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十五 嘉禾佳树齐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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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马大叔朝夕相处了好几天,对他的一切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他像一个通体透明的水晶,毫无保留地讲了他的全部,并且带着我了解了全县的基本情况:正面的反面,明的暗的。可以说对这个贫困山区小县的概貌:昨天和今天,变化和发展,也基本了解得差不多了。我的任务也基本完成了,明天就计划回京去了。
我向马大叔提出我明天计划回去的打算。他一再挽留,说对我招待不够,让我受委屈了。既然忙于工作,也就不再挽留了。天天粗茶淡饭,今天临别时,要给我换个口味:既是他们当地的饮食,又不是太粗糙的。就是他在给我讲他的人生经历中,在他的亲戚家吃过的那种萝卜羊肉臊子荞麦面圪饦。只是现在不是吃羊肉的季节。他们这里非常注重传统,当然也是很科学的饮食:因为羊肉是热性的,只有过了中秋节才有羊肉上市。而大量的羊肉上市,要到农历的十月初一以后才有。因为有十月的羊肉赛人参之说,说有大补的作用。
因为他实在想不起除了大鱼大肉以外,还有什么好吃的来招待我。他说他当人大代表期间,认识同样是人大代表一个养羊专业户,看他那有没有羊肉,会不会为他杀一只羊。
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哪能因为解我的嘴馋,就让人家杀一只羊呢。
他说没事的,他们之间是好朋友,即使不会因为你杀一只羊,问一问他总是没错的。
说着,他便开着车到城里去采购原料去了。
我因为要整理这几天采访他的录音,就没有跟他去。
我打开他的电脑,把u盘插到电脑上,打开了语音转文档的功能。他真不愧是认真学过汉语拼音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他说的话很快能转变成文字,而且基本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他有不少话是方言,只能用同音字代替了,觉得非常遗憾。
在我录到一半的时候,马大叔开着车回来了。我以为他没有找到他那个养羊的朋友。
他把东西放在厨房里说,很出乎他的意外,他打了那个朋友的电话,说明他想买羊肉,他说根本不必找他。虽然他住在村里,但现在一年四季都有羊肉卖。主要是通过电商去卖,县里建立了很大的电商平台,帮助全县的农户卖各种农副产品。他的羊肉也在网上卖,销售很好,让他到电商专卖店去找就行,那里就有他的羊肉专柜。他一下就买了二斤,还在超市里买了荞麦面,萝卜是在自家菜窖里取的。
我对他说了我把他的录音要转换成文字,但有不少是方言,不知道用什么字来表达。他听着吃了一惊,惊讶地问,还有这样的事情,电脑还能把录音直接变成文字?他说他实在不敢相信。
真的,你的电脑就行,只要下载一个叫讯飞的语音输入软件,只要普通话过关,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因为你学过汉语拼音,普通话非常标准,我试着录了一会儿,基本没有错误,只是有些字普通话里没有,要用同音字代替,总觉得有点遗憾。
这好办呀,他说,我不是让你看过一本方言词典吗?我估计你说的那些字里边都有,咱们一块查一下就好了。
他这样一提醒,我便恍然大悟。我再次打开语音输入软件,那些语音很快就变成了文字,一个个在我们眼前跳动着,看得马大叔眼睛都睁大了。在一些特殊的方言出现以后,我用鼠标把它加粗加黑,做了标记。全文输入完成以后,我和马大叔一起打开《嵎州方言词典》,把标出的方言词语,一个一个地查出来,做了替换,整个文稿便顺利地完成了。但有一些词语是自造字,我自己也不会造字,只能遗憾地放弃。但关于猫头鹰的别称,以及另外几个特殊的方言词语,实在是太特别了,我还实在不想放弃,便标出了它的结构,以便在以后正式发表或出版时,能被有经验的编辑所采用。
快到中午了,我给他当下手,我们开始做饭。刚从菜窖里取出来的萝卜,水分很足,黄澄澄地,就像刚从地里拔出来似地。我在水龙头上接了一盆水,开始洗萝卜,马大叔切羊肉和荞麦面。等他把面和好羊肉切好,我开始切萝卜丁,这活儿我会做,在家里常做的。他把荞麦面用擀面杖擀开,切成粗条。在案板上搓成圆条,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指头缝里,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掐上一块,放在左手的手心里搓着。搓过的小面块,就成了他说的圪饦。其实这也不稀奇,只是叫法有别,我们叫猫耳朵。只不过我们是放在案板上用指头戳,他是放在手心里搓的。他搓出来的猫耳朵,更加圆润逼真,不像案板上搓出来的是扁平的。
我真为他的手艺叫好。一个家里地里都能干的男人,心灵手巧,居然还有文化。他给我创造了多么好的采访素材,我想我的任务会圆满地完成的,一定会得到领导的赞许的。
你相信不相信命运?他突然问我。
这不好说,我说,大部分还是人事吧,不过有时可能真有命运存在的。
我是相信命运的,他说,你相信开玩笑能改变人的命运吗?
我不相信,我切着萝卜说,哪有这样的事?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我的那几个发小村干部,不是跟我开玩笑说,要让公安局长来收拾我,要强迫我栽树吗?
他说。
是啊,你栽树还就是跟公安局长有关,但怎么跟开玩笑有关呢?
我困惑地问。
关系大了。他说,他们正在大队部里讨论栽树的情况时,在休息中间,无意中说他们用警察来吓唬我,要强迫我栽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那个魏局长就坐在他们跟前。他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案子就是我做的。只是他们处于纪律和善意,没有跟我们村的人讲,他就把那件事告诉了我。本意也不是吓唬我,但我听了以后却被吓住了。不仅没有让他第二次来找我,而且是主动找到村干部,自己主动要求栽树。如果他们不跟我开玩笑,如果正巧没有让那个魏局长听到,我哪里能凭空栽树发了财?能成为致富带头人,成为人大代表?我顶多还是种上几十亩地,刚刚能解决温饱问题,重要的是还是叫别人看不起,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咱爷俩也就没有今天的交集,也就谁也不会认识谁了。你说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全让我给赶上了。你说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吗?
