生活在这样的世道,就像是于巨兽脚下挣扎求生的蚂蚁。

        修真界与魔修打生打死千百年,无数人想成为话本中的英雄,想拥有翻山倒海之能——动怒可使天地变色,出剑便斩渭河倒流,好叫人瞧一瞧什么是“英雄出我辈”,方不枉来世上活一遭。

        但天地变色后的庄稼收成呢?翻山倒海后的凡人村落呢?

        倘若讨论这个,是不是不够“正统”?不够“英雄”?

        钟妙那时年岁尚小,却已知道自己无法与他人共融,即使面对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往往并不能得到理解。

        “你是个修士呀,妙妙,”他们这么说,“修士生来就是要与天争命,凡人不过朝生暮死,闭个关再出去就换了几代人,这哪顾得过来呢?”

        她想不通,就干脆自己亲眼看看。

        钟妙在一处江南小镇生活了两年。

        两年,不过是修士的弹指一瞬间,却足够她认识镇上的所有邻居。

        凡人总是活得忙碌而努力,春天要为秋天操心,到了秋季,又要为过冬做准备。

        钟妙闲闲散散在镇上瞎逛,还是隔壁奶奶看不下去,硬塞了套旧冬衣给她,又拉她去自己家里吃饭。

        到了冬季,分明辛苦准备了许久,却仍是没能好好过上年。

        隔壁山头上忽然来了个黑熊精,下山将田地糟蹋了个遍,还放话说要每家每户都上供鸡鸭,否则直接屠村。

        钟妙那时不过筑基后期,向育贤堂求助未果,当即自己提剑上了山。

        黑熊精皮糙肉厚,修为还高出她一截。到最后灵气用尽打急了眼,钟妙干脆化为兽型同它撕咬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拖着一身血迹下山,却意外碰见了出来寻她的隔壁奶奶。

        钟妙急忙想藏起耳朵与尾巴,一双手不知先捂住哪个,却听奶奶啊呀一声笑道:“原来是少山君呀!”

        民间将老虎称为山中之君,她年纪小,奶奶便称她为少山君。

        那是她的第一座山君庙。

        钟妙自觉只是做了件小事,却得到这样多的爱戴。村民们拿出酒肉招待她,还抱了新出生的孩子要她取名,邻居奶奶在旁边盯着,见到人敬酒就大声拦下:“不行的!她年纪好小!不好喝酒的!”

        距今已数百年。

        后来每当她心生迷惘,便在凡间走走看看。

        看他们繁衍生息,看洪水淹没田地,看山火蔓延后的废墟,到了第二年,平原上又长出新的村庄。

        钟妙见顾昭听得愣神,抓起颗奶果子砸他。

        “回神了!别盯着雪地发呆!”

        顾昭下意识接住,匆忙眨了眨眼。

        “我只是听得入神,没想到师尊年少时还有这样的奇遇。”

        钟妙笑他:“你不知道的多了,我难道还能生下来就是现在的模样么?你们做小辈的总爱将师长看得神秘强大,要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罢了——还有一身臭毛病。”

        顾昭反驳道:“师尊何必每次都这样妄自菲薄?我看师尊处处都是好的!”

        钟妙哼了一声,脸上写着“你瞧吧我说什么来着”。

        顾昭拿她没办法,心中憋屈极了,别过脸向雪原上望去,却见到只兔子正往外蹦。

        那兔子通体雪白,照理是极好的伪装,奈何今日点背,偏偏碰上顾昭想找个东西转移话题。

        他的步法极轻极快,向外蹿出几步就将兔子提在手中,钟妙看得有趣,也跟着出来。

        那兔子在他手中呆得如假的一般,若不是鼻翼还在快速扇动,看着倒像是个玩偶。

        钟妙凑过来一看,笑了。

        “你怎么运气这样好?偏偏抓住了它,”她说着指了指兔子胸口的毛团,小小一团猩红毛发藏在里头,看着如同心脏一般,“这是有了配偶的雪兔,这种兔子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若是杀了这个,另一个也活不成了。左右也不缺这口吃的,放了吧。”

        顾昭听她这样说,沉默着将雪兔放回雪地,那兔子呆滞了片刻,耸耸鼻子,忽然使劲一蹬腿,眨眼间就消失在雪地里。

        钟妙望着那兔子一溜烟跑走,回头看他,含笑道:“怎么啦?若是想要兔子,一会儿咱们再逮只没伴儿的。回去路上还能碰上驼鹿与熊,总不会让你空着手饿肚子。”

        顾昭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要师尊这样哄着。”

        他心中却想——倘若世上当真存在什么神明,愿祂仁慈,愿祂听闻,知我爱重您亦如此,肯轻轻将您放下,护您一生无恙。

        “仁慈的神明”耳根一烧,踢了踢脚下的雪层,忽然提议道:“你小时候堆过雪人没有?不如我们堆雪人吧!”

        顾昭自然没堆过,他见钟妙堆得开心,自己也跟在后头默默帮她团起雪球,见她堆起个瘦瘦高高的身子,又捏出个歪歪扭扭的鼻子,还非要用灵火烤出根冰凌插在雪人手中说是长空剑。

        钟妙回头一望,却见顾昭手中捧着个小雪人。

        顾昭弯下腰认认真真将小雪人放在大雪人旁,还用法阵画出个圈。

        “这样我就能一直与师尊肩并肩站在一处了。”

        钟妙实在拿不准应当回什么话,若是换了分神撒娇耍赖还好,她大可以直接摆出副冷硬神情。但这是平常状态的顾昭——弟子想与师父肩并肩,这能算什么过错?何况他这几日态度恭敬得当,钟妙也抓不住什么由头拒绝。

        他们默默在雪地里呆了片刻,忽然一阵微风,纷纷扬扬落下雪粉。

        钟妙回头看去,却见顾昭眉眼弯弯,看着心情颇好,一时心中好笑。

        “之前没见过么?我倒不知你这么喜欢下雪。”

        顾昭摇了摇头,微微笑着。

        “师尊,您瞧,我们都白了头发。”

        作者有话说:

        倔强妙妙永不认输jpg

        哇我居然真的!日万了!社畜感动!因为今天开始倒v,特殊情况,需要四点以后更新,抱歉来迟啦!以后还是会回到0:00左右(卡文另说

        另外想和大家打个商量(小声)平时好少有机会和大家聊天,不过这两天要上新文榜啦!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大家夸夸我呀~感觉正面反馈多的话,更新超有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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