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分神这段日子都过得相当不痛快。
好端端被人撕出来也就罢了,正好他瞧着本体心烦想分开来静静,可惜夺走他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魔君,哈。
在钟妙面前倒装得像那么回事,私下里却烦人极了,成天聒噪的要命,开口闭口都是本尊,恨不得将“魔神”二字贴在脸上标榜身份。
在魔君又一次拿这个刺他时,分神冷冷嘲讽:“魔神么?我知道的,师尊为我杀过一个——你是下一个么?”
魔君当场被气得吱儿哇乱叫,恶狠狠威胁要将他撕碎。
奈何分神嘴毒不怕死,魔君又不敢当真挑战钟妙的底线,两人每天吵不完的架,也就是在钟妙面前勉强老实些。
后来钟妙开始教魔君念书,能供分神发挥的地方就更多了。
笔墨在央朝是稀罕东西,顾昭十来岁就进了育贤堂苦读,魔君那时还不知在哪里讨生活,两人水准堪称天差地别。
魔君写错字他就冷笑,魔君背不出他就鼓掌,
练字本就需要耐心,没人打扰时魔君都写得歪歪扭扭,被分神这么一嘲讽,更是扭得比鬼画符还厉害些。
可惜分神没能嘚瑟多久。
也不知钟妙怎么就从魔君脸上瞧出沮丧来,扶着他的笔慢慢带着他写,又柔声哄他,魔君就当真得意起来。
好在魔修不会长尾巴,否则怕是能挥舞得飞上天去。
然而顾昭本体呢?本体在做什么?
分神一开始以为钟妙单单是追自己来的,还很是自得了一段时间,直到他从钟妙身上感应到本体的意识,当场气得发抖。
他就知道钟妙还是偏心本体的!他就知道钟妙只是哄他,真正喜欢的还是正人君子那一款!
否则怎么只有本体每次都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魔君一回去就笑话他:“你瞧瞧,姐姐到底还是不喜欢你。”
分神在意识深处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冷冷一笑:“难道她会喜欢你么?哦,我记得师尊分明不让你喊她姐姐。”
也许是看他可怜,最后魔君竟把他还了回去,可如今真的回到主世界,分神却不知开口第一句应当与钟妙说些什么。
他左右瞧了瞧,决定通过嘲讽本体的方式吸引注意。
钟妙叹了口气,干脆将人从芥子中揪出来,不等顾昭回过神,又将分神团吧团吧塞进躯壳。
“好啦,”她拍拍手满意道,“慢慢吵,我就不掺合你们交流感情了。”
什么交流感情?谁要和这个死正经交流感情?分神当即就闹起来要冲出去嗷嗷两句,被本体紧紧摁在意识深处。
“别打扰师尊,”本体语气温和,摁着他的力气却不小,“师尊还有正事要做。”
钟妙确实还有正事要做。
她之前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找那株能缝合神魂的莲花,意外去异世界呆了这么久,也不知那莲花还在不在。
她见顾昭还愣愣地呆在原地,就知道分神与本体又吵起来了。
接下来的路有些难走,钟妙怕他吵着吵着脚下一滑又摔出什么好歹,直接抓过顾昭的手牢牢牵住。
顾昭的神识中吵得一片混乱,耳根倒是迅速又诚实地红了。
钟妙看得想笑:“这点上反应倒是很快,仔细瞧着路吧。”
顾昭低头回握,两人顺着暗渠继续向内走去。
他们似乎行走在一座山的内部,头顶不时滴落些水露,有时火炬照亮石壁,还能看见其中向下伸展的纤细树根。
再往深处走一些,四周开始出现荧绿的光斑。
那些光斑呈块状分布,镶嵌在石缝与水边,在漆黑石壁的衬托下像是什么破碎的星辰。
顾昭从前在秘境中见过太多美丽而危险的东西,他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当即警惕地将钟妙拉向身后,且收紧四肢,避免有一丝沾上的可能。
钟妙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警惕心很好,不过这个却不碍事,”她上前一步,将火炬微微靠近石壁,“瞧,你或许听过它的名字,叫碎星苔,是稳固神魂的好药材。”
在火炬的照亮下,那些发着荧光的小东西露出本来面目,原是一丛丛潮湿苔藓。
碎星苔的颜色是与普通苔藓一致的深绿,只是靠近火炬的那一端会变为金属般的银白。
因与普通苔藓生得极像,碎星苔极难寻觅与判别,在拍卖场向来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如今竟就这么满满长了一路。
钟妙拿玉制的小铲挖了一些下来存进木盒,又牵着顾昭继续向深处走去。
“若是在外头遇上什么好东西,拿一些也就算了,或许还有别人等着它救命,”钟妙说完,自己先笑了,“我是不是说得太迟,本该早些教你的。”
顾昭摇摇头,仰头向隧道高处望去。
“师尊,那个在发光的是什么?”
