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颠倒

“拿开。”

        楼念北松了口气，还未触及白骨的手顺势抽回。俞绵绵手提灯笼，站得四平八稳，“你这骨头卖不卖？价钱好说，给我徒弟挑一根。”

        “这些是祭品，卖不得。”老者虽冷厉语气稍有收敛，但不喜之意并未遮掩。两侧黑袍人手举火把排成两列，让出给俞绵绵一行人离开的路。

        黑袍人同连玉那群人的打扮极为相似，染得青黑的粗布从头裹到脚，见不得光似的。俞绵绵叹一口悠悠长气，十分惋惜，“徒儿啊，师尊再给你找。”

        “好。”楼念北乖巧应答，依依不舍似的回看一眼骨头。师尊说他想要，那他就想要吧。

        见来人配合，老者踱步上前，“骨头好找，宰头畜生就有了。”俞绵绵皱眉，“不是什么样的都行，要不是你们祭品灵气足，也不会将就。”

        “几位原来是修士？”老者语气放缓不少，竟同温和挨上了点儿边，“那不如往蛇山去。”

        “怎么说？”萧衡抬起头，额发垂落印下暗影，略显阴沉。

        “山野精怪多，据说蛇山曾有大妖。”老者捋一把胡须，停顿片刻，“只是莫惊扰山上的蛇，那是我们一族的圣物。”

        “那便去看看吧，叨扰了。”俞绵绵甩袖转身，没了再同老者谈话的意思。

        黑袍人个个包裹严实，可惜走动时带动宽大衣袍，一人袖口处钻了小孔的胫骨一闪而过，划出玉质油润光泽。

        一行人弯弯绕绕，见着亮光，老者停了脚步，大致指了路便告了别，转身往洞里去了。一黑袍人靠向老者，低声询问，“长老，就这么放走他们？”老者眼中透出笑意，“世人更相信亲眼所见。”

        蛇山碎石居多，矮木丛生，发灰的枝丫上翻下折，扭曲成奇异走向，嶙峋而张扬。

        被留下的俞绵绵三人站在半山腰，俯身下望，不远处一片黑瓦泥墙。“这可有意思了，”萧衡冷哼一声，“又绕回来了。”

        演戏得演全，三人沿着山路接着走。走了还没多远，一阵窸窸窣窣，人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圣物，不让动的。”俞绵绵一手插腰，一手指前来热情迎客的蛇，示意萧衡。萧衡臭着脸，投食似的扬撒药粉。师徒二人在后嘀嘀咕咕，“好小气哦，早拿出来多好。”

        手上一重，俞绵绵接着了个香囊，手心大，装满了粉状饵食。师徒二人面上挂了如出一辙的笑容，这多不好意思呀，嘿嘿。

        吃得浑身暖洋洋，众蛇心满意足，散入碎石中，俞绵绵就不客气地收了香囊进衣兜。

        路侧矮木稍显稀疏，碎石似乎经人挑拣，平整大块许多，铺出一条山道。

        “师妹离开那阵子干嘛去了？”

        俞绵绵不太愿搭理，但收了人好处，总低一头，“大徒弟落他们手里了，商量一下换回来。”“怎么换？”

        “这得算另外的价钱。”俞绵绵表示十分遗憾。看她不打算说，萧衡也就不再问，神情却愈发阴郁。

        云层透下几束阳光，因连绵阴雨而满布蛇山的潮湿气息散去不少。

        大块碎石堆成圆坛，少女信徒被绑缚在地，光照下白得近乎晃眼。木钉自骨骼间隙穿透手腕和脚腕，任她剧烈挣扎，也只似一尾翻滚扑腾的鱼。

        一身黑裙的连玉站立一旁，并不动作。石台下的一众黑袍人也静默着，目光一一朝向石台上的活物，如同等待猎物耗尽体力。

        挣扎下创口遭受反复撕扯，少女手脚下的石面被染得赤红。疼痛与虚弱催促下，少女信徒死死盯向连玉，“你恨我？你果然还恨我！”

        “飨归其位。”

        “除掉了我，看谁替你做肮脏事！”

        “水反其居。”

        “好，我有错，你爹娘呢？竟亵渎仪式！”

        “长虫毋作，雨露归其泽。”

        音落之时，不过一瞬，圆坛便扎满黑袍人，他们蹲伏在地，黑袍下伸出一双双苍白的手，将少女淹没。

        人群呼吸声急促，口鼻并用，甚至因过度亢奋，不时发出吞咽声响。少女歇斯底里地咒骂，“你休想有好下场！像你爹，你娘，像我！哈哈哈，啊——”

        血水自黑袍人脚下蔓延，咒骂早已转为拔高的惨叫。来不及从刺耳惊悸中缓过神，蛇群又涌上了圆坛来凑热闹，青黑交织，不知是人的狂欢，还是蛇的盛宴。

        连玉立在圆坛一侧，并无神色变动，一如仪式前的等候。浅金阳光被隔断于乌云之上，淅淅沥沥的雨再次降下，湿润了空气。

        三日祭，第二祭，祭天地。人自天地生，自回天地中。

        “师尊？”

