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乔视角】酒后

十点半了，祁川还没有回来。

        我坐在桌前，盯着熄灭的电脑屏幕发呆，键盘上的睡眠指示灯随着呼吸频率缓慢闪烁，房间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屋顶灯罩里微弱的电流声。

        以往这个时候，他会用拖布把客厅、厨房的地板都擦一遍，再清理好方才洗澡留下的水渍，给卫生间的窗户敞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通风，次日我再进去时，又是干爽清洁的样子。

        大概是以为我这个时间已经睡了，他的动作总是很轻，连关上自己卧室门的音量都有在努力控制。这些生活的细节我们从未正式交流过，却有难得的默契。我睡前留着的客厅灯他负责关掉，他前一晚清理出的垃圾我次日来扔，三个月的时间，这种默契已然成了习惯，以至于突然的变化，竟让我莫名觉得不适应。

        我是该发条消息问问的吧。

        点开微信，消息列表的第一个头像，就是穿着14号球衣的三井寿。记得他和我说过，这是他在灌篮高手里最喜欢的角色，仔细看看，还真有几分相似。

        聊天记录停留在今早八点多，他说有一个临时的比赛，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

        ——但是你自己可别偷懒啊[炸弹][炸弹]

        我回复：嗯，我今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

        我从未想过他会把一句安慰性质的话付诸行动，但事实上他的确这么做了。他说要和我一起吃饭，就真的会每天中午骑车赶回来，叮铃咣啷在厨房忙活。周末更是如此，大清早去逛菜市场，有时连晚饭也一并包揽了。

        “李乔，放了酱油还需要放蚝油吗？放多少啊？”

        “起锅的时候加一点就好。”

        他学东西确实很快，说过一遍就能记住，虽然每次下厨都一定要我帮忙，但我知道，他只是在打着学做菜的名义监督我吃饭而已。

        “我费了这么大功夫，不多吃点说不过去吧。”他会兴致勃勃地把筷子递过来，等我品尝第一口。

        “说实话，怎么样？”

        “说实话，有点腻。”

        “嘿嘿，那我下次少放点油。”

        今天宫保鸡丁，明天青椒肉片，他变着花样地把一块肉做成各种菜式，悄悄摸索着我的口味。

        “我可算发现了，肉切碎了你就能多吃一点，你是小奶猫吗？哈哈哈。”

        是吗？连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这种细节，却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训练安排得很满，短暂的两小时午休时间显得愈发匆忙，我曾提过几次让他恢复原本的习惯，和队友去体育馆附近解决午餐，但每一次都被严词拒绝了。

        “我就是想学做饭行不行？我乐意。”

        “这么折腾不累吗？”

        “活着本来就是折腾。”他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有人陪着一起折腾，不会累的。”

        饭后他还会抢着刷碗，忙得不亦乐乎。

        “咱们明天中午吃饺子吧，我饺子皮擀得可好了！”

        “那……今天晚上就得把肉切好，明天我下班带点菜回来。”

        不知不觉间，我越来越主动地参与进来，从指点他一些简单的烧菜技巧，到和他一起计划这顿共同的午餐，乃至在工作之余看两眼食谱……从九号到现在，整整21天，21顿午餐，这似乎又渐渐形成了另一种习惯。

        我的生活，大洋中被海浪环绕的孤岛，出现了一个闯入者。

        并非没有过合租经历，但即使那时身在异域，即使来自同一国家，也没能有过多么密切的关系。最寻常的室友之间不就该如此吗？礼貌且和平的相处，从不干涉彼此的生活。

        但现在呢？以每日一顿的午餐为切点，我们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交集。那个爱笑爱闹的大男孩，总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热情，当然，又或许根本就是我在主动抱紧他取暖。

        依赖是在不自知中产生的，当意识到的时候，或许早已深陷其中了。

        就像现在捧着手机的我，我想要发一条消息，却不只是出于人道关心他的安全，我还迫切地想知道他为什么晚归、他现在在哪、他会不会回来。

        李乔，你这是怎么了。

        我揉揉眉心，再看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这么晚了，无论如何都该问一下的。

        我刚点开输入框，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哎呀你老实站好行不行！我还要开门呢！啧，撒手啊！钥匙给我！”

        紧接着是锁芯转动的声音。

        祁川回来了。

        我快步走出卧室，眼看着他被朋友拖进屋，然后一把扔在了沙发上。

        “啊，李老师……”张思超显然是费了好大的劲，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祁川喝多了。呼，这上个楼差点累死我，臭小子真他妈沉……”

        “喝口水，歇一歇吧。”我打算去厨房倒杯水，他摆摆手拒绝了。

        “不了，我先回去了，叫的车还在楼下呢。”他抹了抹眼睛，看样子也没少喝，“您不用管他，他不撒酒疯，过会儿就自己回屋睡觉了。”

        说罢推了推歪道在沙发里的祁川，抬高嗓门，在他耳边吼道：“醒醒啊傻狗！到家了！”

        “嘘——”原本迷迷瞪瞪的他一下来了精神，眼睛都没睁开，就张牙舞爪地要捂住朋友的嘴，“你小声点！他睡觉了……”

        “没睡！李老师没睡！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张同学气得狠狠捶他两拳，又给他推回沙发里，“我不跟你扯淡了，我要走了！”

        门被带上的瞬间，一股凉飕飕的风钻进客厅，他下意识往沙发里缩了缩，嘴里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祁川……”我走过去，凑近一点，“你要喝点水吗？还是牛奶？”