他已是冠绝中州的正道魁首,问出这句话时却语气如孩童。
钟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将火炬向上举了举,从岩石缝隙中瞧见几枚紧紧挤在一块的琥珀色晶石。
“灵山矿晶,了不得,若是再过个千年,此处或许会生出新的灵脉,”钟妙抬手摘了一枚下来,那矿晶一入手就变为液体,“是锻剑的好东西,晚些时候我们拿去给你陆姨瞧瞧。”
他们都不去提那把被闲置百年的金丹期宝剑。
隧道越发狭窄,顾昭躬身跟在后头,有时鼻尖难免会碰到钟妙的发顶。
师尊闻起来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像是刚清洗晒干的衣袍上落了一树月桂,但将这花瓣抖落,又能嗅到其下不加掩盖的凛然刀锋。
为了避免将石壁上的碎星苔烤坏,钟妙将火炬熄灭,只靠着神识探路。
也许此时环境太黑又太狭窄,在这样蒙住眼的安静中,顾昭忽然生出一些勇气。
“我听分神说,您同魔君一样,与我们却不一样,请问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分神的原话自然比这难听许多,他叽叽呱呱地将本体痛骂一通,又冷笑道:【师尊原来从一开始就藏着秘密不让我们知道!只有你这个傻子还呆呆被骗!】
在另一个世界,本体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因此错过许多信息。他思忖片刻,轻声道:【师尊只是不同我说,她自然有她的道理,并不算骗我。】
然而此时,顾昭忽然想贪心地知道更多一些。
钟妙笑了一声:“我还在想你要忍到什么时候问我。”
顾昭躬身本是为了适应隧道的高度,此时倒方便了钟妙,她反手从肩头探过去摸了摸徒弟的头,又捏了捏他滚烫的耳尖。
“原本之前就想问你,没料到耽误了这么久,”她牵着顾昭继续往下走,声音不疾不徐,“若是有一日你飞升了,可愿意做我的从神?唔,你知道从神吧?”
顾昭当然知道从神是什么意思!
若是论起对神明的了解,他怕是要比魔君还强上许多。
当年钟妙祭天后,顾昭没有一天不在寻找将她带回来的方法。接下来的百年里,无论是清缴魔修巢穴还是推平顽固世家,他第一个奔向的永远是藏书室。
书上记载着,在通向顶端的道路中,一旦有神明摘下主神的权柄,世上将不再诞生新的神明——除非被主神选中成为从神。
作为主神于人间的代行者,作为主神圣殿的常住客,直到世界陨落。
钟妙正耐心等着他回答,却听一声闷响,这傻小子竟大惊之下将脑袋撞在了石壁上。
她坏心顿起,调侃道:“咦?这样不愿意吗?你放心,我不会强求,你别急着冲出去。”
顾昭还昏头昏脑没反应过来,一听她想反悔,当即喊道:“不!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过了这么些年也只锻炼到对着长老院睁眼说胡话的程度,一被钟妙捉弄就失了冷静,又变成当年那个结结巴巴的小男孩。
顾昭说完还不够,听钟妙不说话,又小心凑上前观察她的神情。
但这坏心眼的家伙哪里是在生气?她正咬着下唇避免自己笑出声。
都被顾昭凑上来瞧见了,钟妙也懒得继续装,直接松开唇大笑起来。
顾昭又羞又窘,他方才是不是说得太急切了?这种事,是不是,是不是应当他先开口比较好?