我惊讶地望着他,困惑地摇了摇头说,这还真没法解释。命运和巧合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不然就不能叫命运了,你说的也许是对的。可能其实这一切也许就早就被安排好了,只是正巧碰到一起了吧。
细节决定命运,并非要有什么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经历。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只要处在关键的节点上。就像足球场上的临门一脚,总统手提箱里的核按钮,电脑里的一键启动,只要具备了足够的条件,一切皆有可能。所以说,君子慎独,勿忘细节;要在细微处显精神。
还有,他说,乡里和村里的干部们,天天纠缠着让我带头栽树,也有一个客观原因,就是我家的地不光好,还是连片的。其他人家的地都是分散的,东一块西一块的,不太好管理。上边来检查时,也很难看到一整块的树林。可分地的时候我是坐牢的,我却分到了全村最好的地,我又是被大家歧视被政府打击的坏分子。怎么能分到那么好的地呢?
是啊,我也困惑地摇了摇头说,的确是啊,这不合常规啊。
咱爷俩这么长时间,我跟你是无话不谈了。你想一想我的老婆是怎么死的?我猜想,至少在分地以前,杨明成就跟她勾搭在一起了。自然在分地的时候,杨明成就给她关照多了,就把整个分的地连到一块的。综合其他原因,干部们才看中我的。你说,难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就有那么大的威力吗?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利益,这绿帽子的价值也确实是不小。
他苦笑着说。
也许吧。我说,那主要看对方是什么人了,如果是有权有势的,有钱的人,并且舍得帮助自己的,当然是有力量的了。你看那些贪官的情妇,简直无所不能,就是这个原因。
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安慰他说,毕竟他跟别的贪官的情况不一样,孤儿寡母的,又没有什么劳动力,不找个依靠,他们能活下去吗?你应该原谅她的。
唉,也是的,就说我吧,又穷又丑,名声也不好,年龄也很大,怎么能娶了那个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媳妇。她还不是为了找个挨靠,为了能活下去。我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靠山。如果是放到现在,除非我像现在一样成为什么致富带头人。要是一般人,她绝对是看不上我的。甚至说句不好听的话,宁可给人家书记主任当情妇,你也不会嫁给我这个穷鬼的。再说到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年代,只要是一个工人,能穿上工作服。哪怕是瘸子瞎子半脑子,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到农村娶上最漂亮的媳妇。还不是人家力量大,穷人家的嬬子能找到这样的人,就算找到靠山了?
他感慨地说。
实在也是的,我说,这都正常。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欲望是人前进的动力,改变处境的源泉;没有了欲望,人也就不会进步了。当然了,没有了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欲望泛滥也是可怕的。只有在道德和法律约束下的欲望,才是美好的,富有正能量的。
可不是吗?他说,人心没尽,得陇望蜀,好像就是说的这些事情。欲望无穷,动力也就无穷。我们的过去为什么发展缓慢,甚至还在倒退,大概就是因为压制人的欲望,也就压制了人的进取心。而现在,完全是在激发人的欲望,当然也就激发了人的进取心。这大概就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最大区别吧。你不是凭着我们村一村一品的品牌找到我的吗?其实这个一村一品是打折扣的,实际情况是一村两品。
他说,他面前的箅子上,已经摆满了一层猫耳朵,我的萝卜丁也快切完了。
这是怎么说的呢?一村一品的本意,就是要把自己村里的东西跟别人的都区别开来,也就是要有特色。而我们村的特色果品,就是我自己亲自引进和培育的嵎州红梨。但因为这种红梨新品种推出得比较晚,也是我个人自己发展的。没有像苹果那样面积非常大,有强有力的政府推动。但省里要评出全省的一村一品的品种的时候,我们把苹果和红梨,两个品种都报了上去。但因为苹果太普通了,被评上的恰恰是红梨。可是因为是新品种,面积还不够大。而我们的苹果虽然普通,但是水土好,糖含量高,甜度高,比别的苹果更要好,就把两种果品配搭销售。所以在王府井专卖店里,既有苹果,又有红梨,甚至红梨比苹果卖得还要好。以后可能渐渐会超过苹果的产值的。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能连续当了好几届人大代表直到超过年龄了才退出的原因吧。县里还是非常重视我的劳动成绩的。唉,岁月不饶人啊,廉颇老矣,善能饭否?
他有些自豪又有些自嘲地说,还说了一句古典,足可见他读书之多。
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嘛;发展就是硬道理。邓公的话就是哲理,他的观点在你们这个小村里简直体现得淋漓尽致:不管红梨苹果,能冲出省城,打进北京,赚到金钱,全是好品种。
我套用了现成的话说。
我们爷俩互相对视着笑了。
准备工作完成以后,他打开电饭锅,把切好的羊油,放在锅里用勺子压住炼油。把油炼好以后,为了减轻热度,他又加了一些植物油。把切好的姜葱蒜放到里边,然后放入羊肉边炒边搅,边加佐料。然后把萝卜丁倒进去,不停地翻炒,又加了一些水。大约过了十分钟后,把事先泡好的红薯粉条放进锅里,又煮了十分钟后,羊肉萝卜臊子便做好了。
他把羊肉萝卜臊子倒进一只小盆子里。锅里加上水,水开了以后,用手抓着猫耳朵,一把一把地放进开水锅里,等煮了五六分钟以后,荞麦面猫耳朵(圪饦)便做好了。
马大叔先给我捞了一碗,让我自己加萝卜臊子。他自己也捞了一碗,我们自己又加进了酱油,醋、蚝油,辣椒油,芝麻酱,一碗香喷喷的,弥漫着乡土气息的羊肉萝卜臊子荞麦面圪饦,便落进了肚子里。
你多吃点野菜吧,他说,这是苦菜和蒲公英,都是去火的菜。我们这里为什么天热了不吃羊肉?就是因为羊肉是热性的,吃多了会上火的,不过偶尔吃一两顿也是没事的。现在羊的品种好了,不像是以前。要是在以前,这个季节吃羊肉是有膻气的,根本不好吃。但现在根本吃不出来膻气来,我估计跟羊的新品种有关。
好吧,我说,我边吃饭,边用筷子夹着小碟子里边儿已经焯好的野菜。
你的电脑里怎么我发现一些奇怪的表格,好像都是别人家办红白事和收礼的表,怎么在你的电脑里呢?