        俞绵绵紧紧捂住楼念北的双眼，没应。淡红水流顺石缝落下，人群散去，唯剩一地辨不明晰的残红。

        “跟上他们？”萧衡提议，神情带些许犹豫。俞绵绵松开了手，斜睨他一眼，“跟啊，为什么不跟。”

        山中隧道幽深，黑袍人快步前行。黑布包裹着残尸，被扔入填满熏香的香火盆。缕缕青烟升起，散发阵阵冷香。

        “神侍，仪式备得差不多了，您看？”“养着吧，左右不过一晚。”连玉遣散了部下，手交于膝，靠向椅背，似疲惫又似松懈，轻声问，“寻着了？坐。”

        俞绵绵也不含糊，出了隧道，坐上石椅。楼念北瞧师尊一眼，想问又不敢问，拖着萧衡站她身后。

        “供奉需要祭品，外村人总归划算些。”感受到楼念北担忧的目光，连玉略作解释，祭品都得时候到了才能用，总归暂时不会被要了性命。

        既然弟子得到了安抚，俞绵绵回归正题，“你们离得不远，绕那么一大圈做什么？”连玉挑眉，露出嘲讽般的笑意，“他们啊，怕冲撞了蛇神。”

        “这会儿倒是不怕了。”她垂下眼睫，神色带上些许冷意，却忽地抬头扯出一抹笑容，“他们跟过来了吧？”俞绵绵点头，“要这么做吗？”

        连玉苍白手指撑上下巴，略微思索，“当然，我们那么坏。”本人都定好了，俞绵绵也不多说，毕竟他们几个不过外人，正好撞上罢了。

        厚重的檀木门大敞，藻井下簇簇烛火静静燃烧。即墨臾手脚被束，双目紧闭，蜷缩于一青铜盘上，好似有待烹制的食材。蛇女盘踞于其后的青铜台之上，拉长一截蛇身，绕上连玉的肩，一副亲昵模样。

        穹窿状天花并非空无一物，穹顶经过仔细勾画，描绘一代又一代人在蛇神庇护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无所知的来，人族如初生孩童，为了生存而寻求慰藉与支撑，敬畏天地，从未停止劳作。

        祭祀仪式上摆置瓜果谷物与牛羊，众人载歌载舞，欣欣向荣，不见人似牲畜般被献祭。同如今村中丢弃禾锄，不见天日的荒废景象毫不相干。

        彩绘上蛇神体型巨大而威严，青黑鳞片熠熠生辉，扇形边缘细致勾勒金边。它微微低垂蛇首，无悲无喜又似一视同仁，注视舞动的人群。

        画面延展，渐渐蛇神不见了踪影，两名女子头戴银簪，形同其化身，受众人跪拜，绘制上器皿的蛇神也添了人的面容。

        连玉眼神幽远，喃喃自语，“哪门子蛇神？庙让人砸了，也不见报应，人倒急了。”

        一片静谧中蛇女突兀起身，漆黑眼眸盯向门外。星星点点的火光印入眼中，一老者停在门外，门内的连玉身盘巨蛇，雪面朱唇，笑得近乎妖异。

        “长老好兴致啊。”

        老者眉头紧皱，一副见着小辈搂搂抱抱，十分不成体统，就要冲上前拉开两人，然而要维系自身威严，只得装一点不气的模样，“您虽身份特殊，该讲的礼节还是得讲。”

        指尖滑过凉润蛇鳞，连玉侧仰搭上蛇女，“蛇神都未曾在意，长老未免管得太宽了。”蛇女亲亲热热地用脸颊贴上连玉头顶，十分目中无人，甚至惬意地晃了晃尾巴尖。

        一时找不着话，老者冷哼一声，“我族受蛇神护佑，才有如今景象，神侍大人慎重。”“哪来的神护佑，不过是些损人利己的法子。”连玉低笑，阴阳怪气，就不好好说话。

        一众黑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时机到没到，该不该动手。老者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急躁，“大人慎言。”

        “啊，我可是神侍，你们眼里有我吗？”

        小辈尚且贪图权利罢了。老者松了眉头，捋捋胡须，“神侍配位，我们自然听，神侍不配位，我们自然要斟酌着来。”目光直指连玉的黑袍人连连应声，“神侍糊涂了，我们不能糊涂。”

        “你们可以试试。”连玉的目光滑过一张张苍白脸庞，昏黄灯火下恍如鬼魅。

        “我们亏欠于您，您如今可也亏欠着我们。”静默片刻，老者开口。连玉拍拍缠绕她的蛇女，站起了身，“我要做什么，你不明白得很吗？”

        老者叹息，利落抽出短刀，“今日便两清吧。”

        厚木构成的屋室上为穹顶，下缀数十莲形烛台，素净得近乎空旷。重重帷幔垂挂，烛光映照下红得浓稠而诡谲，拂动间仿若群蛇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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