钟妙伸手又摸了摸他头,将粘在发上的苔藓轻轻挑出去:“不许生气,我方才哄你的。”
说他不愿意是哄骗,说“不会强求”也是。
围着她说了这么些年的喜欢,敢在这个要紧关头上掉链子,钟妙笑了笑,又捏了捏他耳垂。
他们已顺着隧道走到最深处,忽然听见清脆水声。
钟妙点燃火炬,眼前赫然是一处溶洞凹陷,向下望去,只能瞧见漆黑水潭。
那株莲花的气味就在下方。
用神识将可能存在的生物驱逐,钟妙将火炬一收就准备跃下,被顾昭轻轻牵住衣袖。
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态度却很坚决:“这溶洞瞧着不大干净,请师尊允许。”
钟妙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就见顾昭小心将她抱起来,像是把自己做了条船似的,牢牢将人护在身前顺着溶洞滑了下去。
从前讨生活时什么脏的臭的她没碰过?难得被人这样护着,倒有些新鲜。
两人顺着溶洞向下滑落,不时能看见四壁黏腻的苔藓,最终扑通一声落入潭中。
顺着潭水向内继续游去,远远能瞧见一座湖心小岛。
小岛面积不大,约莫只有五个成人环抱大小,攀上岛去,里头竟然还有方小池子。
钟妙看得有趣:“这可真是湖中有岛,岛中有湖。”
一回头向后望,顾昭正低头环顾自身。
他看着眉心紧皱神情严肃,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在准备与什么大魔头决一死战。
钟妙心中好笑,她这乖徒打小就有点儿洁癖,平时房间里向来是处处要收拾得整洁爽利,方才抱着她一路滑下来蹭了满身苔藓,还不知心里该怎么膈应。
顾昭仔仔细细将身上清扫干净,见师尊望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是说:“还好方才师尊没蹭着。”
钟妙笑着摇摇头,牵着他向岛内一指,顾昭顺着她的手臂看去,却见池中长着株莲花。
那莲花瞧着十分古怪,一半扑在水中,一半开在水上。
水上的那一半莲花颜色如月光般柔软皎洁,花型完美规整,在风中轻轻颤抖,不时抖落一两颗晶莹水珠,就是世间最好的画师也难以画出这样的美貌。
水下的那一半却已枯黄衰败,甚至因为接触了水面还蒙着层湿滑藻类,如同烂泥般包裹着,向下流淌着漆黑腐烂的淤泥。
分明是同一朵花,其上与其下却走向美与丑的两个极端,顾昭端详着那朵莲花,一时拿不准它是否还活着。
钟妙却没这个顾虑,轻轻在顾昭身后推了推,示意他将花瓣剥开。
在花瓣的正中,有一枚小小莲蓬,而莲蓬中又仅有一颗莲子。
顾昭摘下它,托在手中比成人的尾指指节还小上许多,却不会因为它的大小而使人忽略半分。
那莲子生有黑白二色如双鱼衔尾,且散发着柔柔宝光,令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深陷其中。
顾昭盯着莲子,无论是本体还是分神都在此时恍惚了片刻,再一回神,那莲子竟直直向他口中飞去。
这是师尊要的东西,他怎么好得?顾昭急急就要向外吐,被钟妙冷不丁拍了下背,反而咽了下去。
顾昭指指自己又望着钟妙,刚想说句什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再一睁眼,出来的就是分神。
他被推出来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毕竟这次他在魔君那儿遭了大罪,本体却一直养精蓄锐,分神实在不敌,闹腾几次也没能挣脱。
忽然被推出来,分神第一反应就想找钟妙告状。
但看着钟妙的神情,再想想魔君说过的话,他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分神吭哧了片刻,最终只是说:“许久没见到师尊,辛苦师尊亲自去找我。”
钟妙高高挑起了眉。
这才多久没见,分神竟然换了性子?
