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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七 缤纷世界觅瑕疵


如果不是听他亲口说,我真的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但他说了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心里默念着绿男红女,绿男红女这样的话。

        吃过早饭,在我们又准备第二天的行程的时候,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

        他笑着说,我挖人家的祖坟,的确是被逼的。但我知道,他们只是为了向上级交差,同样是应付差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应付差事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不可能完全按他们的要求去做的,那样我会下地狱的,我自己良心上也是过不去的。我就耍了个花招,这花招我早就想好了。所以我就提前准备好化肥袋子。化肥袋子是尼龙做的,如果风吹日晒,很容易被风化,但如果埋进土里,一百年也坏不了。我就准备好,在他们离开以后,把装着骨头的袋子,找个僻静的地方放好。为了区分男女,我根据袋子上的图案,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绿色的,绿色的装男骨头,红色的装女骨头。因为我不识字,担心忘记了,就反复地默念着,绿男红女,绿男红女,担心以后忘记了。

        哦,原来如此!他可真是个有心人哪。我心里想。

        我还害怕以后忘记了,特意在埋他们的土包上栽了一棵柳树,以便和周围的槐树区别开来。如果以后人家的后人找来了,我好跟他们有个交代。

        那后边,改革开放以后,有人找来没有?

        我担心地问,如果人家找来,他会怎么应付?

        找来了,他说,而且那阵势真的是非常吓人。连我们的县委书记都没有资格陪同,是市委书记和统战部长亲自陪同着来的。大车小辆停了一路。原来人家的后代,儿子和孙子,在美国发展得很好,非常有钱。他们回家乡来,一方面是回来投资的,另一方面也是寻根问祖的。他们的父亲早已去世,他们是带着使命,带着父亲的嘱托,回家乡来寻找他们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

        你可想而知,杨明成,吴兆成和刘明柱他们,完全吓傻了。他们千方百计地往我头上推,但人家是什么人?什么不知道?凭我一个穷苦老百姓,无仇无怨,怎么敢平白无故地挖人家的祖坟呢?

        但我更害怕:一听到他们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具体实施的就是我,是我亲手挖了人家的祖坟。而人家又是这么的得意,势力这么大的人。一个生产队长就能让我们挖人家的祖坟,而主家是市委书记亲自陪同来的。那势力要比一个生产队长,不知要大上几千几万倍。面对这样的主家,我是人家的仇人,还不把我千刀万剐了?

        我一见到人家,衣冠楚楚,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样子,吓得脑子都短路了。如果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真的会给他下跪磕头,祈求饶恕的。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只能带着他们,当着那么多领导的面,找到了那棵柳树。

        那棵柳树已经长高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也许是他的祖宗有灵气吧,也让那棵柳树长得亭亭玉立,妖艳多姿。

        当我把他领到柳树跟前的时候,他一脸地惊讶。他对我说,我还以为我的祖父祖母的骨头,再也找不到了。因为听队干部们说,是你扔到沟里去了。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保护他们的,我真的要谢谢你。

        我一下愣住了,我可是人家的仇人,挖掘祖坟的仇人,怎么能感谢我呢?要一般人还不把我千刀万剐了?

        我一开始不敢开口,连句道歉的话也不敢说。听到他这样说,我才有勇气跟他对话,我赶紧说,霍先生,霍先生,实在对不起!我干了这么大的缺德事,是应该下地狱的,是应该我向您道歉的,你这样感谢我,更让我良心不安了。我实在做得不好。但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而且还是偷偷摸摸背着别人做的。

        当听到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小队三位大领导,吓得赶快偏转头,不敢看我。我知道,我这样做不管救了我,也救了他们。如果真的把人家祖父祖母的骨头扔的连面也见不了,首先要收拾的就是他们三个人。他们怎么样对人家交代?怎么面对市县乡三级的大领导!应该感谢我的不是霍先生,而是这三个魔鬼一样的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马先生,他说,就请您把受到您保护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祖父祖母的遗骨取出来吧,他们一定会感谢你对他们善意的保护的。

        我听着,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我是不是跟上魔鬼了?怎么能对这样好的人,对他们的祖宗下手呢?