我忽然想起,我在电脑里边看见的不少写满了名字和收钱的钱数的表格,还是用的pdf格式。我觉得他对电脑的操作和了解,绝不亚于一般的文化人。
哦,你说的是办红白喜事时上礼的礼薄吧?那是我的记载:全村所有人家的红白大事所收的礼,都是由我来写的,是用电脑来写的。我对他们的秘密了如指掌,谁也不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
他笑着说。
怎么回事儿呢?这又是你的发明吧,我也笑着说。我虽然是从大城市来的,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用电脑来写礼的。一般的话都是传统的在红纸上写的。你们村可真超前啊,比我们北京还超前。
我感慨地说。
那要看什么了,他说,也许在这一点上,倒有可能。还真让你说对了,用电脑来写礼还真是我的发明。
怎么回事啊?全村整个人家都请你来写礼?
我问。
是这样的,我是我们村的村民事务委员会副主任。他说,别看职务是副职,可是掌管实际权利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管了那么多的钱。
什么叫村民事务委员会?不就是红白理事会吗?
我奇怪地问,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组织。
是这样的。他说,现在虽然人们有钱了,但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过去,在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的年月里,人们是又穷又攰,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享受,冬天都不让休息。现在好了,秋收一过,粮食苹果梨一卖,万事大吉。手里点着票子,食堂里吃着大餐,这还不是坏事,人总得享受呀。最重要的是赌博,几乎家家户户搓麻将。还有就是,我们有句俗话,六月天天吃新,腊月天天迎亲。一到腊月是办喜事的高潮,人们争着抢着办事收礼。办喜事还好说,那是应该的。最可恶的是,大家都觉得吃了亏,根本不想给别人上礼,但碍于情面又不能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想办法办事,把上出去的礼收回来。还要多赚一些,变着法的请客收礼。孩子十二岁过生日,刚满一轮,过生日是传统。但到后来,满月也要请客收礼,三岁五岁,随便哪一天想给孩子过生日就给过。搬家要过,升学要过,给老人随便捏造个年龄也要过。大家都被收礼搞得焦头烂额,但轮到自己,收礼的点子比别人还要多,还更频繁。简直把传统美好的社会风气,搞得乌七八糟乌烟瘴气。因为这种情况不光是我们这里,全县的所有的机关学校厂矿,乡村都是这样的。面对这种情况,我跟村干部商议,我们要设法改变一下。本来准备成立一个红白理事会的,但权力太小,根本管不住村民。我是监事会的主任,但监事会主要是监管村干部的,对村民没有约束力。但我们的班子是现成的,就扩大我们班子的权利。把干部和村民一块监督,不光要管理红白喜事,还要管理村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比如赌博,不讲卫生,不文明举止,家庭暴力等等。正巧,司法局要在我们村里发展调解员,也找到了我。我又没法推辞。后来,我们研究,干脆把监事会,调解员,红白理事会,等等所有的职能全部归拢到一起,成立一个村民事务委员会。由全体村民共同选举,制定村规民约。所有的村民只要年满十八岁以上,都要在村规民约上签字按手印,并且制定了违反规定以后的处罚标准。特别是对赌博和婚丧大事礼尚往来都做了特别的规定。
比如对赌博,打发时间玩耍可以,但不能动钱,如果动钱就是赌博。只要有人举报,就让被举报人,参加村义务劳动,打扫卫生,帮助贫困户。在村规民约榜面上,写不低于一千字的书面检查。如果不接受处罚,并屡次违约,在以后的各种救济扶贫款,上级给发下来的各种好处,经委员会讨论以后,剥夺其受益的份额。这样一来,就没人敢赌博了。因为现在政府给得好处多了,你举止不文明,不遵守我们村里边制定的规矩就不能享受到这些好处。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当初是你自己签字同意的,谁也无话可说。村民自我选举,更要懂得自我管理。不然连自己也管理不好,村民自治就是一句空话。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在我的采访中,居然忘了这一条,不过他自己就是当事人,自己说了跟采访了是一样的。
那红白事你们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对村民自治很感兴趣。
你要在大家面前有威信,就得给大家办事。在建学校的时候,我捐了一万块钱,所以大家就选我当村民事务委员会的副主任。本来是让我当主任的,但我觉得自己年龄太大了,精力也有限,就当了副主任。红白大事也是一个重要的村规民约。首先把我们空下来的学校,免费提供给大家办理红白大事的场所。水电也是免费的,板凳齐全。村里又添置了桌子蒸笼锅灶,等一切工具,免费供村民使用。如果是办喜事,我们村里有舞台,场地很大,完全够用的。公约中规定,给老人办生日,七十岁以上的才能办。每十年办一次,中间不允许办。小孩过生日,只能办十二岁一次。其他年龄其他人都不允许办。每次收钱,每人最多不超过二百块钱。为了统一管理,他们自家人收钱,就让我统一写礼。因为我觉得电脑最方便,也容易保存,就制定了专门的表格。只要在表上填上上礼者的名字就行。全村人所有的礼都是我一个人给写的。地点就在我的家里。为了防止篡改和丢失,我就转换成pdf格式,给事主发到手机上。这样很容易保存和查看。如果他们想看到纸质的,就自己拿着手机到打印部打印一份就行。电脑简直改变了我们一切的生活方式,给人带来了多么大的方便呀。
他感慨地说。
你刚才说,学校空下了,怎么学校也拆了?
