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奔星扶轮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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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丁贵嫔薨……有道士善图墓,云:‘地不利长子,若厌伏或可申延。’乃为蜡鹅及诸物埋墓侧长子位。有宫监鲍邈之、魏雅者,二人初并为太子所爱,邈之晚见疏于雅,密启武帝云:‘雅为太子厌祷。’帝密遣检掘,果得鹅等物,大惊,将穷其事。徐勉固谏得止,于是唯诛道士。”
——《南史·列传第四十三·梁武帝诸子》
灰烬在江面匍匐,慢慢挣脱漩涡。
船的残骸已完全没顶,余下那层浮荡的灰却从四面八方逆着水流聚到一起,逐渐干燥、飘升,与空中的火星汇合,像一只烧焦的巨蛾在颠倒的时间中一点点复原,获得新的翅膀。
它并不急于成形,悠然向远处城墙飘去。
望楼上,卯酒暴跳如雷,将那报信的死士拎得双脚离地:“你是说殿下在……咱们刚击沉的小船?”那人脖子被抻长寸许,苦不能言,犹如待宰的鸡一般。午茶也慌了神,颤声道:“他纵是这个意思,也不要帮他说出来。”卯酒哭道:“这蠢物先开的口,有什么法子?怪就怪他自个儿知道不干,偏要大声嚷嚷,嚷嚷就罢了,偏叫你我都听见!”
他双目鼓突,恐惧溢于言表,两只手恨不得将这人掐碎再回掌自盖天灵,忽地啪一下,谁扇了他一耳光。有声音嘿笑道:“你这么吼,听见的何止二三子,岂不比蠢物更坏?”
没有任何人欺近卯酒,那脆响和指印仿佛凭空生出来,隆在脸颊上,顿将他变作了锯嘴葫芦。建康令微微低头,午茶一时也哑住。他们都闻到了灰烬的气味。
那袖着手倚柱而立的是个老道,花甲之龄,显然多灌了两盅黄汤,眼鼻刚扶正一会儿就斜下去。旧褐烂帔补丁上破洞,破洞里爬虱,怕是自穿上起就没脱过,头上那朵含苞的芙蓉冠倒崭新森白,不知骨制还是牙制,如拳一颗,把他本就不剩几根的枯发抓在颅顶,一身皱皱巴巴唯独脑门溜光,望之滑稽不堪。此时此刻,却无人敢笑。
上一刻,他所在的地方,还只有一片不可言状的灰烬。
午茶讷讷道:“师父。”
老道袖一摆,午茶脸上也肿起老大一块,五指分明,恰好与卯酒对称。“猪兄狗弟,半斤八两。忘了在我门下学的第一桩法术,便是怎么叫人盲、聋、哑吗?”午茶浑身一激灵,赶紧回答:“弟子日夜牢记!看而不见是盲,听而不闻是聋,见之闻之而不言,是哑。”
老道啧啧两声:“背是背得滚瓜烂熟了,可这会儿还不是要我教你?”
他褴褛的袖中尖锐怪声大作,一只同样尖的手伸了出来。方才隔空打卯酒午茶两个巴掌,并无人看见他露出手,眼下才得睹真容,细长蜷曲,指甲如五枚银钩,赫然是传说中麻姑真仙的鸟爪,一攫便将刚从卯酒手里逃生的那人吸了去,五指插在其天灵,徐徐贯入。那死士胆裂魂飞,突然老道一停,乜斜着眼问:“这是个读过《六经》,知书明理的,还是没读过?”却是问一旁静观的建康令。
建康令低眉道:“此人目不识丁。”
老道大笑:“好极,好极!”五指猛一下尽根而没,黑气散逸,蒸成一股烂泥般的浊雾,伴随而来的是冲鼻的酸臭味。死士惨嚎不似人声,叫得愈是凄厉,酸腐气味就越浓,直到浊雾吞噬了他整个人,又慢慢吐出,声息也逐渐衰竭,气味依然翻搅着每个人的鼻腔,好像江面下的河床乃至整块大地,都开始腐烂、融化,而江水是它们流的脓血一样。
那浊雾吐出来的是一颗人髑髅,惨白圆润,如拳大小,被尖削的指头穿着,剩下的血肉和全身骨架都在雾中融解,地上只多了滩泥淖。
老道端详髑髅半天,自言自语道:“戴了好些时日,该换一顶了。”他发冠未见陈旧,也毫不顾惜地摘下,将新的往髻上一插,俨然还是那白芙蓉骨朵,不差毫分,“蠢物头颅最为洁净,反倒那什么读书君子,一个个面是心非,满肚子坏水,着实臭不可闻!”