        我赶紧回答说,我忘了拿香和纸张,也没带水,应该祭奠一下的。我当初赔葬他们的时候,还买了一盒饼干,给他们烧了纸点了香磕了头。对已经过去的人,这事是不能含糊的。

        霍先生吃惊地睁大眼睛,一下感动得流下泪来。他激动得抓着我的手说,马先生,您可真是个好人呐。您的大恩大德,我的父母和祖父母,在天上也会感谢你,保佑您一生平安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也一下流出来了。我说,我这么做真的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我良心的平安。因为我干了一件最缺德冒烟,最应该下地狱,最叫人小看的事。我这么做只是祈求你的祖父母原谅我。原谅我害了他们,让他们离开好好住的地方,一下成了孤魂野鬼。我只能再给他们安排一个新家,但这个新家实在是太简陋了。我只能加了一棵树,是一种装点,也能跟周围的树区别开来,以后容易找见。

        他这时才注意到,他祖父母坟头上的树,跟四周的树都不一样。他把他的家人分别介绍给我。他们一个一个地表达了对我的感谢。有一个年轻人感叹地说,这实在不能怨你,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当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敢多问。后来,我背了字典,认了字,还背了汉语成语小词典,才知道它的真实意思。这更让我感动了,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不恨我的原因。这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里,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永远是对的。迟早会对你有回报的。不仅对自己有回报,对那相关的人也是一种回报。比如杨明成,吴兆成和刘明柱等人,多亏我留了这样一手,没有全部听从他们的安排。要不然,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我倒大霉,他们也好不到哪去。

        那最后的结果呢?我被他说得也感动了,实在觉得我采访这样一个人,是非常值得的,非常有社会价值和社会意义的。

        我关心地问。

        因为绿男红女,这四个字我牢牢地记在心里了。把树砍倒,把袋子取出来的时候,还是非常完好的。因为我在袋子外面又套了一层袋子。我告诉他们,绿色的袋子里边装的是他们的祖父,红色的袋子里面装的是他们的祖母。我专门用带着的图案做了区分。这样他们就更加感动了,临走的时候,给我放下二百块钱。在那时,二百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不敢接受,还是在市委书记的劝说下,我才战战兢兢地收了下来。真是坏事变好事,坏人变好人,也就是一念之差。如果我当时不动这个善良的一面,我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的。我的下场会是怎么样的?真的是不可想像呀。他们带着祖父母的遗骨到了市火葬场。火化以后,带着骨灰回到了美国。还给我留了联系方式,但我哪敢跟人家联系呀?

        他感慨万千地说。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带着惨烈开始,带着温暖结束。在那样一个非常时期,还多少给我们一些值得肯定和赞美的地方。这也许就是在这些小人物身上才有的吧,我心里说。

        我被他讲的这个故事的结局感慨万般,差点忘了今天要做的事。让我好像跟着他还生活在昨天。

        我赶紧说,马叔,今天有什么安排?

        他一下愣住了,一时想不起还能安排我到哪里去采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

        我说,我到你这里来,主要是采访你,也顺便采访你们整个县的三农发展情况,方方面面的情况都要采访: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光明的还是阴暗的,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的印像。你可不能专捡好听好看的让我去见面采访。其他方面,比如负面的,用你们的话说,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我也要了解一下。

        他抬起头想了想说,这还真不好了解。官断十件事,九件民不知。我们这些局外人很难了解到的。不过,我们县还有一个很著名的地方,叫好人村,你不妨去看一看。

        我听着,一下笑了。说,我让你带我了解负面的,你却给我提供了一个好人村,好人村哪能采访到负面新闻呢?

        也说不定,他说,你们这些无冕皇帝,打造的假典型,假正面形象还少呢。说不定你还能在最光明的地方,看到最阴暗的角落。

        好吧,我说,听你的安排。

        这个好人村并不远,就在紧挨马叔所在乡的另一个乡镇。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村子很大,比嵎厍村要大得多。村子好像挺富裕的,平房小二楼,鳞次栉比,整洁干净。

        我不是正规采访,不能正面亮出自己的身份来。好在马叔在这个村里有许多认识的人。他找到了住在村子东头的一家。他家还住在砖窑洞里。主人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人,叫林再生。

        虽然是窑洞,但窗户改造成玻璃窗户,窑洞的墙面上贴着砖窑专用的pvc板,雪白雪白的。地上还铺着地板砖。砖窑的窑面上也用白色瓷砖装修过。看上去要比平房甚至楼房还要漂亮整洁。而且这种窑洞冬暖夏凉,比楼房更适于人类居住。把古老和现代结合得非常好,有古老的实用性和现在的美观性。这些人也真会生活。

        我心里说。

        我们坐在主人家的沙发里,边喝着他沏好的茶水,边嗑着葵花子。

        我好奇地问他,你们村怎么能叫好人村呢?这名字怎么来的?

        我们村出了一个孝道敬老先进模范。为了以点带面,县里的文明办就把我们村打造成一个好人村,到处宣传推广。好像是我们县里的一张精神文明的名片,在全省都出名了。只是我们也没有什么感觉,人还是那些人,地还是那些地,跟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谁比谁好,或者谁比谁坏。人家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宣传?

