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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72章


县令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

        左右一时掰扯不清,不如亲自去瞧瞧。若是待了一晚却不曾听见声音,那就证实了小吏确实在撒谎,若是真的听见什么声音——那多半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更应该抓出来整治整治。

        钟妙虽然存了捉弄县令的心思,却并不想令他惊吓过度闹出人命官司,何况她也想见见这个能收容星辰碎片的精怪长什么模样,干脆自请一同前往。

        当天夜里,三人来到一处破庙。

        在小吏口中,这酒葫芦通常会在亥时出现。现下时候尚早,县令抱着卷宗在灯下研读,师徒二人则坐在门外守着,免得刚放下的美酒叫别的什么动物撞翻。

        许是因为这几日没什么旁人碍眼,顾昭的状况稳定了许多。

        分神今日倒挺乖,将头靠在一边手臂上望着钟妙发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她的头发。

        只要顾昭好好的别没事自己折腾自己,钟妙对他向来很纵容,因此只抬眼瞧了瞧,继续埋头去读玉符上的情报。

        顾昭本来没什么想法,被她瞧了一眼又不老实起来,心中暗戳戳计较到底是谁发来的消息,竟勾得师尊这样专心。

        与本体不同,分神若是觉得心里不舒坦了,当即就要表现出来。

        顾昭凑过去靠在钟妙肩头:“师尊是在看谁的消息?怎么不看看旁边的阿昭?”

        钟妙被他靠住时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将玉符熄灭,转头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撒娇?不是谁的消息,不看了。我们阿昭有什么想同我讲的?”

        顾昭眼神微暗。

        他方才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也瞧见玉符上蜉蝣的纹章。师尊最近在托蜉蝣查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叫他知道?

        他心思几转,决定晚些时候去问问蜉蝣,口中只抱怨着:“师尊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告诉我,弟子养了这样多的人手难道还不够师尊用的吗?”

        钟妙弹了他鼻尖一下:“拈酸吃醋,知道你能干,走吧,去问问那县令的情况。”

        县令已读完卷宗,想着自己独在异乡又身陷困境,又瞧见这师徒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更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对于钟妙而言,博取他人信任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她给自己编造了个捕快身份,很快就同县令聊开。

        半真半假地讲了些游历见闻,却听县令轻轻叹了口气。

        “愚兄曾有个不错的朋友,也很爱听这些传闻,可惜他今日不在。”

        他说完也自觉失言,干脆将话题转回,说起央朝的近况。

        随着这些年不断有修士前来,央朝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生态,与从前的看天吃饭不同,如今无论是农业还是建造都更依赖修士的力量。

        譬如干旱少雨,从前只能眼看着土地干裂,现在却能请修士画符降水。若是修筑城墙,从前必须得征召徭役辛劳数月,但换了修士只需短短数息便能建成。

        从前判定一个城镇是否繁华的标准是人口与税收,但一百年后的今天,已经变成了供养修士的多少。

        县令忧心忡忡:“愚兄这几日去田间询问,许多农夫连节气都不能分辨清楚,倘若时候再长一些,岂不是连如何耕种都要忘了?”

        何况修士与凡人的力量差距过大,说句大不敬的,当今在时或许还能压制一二,但若是当今不在了呢?

        天下未必只有他一人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凡人所活不过百年,有几个能放着这样好的捷径不走,逆大势而行为数百年后的可能操心。

        钟妙听他说完,心中也是微微一沉。

        沉默中,却听窗外一声脆响,倒像是说书先生拍案台似的。

        “今日美酒甚好,不知诸位听众老爷又想听些什么?”

        钟妙抬手示意县令稍安勿躁,问道:“不如就讲讲你是从哪儿知道这样多的故事?”