偌大一面城墙上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余者静寂若死。弩车旁列队的军士无不脸孔煞青,连呼吸都不敢比身边人更重,唯恐被望楼听去。有人喉咙咕咕作响,直欲呕吐,自己紧闭着嘴生生将秽物咽下。所有人都清楚,自此刻起他们的嘴再也不会因这事而开启了。至于眼前这一幕,又或者谁泄露了哪位大人物的行踪,不但没人看见、听见,更从未在这世上发生过。
“这手‘幽壤炁’,我辈再苦练三十年,也望尘莫及。但……”建康令从容应答,“老聃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以智治国,国之贼。属下斗胆,那使人盲、聋、哑之术,固然是道祖真传,也只有与古为徒的君子才能明理致用啊。”
老道用方才看髑髅的眼神玩味着他。“辛翎,你如今高升了,便拐弯抹角拿乔起来。天下儒生千千万,不枉老黄门格外看得起你。”
辛翎寒士出身,早年在世家高门做荫客,也就在那时机缘巧合投效紫陌,成了风檐监视豪族的眼线,直到六年前,与向墟烟设局擒下吕荻有功,才真正崭露头角。建康令虽只官七品、秩千石,比别处县令仅仅高一品,却是天子脚下不折不扣的第二层天。属下都官从事,掌京城水、火、劫、盗,缉捕凶徒;建康正、建康监、建康平三官,执掌刑讼,时人将其主理的民事狱司称为“南狱”,廷尉狱为“北狱”。身居如此要职,手握二十八万户百姓安危生死,委实是高升了。但他向来持重,早已练就风浪不湿衣的绝活,自然深知眼前这人触逆不得。
这般戏谑口气,如街坊笑骂一般唤“老黄门”,还知道自己在说谁的,世间独此一人。
“遵辰老谕令,诸部皆安排妥当,就等黄雀入彀了。”
老道一默,旋即哈哈大笑:“俞无囿那老狗,不会碍咱们的事吧?”
辛翎道:“属下已派人好生伺候他,不劳辰老费心。”他转向黑沉沉的江面,眼底泛起一线阴鸷的波光,“欲擒故纵,此时才正要开始!”
舟舆疾行在山间。星斗历历,飞驰向身后。
苍猿蹑步追风,拉着车宛如羿射九日的箭矢,跨丘峦如平地,数丈宽的沟壑一跃而过,车轮凌空时反比沾地更多些。车内则晃动甚微,仍像行在静水中,青萍探出头去才觉得天旋地转。一个多时辰,便是活生生的猿猴也该累了,它怎就不知疲惫?
吕荻早已精疲力竭,头靠在舆窗边。若非惨白的脸上不时有几珠晶亮颤下,青萍都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每四个时辰必经一次的劫难刚放过了他,却还没走远。青萍从未见他在它面前如此无助,身体弓缩得像条离水的鱼,手足痉挛,偏又动弹不得,哪怕紧紧攥住箫管也减轻不了半分痛苦,可他已无力送到唇边,更遑论凝神吹奏。她记起他教过的行经渡穴之法,伸手抵在他丹田气海,方将气推入一半,就悚然战栗。常人十二正经从躯干向四肢周流,接阴阳,通表里,这具身躯内却再无一条奔行无阻的河川,皆被断崖中途截去,尽头空空如也。
她以前并不觉得他与常人有多不同,现在才明白他失去了什么。
吕荻微微睁眼,道:“……那毒已不碍事了。”
附骨之疽本是蛊虫,植在血脉筋骨深处,每啮咬时,全身血气沸滚,毛孔悉开,其余毒物自然蒸出,倒也不能算因祸得福,说一山不容二虎更确切些。青萍哦了一声,她仗着内力精深全不放在眼里,听吕荻一提才瞟了眼旁边晋安王,虽昏迷不醒,但绝无性命之虞。“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偏你中毒。”
吕荻笑了笑道:“紫陌怎敢误伤此人,他们的毒专为我而设。我义体每月修缮,皮下都要遍涂一层清漆,可辟酷寒烈火,不蚀不坏。”他原来的手已卸下,因连番战斗皮肤破损严重,裸露处就着灯,只见一汪墨玉温泽。“这清漆配方繁复,有一味主料唤作‘峄山桐血’,乃桐油中至品,和紫陌所用的‘宸陛枫香’都与人无害,唯独这两物一遇上,峄山桐血就会变成世间罕见的奇毒。”
毒虽拔除,他眼睛受的一击着实不轻,眼白褪了些黑,仍浊凝如灰浆。衣物换过一道,青萍也不管是否还沾有余毒,帮忙从他襟内掏出个小露瓶,往眼里滴了两滴,又见摇光星主给的那只锦囊,上面玉色花瓣簇开,细看才发现绣的是蛾羽。她瞧不出端倪来,取了颗药给吕荻吃了。“他们要再用那什么香对付你,可怎么办?”