        林再生淡淡地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典型示范村。但林再生好像比我还看得更深更透。因为他是直接体验着,所谓耳闻不如眼见,眼见减少一半。听他这么一说,再联系马叔说的,这不过是一场炒作吧,没什么实际意义的。

        那你们这好人示范村,有什么样的典型事例呢?除了政府报道的那个孝道敬老模范以外。

        有啊,他说,宣传部还组织我们全村的年轻人,给父母洗脚的活动。还上了报纸,上了电视,很是热闹了一阵的。

        什么?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宣传部让大家给大人洗脚,还是政府组织的,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真的,你到网上搜索去,我们村可出名了。所有的结了婚的没结婚的人,都不让干活去,把大家集中在村里的广场上。一家一个洗脚盆,排成队。父母大人穿上最新的衣服,坐在凳子上。村民把以前学校用过的锅炉也打开,烧了一大锅炉热水。大人们脚前放着洗脚盆。孩子们不管大小,还有那五六十岁的老小孩,也圪蹴在脚盆跟前,给大人们洗着脚。电视台的记者拍着镜头。洗完脚以后,每一个儿子和女儿,包括媳妇,都要给大人发红包,表示对大人的孝敬。很多人不好意思,甚至连大人的脚也没见过,扭扭捏捏的。特别是儿媳妇,给自己家的父母也从没洗过脚。现在因为我们是好人示范村,要表现出大家都是好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公婆洗脚。那场景非常热闹,因为我们是大村子,集中起来很不容易,连外面做生意的都回来了。我们的干部们组织能力是非常强的。

        他笑着说。

        这也能当做他们的正经,当做宣传的材料宣传吗?我深感怀疑,这岂不是搞笑?当好人做文明人,不是给洗洗脚就能好的,能成为好人的。父母亲当然需要关怀。在农村,他们更需要的是金钱上的给予,精神上的嘘寒问暖,语言上的关心,而不是洗脚。别说农村的人了,就是城市的人,有谁给父母洗过脚呢?如果洗脚能够代替了孝敬,代替了关怀,那就什么也不用做了,天天洗脚也会有人做的。而事实上他们的生活都成问题,他们看病也是问题,能在经济上给予资助的就了不起了。这洗脚的待遇,只有一个人能享受到,那就是慈禧太后。除此之外,相信这洗脚只是一个炒作,一次表演。在这以后--恐怕就没有以后了。我为我们有这样的领导,这样的工作方式,感到好笑。完全就是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具体表现。难怪马叔说,也许能发现灯下黑,这还真的被我们发现了。

        你怎么看这样的洗脚活动?我问他,你参加了吗?

        我能不参加吗?领导三令五申,要是不参加,以后的扶贫救济,各种好处,就怕没你的份儿了。我也是硬着头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第一次给我爸我妈洗了脚。但你猜怎么着?回去以后我爸我妈把我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不能做点正经事吗?如果我连脚也洗不了了,那我就快死了。等我快死的时候给我洗脚还不迟。地里的活你都帮不上忙,我生了病你都给不了我几块钱。快过年了,你打工都顾不上回来看上一眼。就洗一下脚,能算你孝敬我吗?你哄鬼去吧,连鬼也哄不了。

        我只能给他们道歉。说我也实在没办法,但人家政府要组织,我不响应也不行。以后我就多帮你干些活儿,多在经济上帮你一下。洗脚的事还是你们自己洗去吧,因为我连我自己的脚也懒得洗。

        我们听着,都不禁要笑起来。马叔说,你找我还是真找对了。如果你下乡,要找宣传部,你能找到这样的素材吗?也许你也会跟人家一样,报告我们这里一个著名的好人村。好人村的全体村民,为了孝敬父母,统一组织起来给父母洗脚,把父母感动得热泪盈眶。全都竖着大拇指说,我能有这样的好儿子,好媳妇,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了。

        林再生和我听着,都笑了起来。

        林再生听着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他好像有点害怕,赶紧问马叔,你领着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是记者吧,可是不敢把我说的话报道出去,要不然我可吃不了兜着走的。

        不是不是,马叔知道他说漏了嘴,赶紧打圆场说,他是我表侄的同学,是新闻系的大学生。快要毕业了,推荐他到我们村来进行实习的。还没有参加工作,当然他是新闻系的,实习也是采访嘛。

        哦,这我就放心了,林再生笑着说,我还以为是真的记者,吓了我一跳。他们这完全就是欺负我们农民:他怎么不让教师医生,律师,法官,警察,当着镜头面给他们老娘洗脚呢?一个堂堂的宣传部长他自己应该带头啊。怎么没在电视上看到他给自己的老娘洗脚呢?去强迫我们给自己的父母洗脚,根本不是把我们农民当人看,而是当猴耍的。

        听见了吗?马叔说,这就是最真实的声音。最能反映这个时代,真正代表民众的声音。那些坐在衙门里的,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边搞文字游戏,发号施令的人,是绝对听不到这种声音的。你这回可真是赚了。