        我还从未照顾过一个醉酒的人，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祁川？”我抬高音量，试着拍拍他肩膀。

        “嗯……李乔……李乔……”他嘴里重复着我的名字，却不再继续说要做什么。

        “我扶你回卧室休息吧。”他现在神智都不太清晰，我也不打算再进行无意义的对话了。犹豫片刻后，我抬起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并用手拽住，然伸出另一边手去搂他的身子。

        一会儿要真在客厅睡着了，多半得感冒。

        “你稍微……往起站一站呀……”

        我真没想到这大小伙子会有这么沉。平时看着又高又瘦的，怎么这么难抬啊！

        “祁川，听话，起来回卧室。”我咬着牙使劲，刚撑着勉强站起来，他又一个不稳，重重坐了回去。

        而且连我也带倒在了沙发上。

        “你……你醒醒！”这个紧贴着的姿势实在尴尬，他一只手勾着我的脖子，脑袋歪倒在我胸前，暖烘烘身体的就这样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侧，酒味扑鼻。

        太近了，甚至能感受到湿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扑在胸口。

        我有些不自然地挣脱开，进卫生间里缓了一会儿，用温水洗了块湿毛巾递给他。

        “给，擦擦脸，先清醒一下。”

        他看着塞到手里的毛巾，反应了几秒，糊在脸上慢慢画圈。我就站在对面看着，等他用完。

        “李乔……嘿嘿嘿……李乔啊……”擦完脸，他盯着我傻笑了一会儿，忽然把脸埋回毛巾里，冒出一句“你真好看。”

        “？谢谢……你也好看。”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听得我满头问号，这孩子……怎么感觉喝完酒更憨了。我捏着一角拽了拽，“再擦擦吗？”

        他听罢一松手，毛巾勾回我指头上。

        “不用，我醒了。”

        你哪里醒了呀……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正要回卫生间把毛巾挂好，忽然被扯住衣角。

        “你别走，你坐在这里行不行……”他拍拍身边的沙发。

        “快去睡觉吧，明天还得训练。”

        “我不困……你能……你能陪我说说话吗？明天是国庆节，放假了……”

        我笑了，好吧，看来确实没糊涂。

        “想说什么？”我把手里的毛巾叠好，摆到茶几上，想了想，搬来把凳子坐到他对面。

        “我们今天比赛，赢了。”

        “恭喜。”就像是在哄小朋友，我甚至想伸手摸摸他的头以示嘉奖。

        “但我还是觉得好难受……”他皱皱眉，眼皮发沉，“那个学弟，你知道吧……那个学弟，我今天看见他了，他在何彣龙他们队做陪练……”

        “其实我理解他，他太想打篮球了，那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得对那个……那个曾经弄伤自己的人笑脸相迎，他肯定也不想就这么没骨气的原谅，但没有办法……”

        “散场前，张思超给他狠狠说了一顿，我听见了……我其实没觉得他对不起我，真的……他有他自己的难处，我要是有本事，我也想帮他……可我也什么都没有啊，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他双手捂脸，胳膊肘撑在腿上，沉默许久，从指缝里重重呼出一口气。

        我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膝盖上。安慰人这方面，我向来是个差生，所以只能等他的情绪一点点宣泄出来。

        可能这样会好受一点吧。

        不知怎的，听到他沙哑呜咽的声音，我的鼻尖也开始发酸。

        “张思超，真的特够意思……队里聚餐结束，他知道我心情不好，又陪我去喝酒……但是，他骂我，他说我不是没本事，说我是怂、是没胆子……他说的对啊，我就是怂！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哪来的底气啊！呜……”

        终于哭了出来，平日里那个高大硬朗的男生、那个充满活力的小太阳，驼着背缩在沙发里，终于释放出掩藏已久的压力和焦虑。

        我覆在他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似乎这样就能把力量传递给他。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祁川，请千万不要对自己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啜泣声渐渐平息，我手心里的布料都有些泛潮。

        我拿起毛巾去厨房再次洗干净，想让他擦擦眼泪，转过身发现，他抬起头，呆呆地靠在沙发上，脸上是情绪爆发后的失神。

        “对不起，我……我今天……”他接过毛巾却没有擦脸，局促地在手里摆弄着，“你快去休息吧。”

        哭过后显然清醒了不少，他顶着酡红的脸，小心翼翼道歉：“都快十二点了，听我废话这么久，睡觉吧睡觉吧……”

        “我没有嫌你烦。”

        比起那些温柔的话，我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但也是最发自内心的一句。

        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嫌你烦，从来都没有。

        “李乔……”站在卧室门口，他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不舍，就好像关上这扇门，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他咬咬牙嗫嚅道，眼眶湿润，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他要说什么？他会说什么呢？一瞬间，有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底升腾，那种感觉强烈到几乎令我不安，如同火光顺着无数根被点燃的引线快速流窜，从四肢到胸口，渐渐聚集。

        “祁川……”

        在他说下去之前，我开口打断了。

        我逃避般微微合上眼睛，偏过头去：“等明天……明天酒醒了再说吧。”

        怂的是我，没出息的也是我。我怕那束火光汇聚后，在胸口彻底炸开，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扶着半敞开的门，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酒意熏蒸的涣散下，那份落寞格外凄凉。我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回卧室，不敢再有对视。

        “李乔，给我点时间。”

        彻底关上门的前一刻，我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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