我困惑地说。
现在学校的硬件建设是非常高级的,特别是在建设希望小学的那几年里,我们县里最好的建筑就是学校。但随着城镇化的普及,大家越来越重视教育,总觉得村里根本不如城里。城里不如市里和省里。村里人把自己的孩子千方百计地托关系,走后门,都转到城里去了。漂亮的学校里边,没有几个学生。剩下的学生也想转走,只是找不到那后门。有关部门怎么挡也挡不住。因为你一阻挡就挡了孩子的前途,伤了家长的心。与其阻拦,还不如疏通,这就是大禹治水的道理。干脆就把乡村的学校都拆了,在县城里集中办学。学生都住校统一管理。不愿意在乡下教书的老师也全进了城。教学质量也有了保证。学生因为住校,家长也可以腾出手来干农活打工。把学生在城里的那点花费弥补起来。这么一个小地方就有五所初中。后来因为学生没有那么多,竟然还合并了一所初中。这是我们政府一个深得人心的好决策。至少在我们县域范围内,村里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能享受到同等的教育。这在过去是想像不到的。所以学校闲置起来了,没人上学了,大家反而很高兴。我们管委会就正好把这个设施利用起来。如果谁家违反规定,所有的设施都不能使用。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所以推行起来就非常的顺当。谁也不会再变着法儿过生日办喜事,千方百计地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往自己口袋里装了。
你们这样子快办成世外桃源了。
我由衷地赞美道。
也难呀,他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现在有点儿钱,也有点儿名,但责任更大。责任不仅要付出,还要得罪人的。干这些事,如果你要不严加管理,不坚持原则,村规民约就会变成一张废纸,所有的努力也就化为乌有了,只能被大家嘲笑。好在我还是坚持下来了,也能得到村干部和村民们的支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关键那个公约有最主要的约束性。当然还有利益:激励要靠利益,惩罚更要靠利益。不然凭我有三头六臂,也是毫无办法的。过去我们穷得只剩下精神了。可现在,我们又是另一种贫穷,穷得只剩下钱了。这是为什么很多人还在怀念过去的原因。我们只要把过去的那种精神能够唤回来,我们的生活才能达到真正的幸福。不然,利令智昏,唯利是图,利欲熏心,会让大家走上歧途的。
吃过午饭,他带着我去参观了他说的学校和舞台。学校的院子很大,除了六间教室外,锅炉房,门房,炊事房,一应俱全。铝合金门窗,瓷砖贴面,很大的院子里,还可以搭建临时的帐篷。完全就是办红白喜事的绝佳场所。我隔着窗户望进去,里边学生桌椅板凳,变成了一张张大大的圆桌子。每张桌子周围都摆着十只凳子。隔壁就是舞台。舞台很大,还挂着棕红色的布幔。一侧还安着两只大喇叭。场地很大,水泥抹面,周围还有健身器材。东西两侧是两个篮球架,既能搞文艺活动,还能搞体育活动,一举四得。
如果我们不把这么好的地方利用起来,慢慢地也就报废了,是非常可惜的。
他指着这些基础设施说。
你还是有遗漏的地方。我说,这些更是我应该采访的东西。从物质的到精神的,更要有规矩的,约定俗成的东西。这样才能全方位立体的看到农村、农民和农业的整体风貌。
我总以为你们是看大事的呢,这些小事是不大在意的。
他辩解说。
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从细微处见精神,更能反映事物的本质。
我好像个哲学家一样,深有感触地说。
那好,我就领着你看两处更能反映事物本质的东西吧。
他煞有介事地说。
什么东西啊?我疑惑地问。
两个厕所。
他笑笑说。
我的好大叔,你尽跟我开玩笑,又是卖关子吧?厕所怎么能反映出什么事物的本质啊?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也笑着说。
什么也不说了。反正村子也不大,这里都是新建的房子。咱们往村子中间走,再往东面走,你看了就知道了。你要相信你的眼睛,更要相信你的大脑。
他诡异地笑着说。
有那么神秘吗?我说,那赶紧就去看看吧。
我们两人并肩相跟着往村子里边走。水泥路干净整洁,靠左手的一侧建着一些平房和小二楼。到了村子的中间就不一样了,那可能是以前的房子,都是砖窑和石窑。再往远处看去,还有一些坍塌了的土窑洞,就是我们上回看到的坍塌了旧村子了。
我们来到村子的正中间,走上一小段用青石铺成的坡路,来到一座大院子里。正面是一排五孔石窑,窑顶上长着枯草,紫红色的条石已经变成了红褐色。可能年代已经很久了。院子很大,铺满了青石和鹅卵石。院畔里有一座厕所,高高的墙壁,也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外边用白色的石灰泥抹了一层。厕所顶子上铺着一层水泥瓦,厕所里面干净整洁。粪便通道呈六十度斜斜地一直通到下边的茅坑里。通道里没有一点残留的粪渣。粪坑在最下面一个拐角处,用水泥预制板盖着。板子上还有一个提手,方便用来揭开盖子去掏大粪。
这就是你让我看的厕所吧?我问他。
是啊,他说。
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厕所吗?
我困惑地问。
不普通。他说,要放到现在,当然是很普通的。可你别忘了,这是六七十年代的厕所,当时在全村是独一无二的。大家普遍的厕所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把一只水瓮埋进去,盖上两块木板,水瓮里边插上一根粗木棒,粗木棒就是我们说的搅茅棍,这就是一般人的厕所。其实也就是人们说的茅坑。讲究一点的,打上土墙或者垒上砖墙,挡一挡风和光。不讲究的就用篱笆围起来。外边的人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里边人的活动。谁家有没有这么好的厕所?就算放到现在,除了楼房里的抽水马桶,一般的厕所也就是这样的,一点也不落后。
你说的还真是对的。我说,就是在北京的郊区,当年也是这样的。
要看一个人,一户人家有没有品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两个地方:一个是厨房,一个就是厕所。一个进口的地方,一个出口的地方。不要光看客厅,客厅往往是假像。那是给外人看的,是供展览使用的。只有厨房和厕所,这一进一出的地方,才是最真实的地方,也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和风貌。
他幽默地说。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还是有些费解,依然困惑地问他。
很能说明问题,他说,我不是给你说,当年,召开批斗大会,经常第一个被拉到台子上批斗的人富农分子刘和东吗?这厕所就是刘和东的,还有这五孔石窑。
哦,我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了。
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修建起这些东西的吗?