        告别了林再生,我们上了车,边开着边谈刚才发生的事情。

        马叔说,这还不是你们记者搞的鬼,他这是抄袭人家的专利。最早报道的是一家学校。校长组织全体学生给父母洗脚,成为一个重大新闻,到处炒作。这位校长大人其实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以后效尤者越来越多。这股邪风竟然刮到了我们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里,被这些无聊的人但作宝贝发扬光大。这其实就是一个负面新闻,你们记者是要亮明自己的观点,持批判态度的,却当做正面来宣传,完全是在误导公众。真实的情况你现在听到了吧?传统文化绝不是穿着汉服,洗一次脚,背几句经典能达到目的的。毁树容易栽树难,要真正把破坏了的传统文化落到实处,没有三五十年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只能在表面和皮毛上做文章,一文不值的。

        您批评得对。我对他的见解和认识能力非常佩服。他这是拾人牙慧,把别人扔掉的垃圾当作一种新的发现来炒作。完全就是皇帝的新衣:自己本来没有穿衣服,还自我感觉良好,还作为政绩四处夸耀。看看这些人回到家是怎么评价他的,完全就是在搞笑。随着自媒体的发展,这些搞宣传的人早该下岗了。自己想不出什么新点子,把这样的歪点子拿过来。干得越多,副作用越大,不仅没用,反而是有害的。

        我感慨地说,不过,我要你找负面的东西,这个根本谈不上是负面,只能算是一个无聊可笑的东西。当一个人无能还要逞能的时候,他所能收获的就只有负能和笑能,此外不可能有别的能量,更不可能有正能量了。

        可不是嘛。马叔说,不过,也许他们的父母一辈子都没有洗过脚,也是一种卫生文明的普及,还能打破长辈晚辈之间的羞涩感,方便以后能够有所亲近,还是有积极意义嘛的。

        哦,我想起来了,他坐在副驾驶上,拍了拍脑袋说,我认识一个著名的反腐斗士,全县所有负面的东西都能在他那儿找到。我一时没有想起来,把你领到这样一个能产生喜剧的地方了。

        反腐斗士?还有这样的人,我怀疑地问,他在哪里?

        就在城里,要不要我领你去?他说。

        当然了,我求之不得,赶紧领我去吧。

        我催促他道。

        根据他的指引,我把车开进城里,来到了我那天看到的几座高档小区有步行街的那座小区。

        我们把车开到楼下边的停车场里。他家住在十楼。我们来到楼门口,马叔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瘦高瘦高的老年人打开了门。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原来都认识。

        马叔把我介绍给他,说我是新闻系的大学生,搞实习的。

        我赶紧说,我是来向前辈学习的。

        因为我听马叔说,他是市日报的特约记者,文章写得特别好,口才也利落,所以我这样说。

        他把我们让进去,坐在沙发上,房子大概有一百多平米,装修豪华。各种大家电应有尽有。墙上还贴着壁纸,窗台上摆着各种花卉,一朵朵的鲜花,争奇斗艳。

        他个子很高,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脊背也略微有些驼,但清癯矍铄,身体硬朗,非常健谈。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他的名字叫侯耀儒,跟马叔同龄,师范文凭,显然是六十年代初的师范生,老知识分子,市日报的特约记者,农民日报的通讯员。当然都是业余的,真实身份是工会干部。

        听马叔说,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文采口才都很好,曾经是县委副书记的秘书。但他非常孤傲,藐视权贵,那么好的机遇,却连个副科级也没捞上,只安排到一个清闲的部门,只领工资不上班。这给他的业余写作提供了方便。曾经用一个市日报的空信封,把一个乡党委书记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说有人把他举报到市报纸了上,报社让他来核查一下,要登报了。

        这位书记干的损害群众利益的事多了,他都不知道是哪一件事。当然连问也不敢问,赶快就把他请到饭店里好吃好喝,还给了他一千多块钱的封口费。请他给他报道他的先进事迹,给了几千块钱的报道费。他写了他的先进事迹,收了封口费和稿酬,又给了报社相关人员一些好处费。这位问题多多的书记,就摇身一变成了人民的好父母官。这成了他最得意的杰作:他反腐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捞钱。给好处就表扬他,不给好处就揭露他。官场上的人都非常害怕,对他恨得牙痒,但也无可奈何。

        马叔其实早就给我提过这个人,只是他现在才想起来,让我们初次见面。

        侯老师,我这样称呼他,老师是一个通用的名称,对有文化的人,有技术的人来说,不了解他的身份,用这种称呼最合适。

        在你报道过的人和事中,给你留下最大印像的有些什么?