        不等它拒绝,又从袖中取出瓶酒顺着窗框滚出去。

        为了应付今晚的情况,钟妙直接将顾昭用来装酒的储物袋取了过来,里头都是些陈年佳酿,那酒葫芦这样爱酒,想来能贿赂一二。

        果然,窗外没忍住咕噜噜喝了两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好吧,既然你献上这样好的美酒,我倒不是不能告诉你。”

        “我原先是个书生,本该苦读经书博取功名,直到有一日城中来了个道人,同我讲了许多外头的故事,才知道天地竟有这般宽广。”

        他本就无父母管束,不过头脑聪明,这才顺水推舟一般读了下来。心一旦野了,如何还能关在小小方寸之地?

        “我卖去祖产四处游历,见山河大川与各地民俗,早已得偿所愿。唯有一位友人,早年气我离经叛道断了消息,心中实在遗憾。除去他,世上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我。”

        县令原本被钟妙拦下还有些不满,随着精怪的讲述,神色却微微变成了一种不安,听到此处更是难掩心急,竟然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窗户。

        酒葫芦惊道:“你这人实在好不讲规矩!都说了不许将窗户掀开,罢了,看在你今日拿了好酒的份上……”

        它正想跳下窗台离场,却被县令一把抓在手里。

        “你这精怪到底从哪偷来的故事?!那个书生如今又在何处?”

        酒葫芦被他摇晃得想吐,分辩道:“什么偷不偷?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你这人怎么如此霸道!”

        县令更是勃然大怒:“你休得蒙骗本官!还在这里狡辩!你一个酒葫芦,如何做得了书生?又靠什么走的四方?”

        酒葫芦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忽然周身冒出一团云雾,县令手中一空,就这么让它逃了。

        第二日,县衙颁发新令,竟是召集道人前来捉妖。

        那酒葫芦在容城待了大半年也不曾害过什么人,不过是讲讲故事换口酒喝,何苦非要将它捉走?

        有几个心软的一连几天守到亥时,对着酒葫芦曾经出现过的窗台小声叮嘱它避避风头。

        一连过了数日,酒葫芦都不曾出现,容城人偷偷松了口气,县衙却催促得一日比一日急迫。

        在这风雨欲来中,师徒二人租了处小院住下。

        那日带着酒葫芦消失的云雾正是星辰碎片所化,钟妙尊重交易规则,既然酒葫芦还未达成心愿,她可以再等一等。

        顾昭近百年来少有停下的时候,钟妙更是没享受过几日安稳生活。

        两人难得有机会好好相处,白日四处游荡赏景,到了晚上就在院子里乘凉,数着星星说些无用废话。

        这天夜里,钟妙正靠在椅背望着顾昭替她剥灵果,就见他忽然眼睫微动露出些烦躁神色。

        钟妙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有公务来了,轻轻踢了踢他小腿:“要忙就去忙,不缺这么点时候。”

        顾昭闷闷应了一声进房间,钟妙翻了个身,倒想起一百年前那场帝流浆幻梦。

        或许和铃说得不错,她观察别人堪称细致入微,体会自己的心思时却有些身在此山中。

        活了数百年,被层层重担压得分不出一丁点心思给自己,也就那场幻梦中能短暂遗忘现实,难得尝了尝情爱滋味。

        顾昭嘛也是个傻的,被她哄了一次就觉得次次是假话。

        却不想想在那样一场梦境中,若是没有真心,钟妙哪有半点必要拿这样的事哄他开心?

        只是她做惯了师尊,一时难以将思路扭转过来,譬如此时,比起疑惑顾昭最近到底在偷摸摸瞒着她做些什么,钟妙更担心这小子又胡思乱想撞进沟里折腾出一身伤。

        她在脑海中数了数剩下的碎片数量,又同和铃聊了几句中州局势,忽然感应到山君庙中传来动静。

        钟妙侧耳听了片刻,面上露出些促狭笑意。

        顾昭正巧从房间出来,钟妙招手喊他:“来!我知道那酒葫芦在哪了。”

        这几日为了追捕酒葫芦,容城内闹得十分厉害,一片混乱之中,谁成想事件的主角竟会藏进这种地方?