他又问我。
我当然不知道了。我说,可我很想知道。
下边的河滩里边有很多石头,他每天利用一早一晚上下工的时间,或者是茶余饭后。总之是挤出一点点空闲时间,就用锤子和铁钎,在河里边把石头撬出来,一块一块地敲打。敲打成四方四正的石料,再一块一块地扛上来放到这个院子里。等把所有的石料备好以后,他就找人来帮忙,砌成了这样一排五孔石窑。这种穹窿形的建筑,非常结实。你看看,这几孔窑洞是三四十年代建成的,好几十年过去了,连个小小的裂纹都没有。而这座厕所,是他在六十年代建的。因为村里扩路,把他家原来的厕所拆了。他就重新建了这座厕所。每天在生产队干完活,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就在河滩里边敲打石头。在大队里被批斗完以后,还要到河滩里把这个石头再扛回来。他的这些财产,就是靠双手勤奋顽强坚韧的劳动创造来的。如果放到现在,他和我一样,完全就是致富带头人。可在过去,他就是坏人,就要被打击和压制。我们过去打击和压制的人,其实就是勤劳致富的人,就是社会精英,这就是我要让你看到的。
他神情严肃地说。
我一下子笑不起来了:这个厕所还确实是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时代意义。
可是,你不是说让我看两座厕所吗?
我问他。
是的,咱们再往后走一走。
他说。
我们继续往东北走,越往后走,房子全部变成了破败的土窑洞。这大概就属于村子的贫民窟了,基本没有人住了。我们上了一条土坡,来到一孔破败的土窑门前。门窗已经破烂不堪,窑洞顶上也塌了一大块。隔着破窗户往里看了看,里边什么也没有。好像早就没人住了。土路旁边,有一个不太深的土坑,两边有两块石板。一块石板已经断成了两截,掉在土坑里。中间的坑里插着一根木头,也已经沤烂了,只剩下墙边的半截儿,倒在土坑边。
他指的指这个土坑说,你能想像吗,这也是一个厕所。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个厕所呢?
真的是。他说,就是这个窑洞里边的主人郝家成的。他可是贫下中农,这就是他的厕所。只挖了一个土坑,连水瓮也没有安,只插了一根木棒,上边搭了两块石板。供上厕所的人踩着,以防止掉进坑里。四周用葵花杆扎起来组成一个篱笆墙。这就是富农和贫农的差别,从厕所上就能看出来。富农和贫农,富裕和贫穷的根本原因在哪里?富农刘和东,不等不靠不要,凭自己勤劳的双手,追求高品质的生活,他不会也不可能贫穷的。而郝家成除了干集体的活儿,什么也不会干的。他甚至为了表现积极,在大家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还要干活。但一回到家里,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找不着北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所以他受穷也是必然的。
我默默地点着头,深有感触地说,如果这两个人现在还在世,没有不公正的待遇,不被批斗和管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
拥有石头厕所的刘和东,一定是致富带头人,像我一样,说不定还是人大代表。拥有土坑厕所的郝家成,一定是贫困户,是各级领导的扶贫对像,扶贫攻坚的首选人,他肯定地说。眼前的景像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儿?我问道。
我有一个亲戚是医院里的医生。有些人无缘无故的要求住院,只要有点头疼感冒也住院,让他们非常讨厌。
他说。
这就奇怪了,我困惑地问,病人是医生的上帝。病人要求住院能给他们创造福利的,哪里有医生讨厌病人的?
他们是特殊的群体,因为他们住院看病不掏钱。
他说。
这当然好理解了:是不是流浪汉?交通肇事后肇事者逃逸了留下的受害者?
我说,除了这些人,哪有住院不掏钱的。
不是不掏钱,是不用花自己的钱,钱还是要掏的,甚至要比一般人掏的还要多。
他诡秘地说。
这就不可思议了,哪有没事儿找事儿自己住院的?就算是不花自己的钱,一个健康人住在医院里,没病也能住出病来。
我更加费解了,疑惑地说。
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就是像住在这个土窑洞里,在这个破土坑里拉屎撒尿的人一样。
他笑着说。
哦,我明白了,我说,你说的是贫困户,就是咱们政策上扶持的对像?
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些人正是贫困户。虽然他们给医院创造了利润,但这些知识分子根本看不起他们。他们占用了人家的医疗资源,让真正有病的人没有床位。但就是因为住院不花钱,头疼感冒也要住院,还要纠缠着给他们开很多不需要的药。这些事情,这些生活的真相,恐怕你在大城市里,在你们那个养尊处优的位置上,是永远听不到,更是看不到的吧?
他富有深意地说。
真还有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马大叔亲口对我说,而且我也相信他说的一切,我真的是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印像中,这些人多么值得同情,值得帮助,值得关爱,可现实完全颠覆了我的美好想法了。
马大叔接着说,并不是所有的穷人都值得同情的。你永远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太监不急皇帝急。党和政府固然有再好的政策,但对这种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的人;自己不努力,天天只想着占一点小便宜的人,并不能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的。他们永远也不会为自己做主,缺少自主意识:你让他干什么,他才干什么。自己永远不明白自己是想干什么,该干什么。这种人最适合生活在过去,生活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因为他们缺少内因,外因是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的。他们被社会淘汰,至今仍然生活在贫困中:除了天灾人祸,疾病灾难,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原因。社会不能为他们承担过多的责任。一个人,在今天这最正常不过的社会状况下,要成为一个强者,必须拥有“六自”精神——
我听着非常诧异,疑惑地问,什么叫六字精神?
自信,自律,自觉,自为,自立,自强!这些爱占小便宜,胸无大志,无所作为的贫困户,普遍缺少的就是这种精神。
你可真会总结,像个大学教授。
我开玩笑说。
不是会不会总结,是用现代流行的话来说,我是草根屌丝,最了解社会最底层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虽然自己没什么本事,不能接近真理,但一定能接近真相,但真理和真相不一定在多数人手中。
不,我由衷地说,真理和真相都在你手中。你就是真相和真理的拥有者。
算了吧,我刚刚摘了坏分子帽子,你又给我戴高帽,我可承受不起呀。
不,我给你戴的这个帽子含金量高,跟你们过去的那一堆帽子完全不同。
我笑着说。
除了高帽子,你还能有什么帽子给我戴?