        太多啦,我从十六上就开始写新闻稿,写到七十多岁了。我还出了一本书,送你一本,你回去慢慢地看。

        他说着,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来,书名叫《岁月留痕》。前面有照片。我看了看目录,真是他一生写作的总结,正面的最多,也有反面的。

        我想知道近几年发生的事情。我很年轻,太远了就不想了解了。

        有啊,他说,有石礅交警,有桥上栏杆烂,桥下土成山。前者是权力滥用。后者是不负责任,各种垃圾往河里倒,水利环保互相推脱,谁也不管。

        后边的这条消息很明白,但什么叫石礅交警呢?

        我困惑地问。

        就是用石礅当交警,代替交警啊。他说,你逛过我们的县城了吧?

        是啊,我说,马叔带着我走遍了全城。

        最繁华最热闹的是哪里?他问道。

        当然是鼓楼南大街了,我说,那可能是你们县的商业一条街。

        的确是。如果突然有一天,就在南大街靠近鼓楼的一侧,用铁栏杆和石头墩子,把道路挡住,只留下如同那购物中心,或者影视中心进场的时候有护栏的通道。你是路人,你要从那里经过,你会怎么想?

        他反问道。

        我会骂街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脑残,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坏点子啊?没学过大禹治水吗?那可是家喻户晓的典故:人流就像河流,越是密集的地方,越是要迅速通过,绝不能阻挡。阻挡的后果是非常可怕的,那是什么人干的呢?

        我很奇怪地问。

        谁敢这么干,只有交警队呀。还是人家新来的交警大队长的杰作。其结果呢?一到上下班高峰,学生行人挤成一团,连自行车也过不去,完全就是破坏交通。但就是这么明显的错误,县委政府的那些大人,不是看不见,全县人也都能看得见。因为那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方,经过的人非常不满。但因为是大众的东西,谁也不会找领导去。我就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市日报上,取了个题目,就叫石礅交警。上报的第二天,交警队很快就拆除了。交通迅速畅通无阻。人们说我是见利忘义,写报道只为钱,可我也写出了正义的东西。这件事如果我不报道,县委通讯组会报道吗?绝对不会的。他们只会跟着领导的屁股转。我没有赚到一毛钱,完全就是公益性的。可得罪了交警队的大领导,我不怕被报复吗?我要是不出手,官方没人管,民间别看有十多万人,谁也不会管这些闲事的。我尽管要钱,但也要正义;要钱是为了生存,要正义是为了我灵魂的安宁,这两样并不矛盾。

        他有些自豪地说。

        你这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我赞美道。

        谈不上。他说,主要是实在是看不下去,因为路我也要走啊。主要还是为人民币服务,主观上为人民币服务,客观上为人民服务:大家都在为人民币服务,我凭什么会去为人民服务?当然啦,我实际上最后还是为人民服务的。郭沫若不是说,他要为人民鼓与呼,但实在看不出他哪里鼓哪里呼了。我不过是有偿呼吁,每呼吁一次二百块钱。最早的时候只有二十块钱。水涨船高,物价上涨,我也不得不与时俱进。

        他摇晃着头说,不知道是自豪,还是自负。但我一下觉得这是一个直率的人,难怪他连个副科级也没捞到,领导是不喜欢他这样的人的。

        在你写的各类材料里面,有没有什么典型的东西?

        我探究地问。

        太多了,他说,不光我们县的有,周边几个县的都有。

        他说。

        我吃了一惊,这个人还真是名气大,连外县的人居然也来找他。难怪那些大小领导们都怕他,可见他的实力有多大。

        那你举几个例子我听听,我说。

        有村民小组长,他早就把村里边的扶贫户给报上去了,扶贫部门也批下来了。他自己就把政府给扶贫户下拨的款,全部冒领了。直到有人在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居然是扶贫户,找到他打算去告状,还反映到驻村干部那里。驻村干部居然说,现在正在扫黑除恶,你要是上告去,正好撞到枪口上了,要把你当黑社会抓起来。驻村干部不仅不主持公道,还跟冒领他们扶贫款的村长,共同勾结,肆意威胁扶贫户。

        他淡淡地说,一种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却非常吃惊,居然还有这种事。如果不是马叔找到这个人,我真没法了解到这些真实的情况。

        还有呢,我问他。

        你们看到我们现在最高档的小区了吧?那个是棚户区改造样板工程,有钱有权的人,年轻人结婚办喜事的,纷纷购买,房价一直飙升,房子都快卖完了。

        看到了,我说,确实是不比我们大都市的小区差,无论格局还是绿化,休闲娱乐设施,都非常到位。

        让你看到的那是表面的:合同上写的是两年回迁,现在都快过了十年了,还有好多回迁户迁不回去。人家好端端的家园被拆了,虽然不太好,但也可以安安心心地住着。现在建成高档小区了,别的八竿子打不着人纷纷入住,享受着拆迁带来的福利和快乐。但给政府和开发商贡献出地皮的拆迁户却四处流浪,回不到自己曾经的家园了。

        他说。

        还有这样的事情?我非常惊讶,说,怎么会这样呢?