        难不成它也听过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钟妙敲了敲山君庙的贡台。

        “你巴巴地将本君喊出来,怎么又躲着不说话?”

        贡台下的流苏颤抖片刻,试探着冒出了个葫芦盖。

        “是山君来了?”

        精怪中自有一套识别身份的方法,钟妙这次没收敛气息,它嗅了嗅,确定当真是此地主人来了,咕噜噜从贡台下滚出来,张口就是嚎啕大哭。

        它哭起来也很有特色,两长一短像是锯木头。

        钟妙抿了抿唇,控制自己不要在人家伤心时笑出来,柔声问:“你既然将求本君现身,可是有什么冤屈?”

        那酒葫芦只是偶然成了精怪,半点修为都无,只有这么一套云雾藏身的办法,若是当真被人捉住,就是个小童也能将它轻易砸得粉碎。

        它被人追捕数日早已心惊胆战,好不容易见到此地主人,不用人问就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如那日县令所问,精怪所讲的故事并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一个穷书生。

        穷书生行走在外只揣着一支秃头笔与一册书,后来又买了它,除此之外一身赤贫。

        年景好时替人写信换钱,年景不好时就做做苦工,每日所用不过是粗饼劣茶,住也只能住最下等的草房,若是运气不好实在没赚到钱,喝雨水睡马厩也是有的。

        但他很少有不快活的时候。

        看见美景心生赞叹,看见废墟也并不遗憾。得人接济时自然感激,遭了匪徒,被几个精怪捉弄,一脚踩空从山路上滚下来……只要没当下把命交代了,他总能找到有趣的地方,一边笑一边拿出那只秃头笔,仔仔细细记在书上。

        酒葫芦随他看遍山河大川,渐渐生出灵智。

        它以为自己会伴着这位莽撞的主人继续走下去,就像他说的那样——写成一部厚厚的游记流传后世。最重要的是,要留一本寄给当年斥责他不走正道的好友,让他也瞧瞧这天地之间的种种趣味。

        直到某一夜,穷书生泛舟江上,望苍茫之色,俯身欲摘明月。

        第二日清晨,水面唯留一葫芦。

        以它的跟脚,就算侥幸得了星辰碎片也不曾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来得及将那本游记吸入壶中。

        又苦修了十年,将将学会走路与说话,本想在此地打出名声将游记出版,谁料就遇上这么个喊杀喊打的?

        酒葫芦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我若是碎了,还有谁会记得我主人?那册书又该怎么办呢?”

        钟妙听它讲完,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伸手在空中一捏摘出根金线,从那酒葫芦身上向外蔓延,停留在山君庙门外。

        是县令站在那里,短短数日竟已憔悴了许多。

        一连数日没能抓到酒葫芦,他心中实在焦急难安,辗转反侧之下还是深夜出门,本想偷偷来山君庙找找,却意外听见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说的那个穷书生,是不是姓许,叫许安?”

        酒葫芦紧张起来,一骨碌滚到钟妙身后:“是又如何?山君大人在此,你胆敢造次!”

        那县令望着它,面上一时不知是哭是笑:“他不是要将游记寄给我吗?如今我已来了,游记又在何处?”