他也笑着说。
博士帽,我说,你完全有资格的。
你别开大叔的玩笑了,我那文盲帽子还没有摘了呢。博士帽子,等到下一辈子吧,这辈子是没戏了。不过,我给不了你真理,真相还是给了你不少,不管哪一方面的,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他认真地说。
是的,我说,如果我不是独自找您来,不跟您朝夕相处,你所说的这一切,我们是永远无法了解到的:找官方,找宣传部门,浩浩荡荡地领着一帮人,把镜头对到这里,对准那里,看似红火热闹,实际上什么真实真诚的东西都得不到。而新闻了解不到真相,新闻就会一文不值的。
回到家里以后,他从一只罐子里拿出一些柿子放在盘子里说,这是我刚醂好的柿子,你尝尝。
我们边吃着柿子喝着茶,边聊着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他说,从给所谓的地富反坏右戴帽子,到给他们摘帽子,给他们在政治上松绑,把捆绑得像粽子一样的所谓的地富反坏右身上的绳子解开,使他们成为平等而自由的人;从给像我这样一个致富带头人以荣誉和地位,到给贫困户摘帽子,让大家安定富裕,不让一个人掉队。从强迫大家加入合作社,到大家自愿成立合作社。从强迫我栽树,到我自觉自愿地引进新品种,自己栽种新的果品……完全反映了我们的社会有多么巨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说明我们现在经过了无数的风雨,总算走到正常的轨道上了。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也反映了我们的农民素质,正在一步一步地改变,一步一步地提高。不瞒你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还自杀过一次。如果那次是头朝下栽下去的,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总算能活着走到了这一天,我现在却是非常的怕死,只想多活上几天,看看现在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能看着网络电视,抲着智能手机,吃着自己想吃的一切;坐着高铁,甚至是飞机,随便想到哪里去。来到这世界上,你还需要什么?还缺少什么?不管贫穷富裕,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是最好的理由。而在过去,我为什么要自杀?因为实在是为自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而现在,除非老天爷要我的命,否则,我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一点不活着的理由了。
他是个农民,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民,是那种有知识有文化,对人生和社会有自己想法和看法的农民。他是一个长者,但又读了那么多的书,既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虽然不至于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但他的口袋和脑袋,都是非常丰富的。我非常庆幸我这几天能把他作为我的采访对像,既了解了他自己,又通过他自己本人,了解到这个小县城方方面面的发展和变化。对改革开放以后的农村农民和农业,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和认识。但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社会,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样的看法?我要离开了,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他很难说。我虽然我是个大学生,有体面的工作,但我在这个老人面前,在这个农民面前,他渐渐地征服了我。我有时不得不像个小学生一样面对他。
你对我们当今的社会,我们的国家,有什么看法?
我试探着说,这是个大的问题,我并不知道这个农民,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和认识。
哪敢有什么看法?他笑笑说,如果在过去,在改革开放以前,任何看法都是可怕的,轻者抓起来挨揍批判,重者就可能坐牢杀头。但现在好了,现在是自媒体时代,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发表自己的看法。没有观点的就去做饭,操着个破锣嗓子又唱又跳,围观小鲜肉和明星的娱乐八卦,甚至就去造谣,胡说八道。今天这个社会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只要不违法,给了每个人以说话的权利。
我现在就给你一个说话的权利,你现在就把我当成是你的粉丝,你想对你的粉丝说点什么?
我笑着说。
你别逗了,我哪敢让你当粉丝。不过我倒是很想说说我对国家社会的一点看法的,把过去颠倒了一些东西,能够重新颠倒过来。
他意味深长地说。
你也太厉害了,我倒要听听你怎么颠倒过去的东西的。
我边喝着茶,边探究地望着他说。
你比如,他说,我们几十年来常常听到一个口号,大河没水小河干,意思是说,小河里的水是从大河里流出来的,完全是违背科学常识的。其实完全相反,小河没水大河干:大河里的水都是由涓涓细流,成千上万条小河汇聚而成。大河就像国家,小河就像人民;只有人民富足了,人民有钱了,才能给国家大量地交税,国家这条大河也就成了大河了。如果人民这条小河连一滴水也没有,大河照样是干枯的。我们今天,大河小河都有充足的水,gdp世界第二绝不是盖的。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一个国家要强盛,一条大河要汹涌澎湃,长流不息,就要藏富于民,让小河永远充满着清澈的河水。
他接着说,个人与集体,个人与政府,就像小河和大河的关系,个人对集体和政府的依赖程度,反映着社会的文明程度和进步:依赖度越小,个人越强大,越自觉,越文明越进步。国家政府和人民,就如同小区物业和业主:家园就如同是国家,人民就是业主,政府就是物业——是业主请来用于管理家园的。业主和物业谁是老大?文明进步的社会,业主是老大,物业是为业主服务的;愚昧野蛮的社会,物业是老大,物业就要反客为主做业主。如果残酷地剥削和压迫业主,业主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要换一个物业。但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最后毁坏的是家园,两败俱伤,得不偿失。拥有几千年文明的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发展中国家,就是几千年来业主和物业,不断地矛盾斗争,不断地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频繁地换物业换过来的。其结果就是不断地毁坏和建设家园:拆了建,建了拆,折腾来折腾去,依旧停步不前,还是原来那个家园,没有根本的变化。改革开放最大的成果之一,就是转变政府职能,由管理型政府,变成服务型政府。我们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小区,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业主服务的物业是多么的重要。而物业经理又是重中之重。物业应该永远明白,自己是业主雇佣来管理小区家园的,小区家园不是自己的,是人家业主的。要想自己有丰厚的待遇,永不失业,永远管理下去,就要努力为业主服务,把小区当做是自己的家,全心全意地去管理。业主也要尊重物业的劳动,尊重他们的付出。只有这样,物业和业主才能同心协力地搞好国家这个最大的家园——即使对于物业不满意,也一定不能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办法去更换。而要用和平的民主的文明的方法。这样就不会损坏业主和物业双方的权益,美好的家园也不会被毁坏和破坏,就能达到长治久安。这是我们民族的大幸,国家的大幸,人民的大幸。国家的强大,必须是建立在人民福祉的基础之上;如果一个国家的强大,是建立在人民贫穷困苦的基础上,那么维持这个国家的政权就是邪恶的,有罪的。苏联的解体就是明证——国家虽然很强大,但人民贫穷困苦,最终人民选择了让他崩盘,恰恰说明是社会的文明和进步。而我们现在国家的强大,恰恰是建筑在人民安定和富裕之基础上的:强大的国家和富裕的人民,相辅相成,共同发展,越来越强。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业主,我是举双手欢迎和拥护现在的物业和物业经理的。因为现在的物业做的好多事情,都是民心所向的:惩治腐败,治理环境,平反冤假错案,打击黑恶势力,这几件大事,都是老百姓举手赞成的。而且腐败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环境也不是一天两天污染的,冤假错案也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黑恶势力也不是一天两天产生的,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这要现在的物业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完成呀!我从一个被人人厌恶鄙视和唾弃的人,到成为这个硕大小区业主的代表,给了我投票和选择物业的权利,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人,什么才是人的存在和价值。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做一个人的自豪和骄傲。如果让我回到过去,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这由衷地发自肺腑的声音,让我听着就像一个人从血液里,从细胞里,从气息里,缓缓地,由极细微的生息,渗透和挤压出来的,一丝丝极其珍贵的,生命的内核里最强烈的心声。让我感慨万千,铭刻于心,没齿不忘!