        除了官家和商家双方当事人,其他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关部门从来没有给大家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反正是解决不了,你爱谁谁去。两大强势群体博弈,却让弱势群体作为他们的牺牲品和炮灰,完全就是无法无天。

        侯耀儒有些激动地说。

        拆迁户为什么不找他们?

        我说。

        这不是找的我写材料正找他们哩。他说,还有更离奇的呢,有一部分回迁户,连他们的房子也给卖了。他们的合同现在成了一纸空文,找开发商和城建部门,他们说另外给他们建房子。说给他们的是高层,却不给他们换合同,而他们原来的房子早就卖了。现在如果开发商和城建局再不管他们,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起诉现在的住户。而人家不仅有合同,连土地证和房产证都有,他们能不能告状还是两码事。这到底是为什么?谁也不得而知。因为按常理来说,如果合同有变化,要重新安排房子,几十分钟就可以换成新合同。但现在也不给他们换,几十万的房产,完全可能打了水漂。他们现在能做的只能等待。从签订拆迁合同到现在都快过了10年了,连抗战也早结束了。你们也看到了,那房子都快卖完了。而他们的房子,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以前还有一纸合同,房子在哪大家都很清楚,还能看到自己的房子。现在自己的房子已经成了别人的了,合同还是原来的合同。在法律上来说,他们的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很有可能是政府对开发商有什么承诺没有兑现:有钱的斗不过有权的,只好拿弱势群体来撒气,让这些弱势的拆迁户当他们的马前卒,去跟比他们还强大的政府搏斗,完全就是松鼠斗大象。问题同样不能解决,只能让这些弱势群体跟着受害受累受苦了。

        我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此类事情虽然在大城市也有,但没有这么离奇的。换个合同举手之劳,于情于理于法,都是应该的。房子如果迟交还可以说得过去,但连个合同都不给换,不是官僚主义,就是工作作风有问题。否则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问题的,至少要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说明和解决方案吧?

        官断十件事,九件民不知。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和特色。政府的行政作为能否在阳光下公开运行,也是判断一种社会制度是否是民主和专制的根本区别。

        马叔看着也说,他说的这事其实我也知道。这其中就有我那个侄子的房子。他也是回迁户,直到现在也住不进去。他还是政协委员,民盟成员。即便是这样民主党派的人,连自己的权利也维护不了,也得跟别的弱势群体一样告状上访。

        真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困惑地问他,这是为什么?

        山高皇帝远嘛,侯耀儒说,每个官府的人都是土皇帝。他们把老百姓就当成傻子一样,本来是很有理的事情,错在他们自己,居然拿黑社会来吓唬他。驻村干部是维持正义的,很快就被收买了,跟不法村干部勾结在一起,胡作非为。上级让干部们下乡包点,但有些干部懒得去下乡,就弄虚作假,欺骗上级。我亲眼看见,扶贫局的一个女干部,就在前边公路上的那个拐角处,有一处移民楼,一些老人们经常在楼下的台阶上坐着聊天。她就坐在那些老人中间,请人用她的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给领导汇报,说她是在下乡跟扶贫对像交谈,了解他们的情况。把上级领导当成瞎子和傻子欺骗。

        我们不是有各级巡视组吗?不是还有中央巡视组,这些人怎么敢这样无法无天?

        中央巡视组是不会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的。市里的巡视县里的,县里的巡视乡镇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上下级关系,被巡视的对像都是他们任命的,跟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好比老子下去检查儿子的工作,无论他有什么问题,临走都会拍拍他的脑袋,以后要注意啊,不要再给老子惹事了,收敛一点就行。你说有用吗?这种形式就是电子猫。

        他一针见血地说。

        什么是电子猫?我问。

        只能听见猫的声音,看不见猫的行动,只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中央的政策确实是好,老百姓打心眼儿里赞美;中央制定的经是好经,但让地方上的歪嘴和尚念歪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地卖经换钱,党中央的利剑,到最后一公里就成了强弩之末,根本就到不了那乡村里。别看村干部是选举的,但他们选举的时候都是有投资的。有投资就要有回报,就要产生利润。这是一场买卖,他不会赔本赚吆喝的。这种所谓的巡视,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这还真是个有思想的人,“卖经换钱”,就这四个字,就把反腐行贿受贿,利益输送,所有的就都概括得清清楚楚的。一语中的,切中要害。难怪说民间有高人。

        我心里想。

        那政府有那么多的监督机构,就没人管了?