“你从前不是这么同我说话的呀,”钟妙稀罕道,“魔君那小子教了你什么东西?别听他的。”
分神本想忍忍性子显得可爱些,听她提到魔君直接炸锅:“什么魔君?师尊有了我与他还不够么?竟然还惦记着魔君?”
钟妙刚开始对魔君不假辞色时,分神虽说有些兔死狐悲,但大体上还算满意,可后面见钟妙对魔君态度好起来,分神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一面想着,对魔君那样一个杀人如麻的角色师尊都能这样好的态度,会不会其实也不大介意我?
一面又想着,对魔君这样一个半道出现的角色都能这么温柔,师尊是不是压根只在乎脸?
当真是天大的冤情,若是钟妙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怕是忍不住将这小子拎过来揍屁股。
“我哪里惦记着魔君?”钟妙哭笑不得,“只是看他年纪小又走了许多弯路,何况那也是你。”
所有的同位体都出自本源又归于本源,在钟妙眼里,魔君只是顾昭在大千世界中的另一种可能,自然也会看在顾昭的份上对他多加照顾。
分神却有些不大乐意,他本想再问几句,神识中却传来阵阵眩晕。
是那枚莲子在发挥作用。
分神闭了闭眼:“所以最后要消失的……是我对吗?”
他早该想到这个结局。
本体一直身在迷雾,分神却再清楚不过,钟妙向来心疼顾昭,怎么可能当真让他带着残缺的神魂艰难求生?
就算这次魔君不放他回来,想必钟妙也会找到其它方法将顾昭的神魂缝合完整,至于他……他只是忽然出现,又并不那么必要的部分。
钟妙敲了他一个暴栗:“停停胡思乱想,什么最后要消失?你小子当初是不是压根没好好听课?”
顾昭怎么可能不好好听课?
书本上确实写着分神会与本体结合,但结合是什么意思?倘若他当真消失了呢?难道还要指望本体替他哭两句丧?
又一阵眩晕袭来,分神支撑不住,被钟妙扶着一同坐下。
靠着肩膀还不够,非要强行钻进钟妙怀里,这么大的人了,望着她的眼神还是脆弱一如当初。
他从前是什么个头?现在又是什么个头?钟妙本想将顾昭揪出来,看他抖得厉害,又劝自己先忍忍,晚点再拿来臊他。
钻在怀里还不够,分神紧紧拽着她袖子问:“若是我消失了,您会一直记得我吗?”
都说了不是消失……
钟妙叹口气,干脆不与他分辩:“会,怎么不会?毕竟你,嗯,这样缠人,又这么可爱。”
满月正渐渐爬上穹顶,他们分明在山脉深处,却能从湖中望见一轮圆月。
在月光的笼罩中,莲花沉入池底。
顾昭颤抖得越发厉害:“我知道师尊从来更喜欢他,但我愿意的,只是师尊,师尊您有没有过一点喜欢我?”
他死死盯着钟妙,神情又倔又可怜,一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钟妙沉沉叹了口气。
她回去一定要禁止师兄再给顾昭看什么话本。
分神仍然望着她,明明在莲子的作用下快要合上双眼,还是紧紧咬着腮帮逼迫自己清醒等一个答案。
小孩子就是倔,钟妙捏着他的下颌用了些力气:“松口。”
分神摇了摇头。
钟妙气笑了,直接俯身吻下。
“是不是笨蛋?”她于唇舌间呢喃着,“我最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顾昭:苦情戏ing。
钟妙:卡!
虽然感觉笨蛋有点现代化(?)了,但是写“呆子”的时候脑中总会冒出猴哥的声音(?)
“呔!你这呆子!把师父藏哪儿去了?”
所以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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