        钟妙守在门外过了一夜。

        顾昭原本也想同她一块,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忙得实在厉害,没待多久就不得不走开。

        钟妙倒不大在意,她又不是什么刚下山的小朋友,还需要和同伴肩靠着肩守夜。何况此处是她自己的庙宇,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五更天的时候,县令出来了。

        他走得不大稳当,精神却处于一种极怪异的亢奋,手中还紧紧攥着厚厚一册书籍,是他熬了一夜根据酒葫芦口述记载而成。

        迈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了一跤,被钟妙拽住胳膊肘,这才注意到门边站着个人。

        县令看向钟妙,愣了片刻,这才缓缓俯身行礼,动作僵硬得叫人仿佛能听见关节缺乏润滑的嘎吱声。

        “谢过山君帮我,先前多有冒犯,某实在惭愧。”

        钟妙托住他:“这有什么可冒犯?你说得其实不错,凡间界过于依赖修士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想了想,笑道:“罢了,想必你此时也听不下去,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

        钟妙用金线捏出只小猫跟在县令身后护着他走下山道,转头走进庙里,就见酒葫芦周身氤氲着淡淡雾气。

        是心愿已了魂灵崩坏的前兆。

        酒葫芦见她进来,挣扎着直起身,晃开瓶盖将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倒了出来。

        “我身无长物,靠着这枚星辰才侥幸能完成心愿,如今送给山君,愿能作为报答。”

        钟妙收起碎片,替它轻轻合上瓶盖:“好,十分感谢,辛苦你了。”

        酒葫芦微微晃动,一骨碌向下滚落,被钟妙接在手中,已全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旧葫芦了。

        虽说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但还是难免有些心生怅然。

        钟妙将葫芦收进储物袋,计划着明天去江边埋下,又随手从顾昭先前留给她的储物袋中摸出壶酒,也没仔细看是什么,合着星辰碎片一道饮下。

        小院中,顾昭对着玉符投影面色黑沉。

        不得不离开钟妙身边本就令他十分不满,属下带回的消息更是糟糕透顶。

        他这些日子都在命令属下清除当年行事过激时留下的痕迹,虽然有些费功夫,倒也不是相当难做。

        谁料忽然被人接连破坏数个据点,且留下封信件,打开一看竟提到一桩早该被埋葬的旧事。

        顾昭捏着眉心闭目片刻:“不必多事,本君自会处理,你们按原计划行事。”

        “哇,阿昭听起来好凶。”

        顾昭霍然回头,却见钟妙不知何时从墙边探出头来,笑嘻嘻的:“你平时都是这么同属下讲话的吗?”

        师尊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何半点气息也没察觉?师尊听到了多少?

        钟妙打了个酒嗝,像是没看到他骤然紧绷的面色,晃悠悠举起手中酒瓶:“喏,这个,很好喝,是阿昭自己酿的吗?还有更多吗?”

        顾昭快速看了眼酒瓶。

        这是他自己研究出的配方,寻常人若是尝上一滴也要醉倒,就算顾昭自己每次也只能喝三口,师尊看着已喝了大半,想来听不清他方才的对话。

        顾昭缓缓放松下来,又为这放松感到一种刺痛的可耻,

        他将玉符熄灭,钟妙摇摇晃晃走过来,拽着他衣襟打了个哈欠:“还有吗?若是没了,以后再替我酿几瓶。”

        顾昭自然说好。

        酒劲上头,钟妙嫌站着累,干脆向人怀中一躺,支使着要他把自己搬进屋。

        她总说顾昭爱撒娇,那是没瞧见自己喝醉的模样,又缠人又话多,被抱起来也不消停。

        躺了一会儿又不大满意,使劲戳戳顾昭:“你把玉符关了,震得我手麻。”

        顾昭自己的通讯玉符早收起来了,哪里会震到她?多半是她自己的玉符在响,也不知是谁这么大半夜的还惦念着。

        没人会同醉鬼讲道理,顾昭伸手向她袖中一摸,果然摸到通讯玉符。

        想着先收进储物戒里明日再还给她,拿出来时却没忍住瞧了一眼。

        是蜉蝣的消息。

        【百年来的消息就这么多,不过我最近查到一桩有意思的旧事,不知您想不想听。】

        作者有话说:

        蜉蝣:我是少山君的小甜心~【wink】

        顾昭:……【磨刀】

        明后两天要出差,更新会迟一些,仍然日更。

        爱你们,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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