        我问。

        管什么?有钱有面子的事,大家争着抢着管;惹人恶人的事,都一推六二五。你看那个梨花节,什么用也没有,完全就是劳民伤财。但大家都抢着争着去办,既有面子,又有实惠。哪个傻瓜自己花钱来看梨花?几乎所有来参加梨花节的人,都是被邀请的:不是名人就是媒体,要不就是高官,白吃白喝,临走还要领礼物。花着纳税人的钱一点也不心疼。

        他有一些愤恨地说。

        真没想到这样一个贫困县,居然也有所谓的节日。中央的本意本来就是要通过办节日搞旅游,拉动内需,带动市场的,说白了就是要让赚钱的。可现在很多地方——在全中国这样的地方太多了,比这规模更大,浪费更多的到处都有。办节日搞旅游,完全就是赔钱赚吆喝,就是胡折腾。正如这位侯耀儒老先生说的,完全背离了办节日的初衷,糟蹋国家的钱,当然也是纳税人的钱。如果让他们用他们自己的钱办这样的节日,恐怕除非把刀子架在脖子上!

        虽然我赚了一点钱,他说,我这是挑虫子的报酬。我挑的是蛀虫,虽然收了一点劳务费,但我收的心安理得。我一份儿材料写出去,甚至帮助他们去申诉,把他们成千上万的损失就挽救回来了,我收钱一点也不过分。对公益性的违反公众利益的事情,我实在看不下去的东西,我完全是主动去曝光的,不怕因此而使自己受到打击和伤害。向腐败分子分一杯羹,不能让他们把改革开放的红利全都吞了,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不怕得罪权贵,只要我不缺德,不违法,何惧之有?

        从侯耀儒家出来,因为离公路近,我们就没有开车,步行着往超市走。准备到超市买点东西以后,下来开车回家。因为在超市附近停车比较困难,我们边走边交谈。

        怎么样?马叔说,对这个人印像怎么样?

        一个真实的人。这是我们这个社会最缺少的,敢于发出不同的声音,敢于挑战最强势的。如果社会上多一些这样的人,那些胡作非为的人多少会有些收敛的。我纳闷的是,他一辈子这样做,他把权力部门叫官府,官府的人怎么就没有收拾他?显然人家对他是恨得牙痒。

        我困惑地问马叔。

        我跟他是一点远方亲戚,他又是一个非常直爽的人,我对他太了解了。他有自己的底线,如果我要是官府的人,怎么给他定罪呢?他写的材料首先是真实的,不是假新闻;他没有跟材料上写的人收取钱财,不存在敲诈勒索;钱是他们主动给的,他又不是国家政府工作人员,也不存在行贿受贿的问题。两个罪名都安不到他头上,只能算是封口费。而他这个人又有他的底线,从不开口要钱要东西,给多少都行,绝不讨价还价。反映他们的问题,触及了他们的软肋,花上千儿八百去消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已。根本不算什么,根本不会把他怎么样。这就是他一辈子平安无事的原因。这就像是知假买假,主观上是为自己赚钱,客观上也打击了假冒伪劣,法律不仅不会对他惩罚,还要给予保护,道理是一样的。

        他分析着说。

        没想到你还懂法律啊,你怎么知道这些知识的?我困惑地问他。

        皮毛皮毛,只知道一点皮毛吧,全是你们央视上学的。今日说法,法制在线,你们的12频道,都是我每天必看的节目。看得多了也就知道了。其实看电视是一个很好的学习过程,多看点反面的东西还是有用的:他人的教训就是自己的经验,这是一句非常有用的话。

        他深有感触地说。

        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我能够采访他从心眼里高兴,这真是一个方方面面的知识都拥有的人,别说一般的农民了,一般的知识分子恐怕也没有他知道得多。

        今天你领我找这个人,还是找对了。要不然就不可能发现,我也不可能知道当前农村还存在这么多的问题。

        我说。

        这很正常,马叔说,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社会是不存在的:只是多少的问题,而不是有没有的问题。套用我们的伟大领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不过,他说,我对他梨花节的看法还是有一定保留的。因为我们的苹果和梨已经成了一大支柱型产业,几乎所有富起来的人都是果农。虽然我们种植管理没有问题,但销售却是一大问题。如果政府不大力推广,不大力宣传,知名度不够,销售不出去,我们就赚不到钱;如果赚不到钱,好容易发展起来的支柱产业,就可能由于打击了果农的积极性而毁于一旦。所以举办梨花节,表面上花了一些钱,但它是巨大的隐形广告,告诉世界上的人,这里有很好看的梨花,一定就有很好吃的梨。它的正面因素,积极意义还是不能抹杀的。

        我点头称是。

        我知道他读过不少历史书,不少是当代史,便问他说,什么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是什么意思呀?