“我有未上漆的整套义体,方才已更换。只是……”
只是这样一来,义体便有了弱点。天下能工巧匠多不胜数,选材和涂料皆有独门秘方,况且天枢星主隐居多年,所造机关极少入世,紫陌从何得知他用了峄山桐血呢?而那只猫……即便是羽岑,在吕荻为那些奚童一一取名之前,也还未掌握声控机关的要诀。
他看不清卸下的手,它是团斑驳黑雾,或许下一刻就绞住自己咽喉。
青萍在他眼前认真划拉着指头,确认他只有聊胜于无的视觉:“你百般折腾,命差点折进去,就为了他呀?”这个“他”当然是晋安王,言下之意自己得多照顾一人,颇不划算。吕荻道:“立嗣之机稍纵即逝,紫陌必倾巢出动,到那时不怕风檐不露面。”虚弱的声音忽为之一振,此时战局走向依然由他紧握,而非授柄于人,“眼下也没什么可问他了。你替我封住他后颈风府穴,别让他醒来,也一刻都别让他离开你视线。”
青萍嗤笑道:“你不拿些实诚的出来,我怎么帮你?”
她只随口一说,却见吕荻无言地将长袖卷到肩上。肉身与机关义体的交界处,一条平平无奇、又过于一目了然的接缝,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坦陈在眼底。青萍突然涌上万般情绪,都生生噎住。她看着吕荻向下一拉手臂,那接缝便开启,沉碧色光华顿时溢出,和他的义眼别无二致。暗格中藏匿的正是一块拱形碧玉,末端镶嵌银托,焊在断肢残余的关节里,却不用任何钉索铰链与义体连接。坚实的手臂悬浮在碧玉半寸之外,仿佛被那光华吸附。
“这是我义体的枢座。沧鉴嘲风璧原本物如其名,是整面的圆璧,为便于我操控义体,才将其切为四块玉璜和一枚中心玉环,又剔下玉环最明澈一处,琢为义眼。平日义眼与四处玉璜共鸣,统合全身,但枢座均是沧璧一部分,即便所控制的肢体脱落,也能被它们单独召回。我四肢部件常备在舟舆中,哪怕整条手脚被毁,也尽可替换。但这双肩双股的枢座皆与血肉熔铸,一旦毁掉必是重创,再想装上义体,短时间可就难了。”
吕荻将手臂推上去,玉璜收回机关暗格,只剩那条缝隙。“青萍,此处便是我要害。你杀我时,可以从这里下手。”
青萍紧咬着牙,只想要回一双没听他说这番话的耳朵和没见过此景的眼睛。她虽恼恨他总是藏藏掖掖,可真当坦诚相告,听着又觉得如坐针毡。过去她在林薄逍遥,无忧无虑,哪有这么拧巴偏还说不出所以然的时候,哑了半晌,忿忿道:“不说实话也无妨的。你越是骗我,到时杀起来便越痛快。”
吕荻重新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当青萍以为他恢复了少许的气力又已耗尽时,他轻声道:“……我以前常常骗人。”
“是吗?你可是长了张不屑于说谎的脸呢。”
“我女儿从小有不治之症,发作时比我现在煎熬百倍。我遍寻天下,也救不了她,只能指望多活一刻是一刻。那时我便总对她说谎。……我说她定会好起来,疼痛只是噩梦,醒来就过去。我说带她去天高地阔的北方。我说只要我还活着,但凡还有一口气,都会赶到她们母女身边……可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吕荻声渐低微,“我骗了她一辈子。带她来这世上,什么也没给她,除了痛苦……和谎言。”
他的脸沉入黑暗。车内一片寂静,车外,星被夜的洪流裹挟奔涌。
近天明时起了雾。草色浮烟,林木如荇藻摇动,舟舆好似徐徐穿过柔波,只偶有几块巨石猛扑来,呼啸震天,刮着车檐过去,才知道驰行一点没减慢。青萍单听风声,就听出车去往东北方。她瞄着吕荻摊开的地图,西边是江,东北一带则丘陵绵延。
“劫持了如此关键人物,首选是过江,往北朝逃遁。如你所言,江上正是最危险的地方,必重重设伏。”吕荻指了指建康城北,他目力恍惚,地形却熟记于心,“鸡笼山、覆舟山、钟山,绕过这三山,便能长驱直入南徐州。此处就在京城近郊,历来是皇族游苑,有些古刹园塾,却无险隘。谁想到我们还会折回来。”
“照这么说,皇帝亲戚住的地方,怎会没人把守?”