是的。无论任何时代,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任何一个所谓的伟大,都必须也只有通过渺小来体会和实践,让渺小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如果伟大的光辉没有照到渺小的角落,没有渺小享受到伟大的阳光和灿烂,那么,这种伟大一定是虚假的,甚至是根本就不存在的。
你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总结吗?有没有什么经验?让你的同行和同龄人分享。
我试探着问。
读书,他肯定地说。只会埋头赚钱是没有意义的,赚多少钱有够?钱够自己花就行。一个人的素质比金钱更重要。读书是自我教育的最好的方式,是提升人的品位和素质的最有效的办法和途径。自己如果不读书,穷得就剩下钱了,再有钱又有什么意思呢?有钱不如有志有识。要想明明白白活一生,只有好读书,读好书。世界是什么?社会是什么?自己能吃几两干饭,人生是什么?就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不至于枉活一生。过去穷得没有钱,只有精神;现在穷的只有钱,没有精神,两个极端。每个人都往钱眼里钻。我和同伴的最大区别,就是认了字;不仅认了字,而且读了大量的书。不再那么蒙昧了。如果没有侄子,我就跟别人一样,穷得只剩下钱了。我要感谢两个人:有些鲁莽的书记,装满了我的钱袋,侄子装满了我的脑袋。社会的文明进步,个人的品位发展,两个袋子缺一不可:不仅仅要为功利而读书,更要为品位和素质而读书。一辈子读书,读一辈子书。一个人现在只要愿意读书,随时随刻都可以读到,关键是看你的态度了,看你到底想关注什么了。我觉得这是我最重要的人生体验,纸书电书,随时随地都可以读到书。
什么是电书呀?我不解地问。
就是带电的书:电视电脑手机,电子书,甚至听收音机都是读书的最佳机会。纪录片,纪实片,北京档案,上海纪实,凤凰大视野,这些都是影视化了的书,阅读舒适,印像深刻。玩手机不是坏事儿,关键是要看你观赏里边的什么内容了。很多人不过是看无聊的直播,打疯狂的游戏,就是在朋友圈发一些无聊的信息。对提高自己的素质,理解能力和认识水平,一点帮助也没有。甚至有的还上了瘾,成了心理疾病,得不偿失的。
他颇有感触地说。
你可真是切中时弊了。
我对他观察生活的细致,深有同感。
我听你说,那个大队主任吴兆成,给人家看庙去了,那另外两个人呢?支书和队长都怎么样了?
我困惑地问。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刘明柱在这几个干部中是个最好的人。但是人好命不好,得了瘫痪症,卧病在床。好在几个孩子也很孝顺。他是老党员,老支书,上级也很关心他,也算是安度晚年了吧。除了不能活动外。最积极的积极分子,把我老婆害了也把自己害了的杨明成,你根本猜不到他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了?
我好奇地问。
他是优秀共产党员,退伍军人,最革命最积极,还干了好多年生产队长的,现在却是虔诚的基督徒,是天主教的积极分子,也是骨干分子。通过革命和斗争,这一辈子没能实现荣华富贵,只能带领着一帮教徒,在上帝的帮助下,准备在下一辈子到天堂享受荣华富贵去了。他的本性也就暴露无遗了,他们革命和斗争得那么积极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一清二楚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
为了什么呢?
我问他。
为了利益,为了享受荣华富贵,为了出人头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所谓的革命行动,不过是个噱头,是个幌子,每天都在大辩论,大讲理,他跟他的组织,把所有的人都带到一个无厘头的场景中,让大家做这些非常无聊的自相残杀。而他们这些组织者却是唯一也是最大的受益人。而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跟二战中身上绑着炸药包去炸坦克的军犬,它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正义和非正义,只是被人利用着去用自己的生命,成为他们的牺牲品的。通过犯罪来达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所有的运动,都是有组织的寻衅滋事,所有参加的人都是犯罪分子,组织者是最大的罪犯。只有极少数人没有犯罪,我也是这些罪犯中的急先锋,尽管我是被强迫的。
谁没有犯罪呢?
我惊奇地望着他。
只有那些被拉在台子上挨批斗的人,他们才不是犯罪分子。而那些组织者,包括我们坐在下边喊口号的人,哪一个不是在犯罪?至少是在为犯罪分子摇旗呐喊的,在赞美和讴歌犯罪分子的。
我惊讶地望着他,仔细想一想,还真是这样的。
改革开放以前,别的不说,很多政治运动,完全是违背人的本性的。
人的本性是什么?