        主要是谈论到当时三年困难时期所存在的问题。老人家说,成绩是九个指头,问题是一个指头。可比较起来,现在同样也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不过这个关系是要倒过来说的:问题是一个指头,成绩是九个指头,有问题也是发展中的问题。而在过去,不能说没有成绩,但总体来说有成绩也是倒退中的成绩,成绩是一个指头,问题却是九个指头。完全跟现在相反。只要一个人真正了解了那段历史,就不会睁着眼睛胡说八道了。

        他深有感触地说。

        我点点头,知道他说得都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从他的电子书中看到,他对从民国以来的历史,尤其是现代当代史,几乎是了如指掌。也许比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都要知道得多:现实是历史的延续。一个对历史一无所知的人,是没有资格对现实说三道四的。

        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街上最大的超市跟前。他指着超市边上的一片小树林说,这也是石礅交警,跟他报道的那个反面典型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这是怎么说呢?怎么跟他报道的石礅交警是一回事儿啊?

        我说。

        当然也有区别:那个是挡住行走的人群车辆,让他们变得更加拥堵,关注度比较高。而这里是静止的,在闹市中心,寸土寸金。人一定是这里的中心,这里有这么一片空地,老年人没有休闲的地方,只能占了人行道,打牌下棋;自行车摩托车没有放的地方,占了停车道。而有这么一块黄金地段,却栽了这么多树,把人挤得没有地方去。而且正好在公共卫生间的旁边。卫生间一停水,这里就成了拉屎撒尿的地方。你到里边看看去,臭不可闻。这么明显的错误,没有人管。我们有那么多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大家苦于没有写的提案议案,这不是最好的材料吗?只要提上去,一个上午就能改正,但没有人关注它。只可惜我现在不干了,要不然我一定会写成议案报上去的。这么好的一块地段,让没有用的树,把人应该占据的空间挤走。这让我想起电视上曾经有过的一个报道。说有一个女生,她非常喜欢被子,就买了几十床被子。床上堆满了被子,搞得她没有睡觉的地方,只能在地板上睡觉。被大家嘲笑,说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你瞧我们的城市管理者,跟这个愚蠢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按着他说的走到树林跟前,往树林里一看,果然卫生纸大便,到处都是。人为地制造肮脏和垃圾,真不知道这些管理部门是怎么想的?怎么这么点简单的问题都看不出来,却让一个乡下的老农民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你不是以前的人大代表吗?当你写议案和提案的时候,总要给予解决的办法吧。

        我说。

        很简单呀,他说,现在不是老龄化社会吗?把这没用的木头房子和小树林全部拆除。在这里建几座小凉亭,安置一些座椅板凳,给离退休干部和老年人一个活动的场所,让大家聊聊天,打打牌,不要让他们占据人行道,阻挡大家的出行。你看老百姓对他们是什么评价!这么简单的问题,不知道他们怎么不能动脑筋想一想。在人与物之间,人一定是第一位的,物质是为人服务的。把这个关系要颠倒了,那可能脑子就出问题了,不是傻子,就是心眼坏了。

        你还真会用网络用语,真会赶时髦,完全超越了你的同龄人。

        我由衷地赞美他。

        不要光说好听的,他说,我是不是自己的心态有问题?怎么老能发现问题?发现人家做得不对的地方。怎么那么多大小人物,大大小小有文化有官职的人,谁也看不到呢?我这是不是非常危险?以后是不是不要多管闲事呢?

        不,我对他说,这跟你读的书多有关系,特别是读人文这方面的书。这些书就是分析社会分析人的行为的。别看他们职位高,学历高,你读过的书,他们未必都读过。不是你心态出现了问题,是你有这个发现问题观察问题的能力,而他们都没有。想必这些城建部门,他们也想把这个城市治理好,要不然就不会栽上这么多的松树柏树了。只是他们不知道,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如何?在实用和美观之间,哪一个轻哪一个重的问题。他们搞不清楚,他们不知道,实用永远是第一位的;美观,完全要服务于实用。小树林是美化环境的,但如果把人挤的都没地方待了,甚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这种所谓的美不仅没用,反而是非常有害的。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

        是不是所有的书读了都有好处了?他疑惑地问我。

        不是的。我说,现在的书太多了。古人说的开卷有益,现在却不能照单全收了:有的书不是开卷有益,可能就是开卷有毒了。读有害的书还不如不读。一定要有选择地读。你为什么水平比他们高?你读的书都是非常有用的,有社会价值的书。包括你看电视,上网听收音机,看电子书,跟他们看的读的都不一样。不是你的心态不对,而是你的水平和境界比他们都要高。

        我由衷地赞赏道。

        你算了吧,你别把我吹到天上去,我年龄都这么大了,要摔下来可就活不成了,你还是让你大叔多活几天吧。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们父子俩互相对望着,哈哈大笑起来,一同走进了琳琅满目的超市。

        他在超市里买了一些日用品,走出超市,旁边有一些小商贩卖农副产品。他走到左面卖粗粮的地方,买了几斤黄色的面。他指着购物袋里的面说,这叫秫谷米面,用石硙磨的,口感特别好,专门用来做糕面的,回去给你做油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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