灯在风罩中,光线溢满车厢,唯独驱散不了它脚下自己的影子。“就算晋安王失踪的消息封锁,骚乱和突然加紧的守备是藏不住的。宗室子弟还敢住在京郊吗?当前没有哪一处比台城里更安全。”吕荻的手轻叩着那灯影,“风险自不能免。不过……”
他指向覆舟山背倚的水域,“……这是玄武湖。”
青萍若有所思:“你还是要下水,对不对?”
吕荻道:“这车你以为苍猿一力能拉动么?它只引导方向,是舟舆自己在走。”青萍眼睛刷地亮起,又因他接下来说的大感扫兴,“但陆上这个速度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耗竭。舟舆中枢是一套繁复的铰链,平常顺流而下,或借风、桨、马匹牵掣,铰链慢慢收紧蓄力,需要时再释放。水上纵有逆流,动力积蓄起来也容易,这一时半会可找不到快马。”
青萍想了想道:“好说,找个长陡坡将车推下去,也是帮它走,一样能上紧那铰链,就看你的车牢靠不牢靠。”她见吕荻失笑,跟了个鬼脸,心里懂了舟舆为什么能在骇浪间泰然自若,涉天堑如平川。“到了南徐州,再北上吗?”
“北上?我要出海。凭舟舆的物资,在海上过个一年半载不在话下。国家可不能一年半载没有储君。皇帝等不了,紫陌更等不了。我可以等。”
地图没画出海。大江奔流,越来越宽阔,宛如长蛇张嘴要去吞一头巨象,在巨象现身前就戛然而止。“海是什么?”青萍问。她只在这条蛇身上找到了彭蠡湖,过去她以为它也是巨象,现在看来只是蛇吞下的一只小鼠。
吕荻微笑道:“海是天地的尽头和肇始……日月星汉,俱诞生其中,又在其中灭亡。以霄壤为双颚,以波涛为唇舌,以洪荒为肺腑,以扶摇之风为声息,这是真正的不可得闻之音,非凡物工巧所能效仿。只要风檐与我在海上交手,他就决计赢不了我。”
他说那个名字时声音闪过一抹厉色,很快重归恬淡,“青萍……有一天,我会带你听听海上的声籁。”
青萍捏紧拳,正愁怎么按捺潮涌的兴奋,非痛痛快快一声“好!”不能倾吐,但吕荻立刻闭口不言,仿佛这样一句小小的许诺就已令他不堪重负。方才那句话仍像写在空中,还能看到它力透纸背的痕迹。薄雾深处,钟声接过了缄默,缓缓鼓荡而来。
“栖元寺的钟鸣。”吕荻忽道,“鸡笼山就在前面。”
青萍抽了抽鼻子:“你闻见么?……有香味。”
那香味一言难尽,它太轻、太滑了,真当挖空心思找到一个勉强能描述的词,刚按在它身上就偷偷溜走。它好像是任何自然之物的香味,草木灰,沆瀣,花蜜,金屑……下个瞬间,就成了任何不自然之物的香味,羊羔产的乳,滚烫的萤火,砗磲色的蝎螯。若是礼佛之香,怎会传得比钟声还远?可要说近,又是蜃气虚影,不知几万里之遥投映的幻觉?
舟舆悄然停下。吕荻沉声道:“当心……是降真香。”
青萍早已按上剑柄,却有些犹疑:“也不像有毒的样子。”
吕荻道:“这香原产黔南,香气莫测,佛家以为邪物,唯独道士视如至宝,相传焚之能通天帝门扉,瑞鹤盘桓,诸真迫降。”他神色冰冷,那香比起什么鬼蜮手段,更像一封昭然若揭的战帖。方今崇佛成风,北郊颇多佛寺,都是王公贵戚舍宅兴建,可从未听说过有道观。
“留神周围,青萍。有个极厉害的敌人,已来到咱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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