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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挥霍梦幻顷


右眼挣脱泥沼,映入的第一眼是人,然后是奚童。

        奚童不是人。它们在羽岑随处可见,服侍,洒扫,修缮,召之即来,勤勉不息。天枢星主每年造一个奚童,每个只用一种主木料。桃官、松官、柏官、桧官、槐官、桐官、榆官、枫官……举手投足栩栩如生,在吕荻调-教下也懂了些言语,天枢唯独不给它们雕脸。要么留白,要么随意抹画,或以符箓代替。不是人的东西,配上人脸,就显得尤为可怖了。

        它们对吕荻总是不疾不徐的,也不在乎他的注视。

        他久久看着这些孩子的脸,空白的,草稚的,混乱的,总希望从中找到……铭记的那张脸来。比月亮还薄,比蜉蝣还轻。他知道这只是谵妄的臆想,万一有一天她真的出现,自己必为之战栗。

        现在他找到了。

        她有股不出所料、却又完全陌生的降真木的淡香。

        吕荻的目光顺着剑锋,停在女孩脸上。他的手忘了颤抖,喉咙却在发颤,一口血涌了出来。

        女孩突然一动,迅如飞电,十几道杀招落向他要害。吕荻没有闪避,直到另一柄剑替他拦下最后那记死手、转攻向女孩时,他才猛地掣住青萍。堆雪似的小身子离了短剑,坠入珠辉玉映的梓棺中,惊起漫天浮尘。青萍气急,正要挣开吕荻,不料被他使力一拨,横飞出数尺,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挟着极寒之气正中他前胸。

        ——陈演诰!

        “老夫险些忘了……这手‘寒蝉炁’,尚未叫你领教!”

        陈演诰经脉重创,逆突真气冲开穴道,已是舍命一搏。蚂蚁大半随落石掉进地宫,但还有零星附着舟舆上,应召而来,聚为炁毒。他毕生修为都在这群蚁上,蚁鸣动地索敌,飞蚁锋锐杀敌,更将蚁炼成寒、烈、蚀三毒,尤以“噤若寒蝉”的寒毒为甚。吕荻当胸着他一掌,白霜瞬即从眉发爬到双唇,却连一声都不能出。陈演诰如厉鬼狂笑,残余的内力全部贯注掌端,再催,便是万蚁噬心。

        ——那是多久?二十?还是三十年前?

        永泰元年。他只记得永泰元年。皇帝猜疑滥杀,多少重臣被逼到绝路。他奉命去拜访敬则公的爱婿,那位芝兰玉树的名士……说什么呢?“兴兵自保”几个字刚在喉头盘桓,对方的轩朗风神就打消了他所有疑虑。他喝得大醉,一介粗人,将倾慕和盘托出,浑不知那眉宇背后,藏着怎样的讳莫如深。

        当世诗名最著的才俊,怎会做出那种事?

        敬则公被其婿密告谋反,全族夷灭,唯嫁入谢门的女儿得免。

        那时他不姓陈,也不叫演诰,他本该是乱刀分尸的一具孤鬼。凭着内家功底,在一所破道观后的蚁垤边,他活了过来,从此与群蚁难解难分。早在那一日他的命就已喂给了它们,起死回生,一次次梦幻泡影,再也辨不清虚实。他忘记了本名,却还记得那人姓什么、叫什么,记得天下几多人长着他的脸,记得只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只有恨。

        五指一攥,陈演诰怒吼道:“纳命来罢!”

        剑气破空截来,他避也不避,只听“铿”地一响,击中吕荻的右掌如冰棱脆断。青萍趁方才喘息片刻,此时剑光纵横,石屑横飞,壁上的长明灯摇摇欲坠,两人拖着伤躯战至一处,各拼着一股狠劲,彼此皆是不支。冷不防插进两个熟悉声音,一沉闷,一尖细:“师父?”“师父和贼人打起来了!”

        来者正是卯酒午茶,他二人奉师命去检视各路要口,因小事又抬杠吵嘴,耽搁了半会,回头已酣战激烈。青萍早已真气不继,骤增两名强敌,情势正危,忽见卯酒捏着鼻子连连咳嗽,原来墓穴空气恶浊,棺内腐毒随惊尘四处飞溅,他俩才从外进来,猝然提息运气,一时不适。

        青萍却神光一现,浮尘从茫茫一片灰雾中忽而颗粒分明,每一颗都有独特的面貌、秉性与思想,亿万微尘竟各自殊异,找不到哪两者一般无二。她感到真气不仅周转于自身经络,更是由身外无数尘埃所孕育,无数结识的面孔、倾听的经历和造访的世界将涓滴送给她,作为擦肩而过的馈赠。记忆中某道裂痕也被涓流浸润,渐渐充盈弥合,一股浩然之气从深处跃出——

        剑气!

        这不可思议的一剑,竟比先前那酝酿许久、竭尽全力的一剑更有过之,然而不为杀敌,不为求胜,只为从绝境中开辟一条通途!