我很好奇,疑惑地问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中国伟大的哲学家老子,几千年就把人性的所有的本性,概括得一清二楚了。邓公的白毛黑猫论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但我们过去,一切所谓的斗争,阶级,路线,派性,主义,争吵打斗,完全是违反人性的。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为少数阴谋家野心家所利用的,一切都是为他们的利益而活着,为他们的荣华富贵,争权夺利活着。只有现在我们人人才懂得都是为自己活着了:不管熙熙也好,攘攘也罢,但活得明明白白,知道一切都是为自己的,而不是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什么主义路线和派别而活着的。我想这是改革开放最大的成功,要比让我们口袋里装满钱更有巨大的社会和政治意义。就是连动物也懂得为利益活着,为食物活着。即使是争闹打斗也是为了食物和利益而打斗,绝不是为了什么路线和主义,派别和方向,这些幌子和噱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的智商甚至还不如动物,真是可悲可叹呀。
他颇有感触地说。
我对他的话深有同感,思想的进步,观念的改变和超前,才是人类社会最大的进步。一个没有思想的社会,没有自我意识的社会,没有独立的精神,没有自由的思想,不管人们赚了多少钱,不管有多少gdp,整个社会也不是文明和进步的。当穷得只剩下钱了的时候,跟没有钱是同样愚昧和落后的。
当天晚上,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司机说明天早上7点发车,走高速路的。马叔赶紧接过电话说,那我们就不进城了,我们是在嵎厍村,离高速路不远,我们就在高速路的岔道口等着,请不要把我们丢下,如果没有发现人请打电话。司机答应下来了。
原来这个村子离城里有三十里路,离高速路却很近:高速路就在这条乡镇公路的东边,这样就不用到城里去等车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不准备吃饭,但马叔不让,担心我不吃点东西,可能会晕车的。他天不亮就起来,给我准备早餐。昨天他到城里去的时候,买了十个当地销路很好的烧饼,还买了矿泉水,面包,火腿肠和几个小菜。
他把烧饼鸡蛋放在笼里蒸着,蒸了十分钟便热好了。用开水冲着奶粉,每人喝了一碗,每个人就着小菜,吃了一个烧饼,一个鸡蛋。
吃完饭后,他把矿泉水,面包,火腿肠和剩下的烧饼,全给我装进包里面。我无论怎么推辞他都绝对不行,好让我在路上吃。一路到省城还有四个小时,省城到京城还有三个小时,要坐差不多七个小时的车。火车站吃饭也不方便,还耽误时间。
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
他又来到村里的恒温室,取回来一袋他自己地里产的苹果和一袋地参,放到茶几上说,本来也想给你送嵎州红梨的。虽然水分大口感好,但那种梨有一个缺点,就是不耐储存,去年已经卖光了,所以只能给你送苹果和地参了。地参蒸煮油炸都行,尤其可以腌制成咸菜风味更好。
我坚决不要,自己打搅了这么多长时间,白吃白住,混吃混喝,还让老人伺候着,怎么能要他的东西呢?他们的苹果,我在北京就能买到,没有必要再带上几百里路带到北京。
这不一样,他笑着说,我送给你的不是苹果,而是意义,它已经不是物理上的苹果了。不是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吗?这苹果也是纯精神的东西,它已经不应该叫苹果了。
那应该叫什么?我迷惑地问。
应该叫成果。他笑笑说,别看这袋苹果只有二十来斤,可他关系着我的命运,也关系着跟我一样千百万农民的命运,完全应该叫改革开放的成果。有着实实在在的像征意义。你到我这里采访的目的,就是要看到成果的。我跟你说的那一堆话都没有什么价值,因为痛苦的多,喜悦的少。小小的苹果,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成果,也是最大的喜悦。你分担了我的痛苦,我也想让你分享一下我的喜悦。因为就是它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给你说了那么多的话,全是精神层面的,负面的多,空洞的多,也让你感受一下正面的也是实在的东西吧。也让你的家人分享一点你到我们这里来的成果,我心里就高兴了。
听着他的话,一下印证了他说的读书的好处。如果他没有读过那么多的书,他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更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平常的东西上升到这么高的高度。我真的不敢再拒绝了,要是拒绝了就有违他的真诚和真心了。
好吧,我说,我就收下你的成果和喜悦吧。
他开着车,把我一路送到岔道口,我们等了一会儿,客车便开过来了。司机看到我们在路边等着,停下车打开门,我跟马叔握了握手,互相拥抱了一下,跟他说了声再见,便上了车。
车里坐满了人,只有后排还有几个空座位。我走到后面,把他给的那袋苹果和地参放到行李架上,坐到靠窗的那个位置上。从窗户上望出去,他依然站在路边,朝我挥舞着双手。那敦厚结实的身材,紫红色的脸盘,和穿着深褐色夹克衫的形象,如同一棵松树一样,长时间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想起了上个世纪那副著名的油画《父亲》。那沟壑纵横的皱纹,犹如裸露的黄土一样的脸色,如刀砍斧削一样的硬朗的面盘,飘飘忽忽地呈现在高速公路的前方。让我遐想着深广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我仿佛看见,马吉平大叔,正端坐在田野中的一株大树下边,眼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茶杯茶碗。他正端着茶碗,品着茶碗里面的茶水,看着田野里的无人驾驶拖拉机正在一遍一遍地行驶着,耕耘着无边的田野。田野的上方,无人机正在吞云吐雾,播撒着农药。不远处的果园里,机器人长臂正在一棵棵地采摘着鲜红的苹果和由他自己亲手培育的嵎州红梨……一幅真正的现代农业田园的景像,如一幅巨大的画卷一样在我眼前展开了。而画卷的主人,正是像马吉平大叔一样,一代一代的新型农民。
任何一个时代,我们永远都不要做对不起农民的事情。因为对不起农民就是对不起我们自己:不管是什么人,伟人还是俗人,好人还是坏人,富人还是穷人,任何人只要活着都是要吃饭的;而要吃饭,就永远离不开农民,离不开三农。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伤害农民就是伤害自己,就是做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蠢事,就是伤害自己的根本。而一个没有根本的国家和民族,是永远无法立足的,就更谈不上任何发展和壮大了。
豪华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像一艘巨大的航船,从波涛骇浪中战胜了无数急流险滩,暗礁逆流,摆脱了无数掣肘羁绊,正在走向正确的航线上,风驰电掣,一往无前!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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