        地层轰鸣着撕裂,卯酒午茶的尖叫相比微不足道。他俩护住陈演诰,用月虺轮舞的怪力卸开剑锋,仍难逃剑气余波,双双重伤。师徒三人猛地撞上墓壁,深陷石砖中,险些挤成肉泥。青萍只觉身非己有,抬头一阵晕眩。墓室已残损不堪,几乎能听见地表传来的声音,有什么细碎的东西随石块一同落下。

        不是光——是沙子。

        哪来的沙子?

        陵寝为防盗掘,落葬后往往铺一层厚沙,再封砌其表,盗墓者一旦挖通流沙,定然困毙。剑气自内劈开墓穴,流沙便随之灌入。青萍虽不解原由,也知道眼下依旧危急。墓殿宽敞,且凿通了底部地宫,流沙不至于没顶,却全往深渊巨口涌去,顷刻成山洪之势。

        她赶紧奔向舟舆,惊见苍猿踞在车顶上,双手摆弄,舟舆宛如薄纱笼罩,竟是风从各个气孔渗出,将沙粒拂开,在它身下徐缓而有规律地流荡。

        它开始变化,变回最初的船形。

        船依托石壁,以铁锚固定,既不陷于沙中,也不会逐流冲走。苍猿不少行动都是预先调-教,清楚此时该怎么做。青萍没想到有朝一日要信赖一只木头猴子,把性命托付给它,她无暇自嘲,眼看流沙四处漫溢冲撞,卷着牛犊大的滚石急奔,连地势较高的椁室也难幸免。

        吕荻匍匐在残阶上,朝木椁内爬去。

        他其实动不了,寒毒发作,全身上下覆了层严霜,连眼眶中都冻结,想挪动四肢万分艰难。甚至当青萍抱住他,感觉连心脏也不再跳了。可他的头依然朝着那具帝王棺木,手几乎碰到棺壁,只要一步,一点点,只要推开碎裂的棺盖——

        他宁可余温散尽,永为坚冰。

        那并不止一步之遥,中间隔了刻不容缓的瞬息和呼啸的洪流。青萍急喊道:“她不是你女儿!”第一眼见女孩相貌,再看吕荻反应,已明白十之八九,“你说倘若她活着,只比我稍小——可是,可是她明明才五六岁啊!”

        沙石奔腾,再没时间迟疑,青萍带着吕荻飞掠上舟舆,一截断壁恰好砸在原处,阻断了回望的视线。身临半空,她确信他在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棺内那个仅仅三尺长的白影,但冰层下反而悸动起来,从昏迷中透出一丝前所未有、且不堪细想的战栗。

        却听有人尖叫,撕心裂肺:“——师父!”

        卯酒和午茶几乎骨骼寸断,两人互相攀搭着勉强能动弹,想要架起伤得更重的陈演诰逃生。陈演诰血流如注,替他缝合伤口的零星蚂蚁都被冲散,加上之前经脉逆行,真气溃泄,早已回天乏术。他面色煞白,唯有双眼涨着血,仿佛这才是伤他最深的两道创口,乱舞的手就近抓住一人脑门,顿时黑雾咝咝弥漫。

        卯酒还未及反应,天灵就被扣在手里,只觉身体从头顶开始融化,除了惨嚎已发不出别的声音。陈演诰颤抖不止,脸上渐渐有返照的红润,竟是在吸噬他的精气血肉。午茶忙赶来拉扯,自己也被一把钳住,他神魂皆丧,拼着半口气叫道:“师父……师父!!”

        陈演诰一激灵,被叫醒了过来。这时分他突然心思澄明,恍如雷击,望着惊恐万状的两个弟子,松开手,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往事历历冲击眼帘,恨如潮涌,挥之不退。他大笑数声,朝泥沙俱下的天挺直了身躯。

        “老夫行一世,岂像鼠辈忘情负义!”

        黑雾仍在升腾,源头却是他自己,功力散尽,已无法驾驭毒蚁,反被其蚕食。青萍望着陈演诰被流沙挟卷,在裂隙边缘一踉跄,旋即坠落,心中忽升起难以言喻的困惑。狂笑仍经久不绝,在千寻深渊上回荡,盖过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嘶哑的哭声。

        星斗寂寥,沐在如镜的湖光中,猛然一下搅乱。苇丛惊飞起一群野鸭,半晌,待水花收了,湖底冒出的那怪物似乎精疲力竭,再难游动半寸,只是垂死般任水波推搡,它们这才落定,放下心来。

        青萍的心却悬着,即使终于逃出生天,也未能稍安。

        舟舆遍体鳞伤,从那曲折浩大的陵墓中破壁而出,重重突围,遁入水道,已耗完了积蓄的最后一丝动力。青萍真气同样罄尽,无法牵携它前行。那万千微尘之悟,不过灵光一现,越是急切回想当时心境,越不可得。这条船到底成了累赘,水流甚缓,慢悠悠上好铰链不知要何时,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弃船。

        可两个自身难保的人,带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弃了船又能逃多远呢?

        疲累涌向四肢百骸,唯有虚弱时才发觉它们沉重如山。她从未有过力不从心的挫败,只觉身体生生被蛀空,一路闯来最后的希望眼看也要夺去。青萍内伤翻绞,仍不肯服输,倔强地把恼恨苦腥一同咽下。

        几声低喘响起,像冰壳在喉间碎裂,又咳了半会儿才清晰少许。

        青萍喜道:“你活过来了?”

        附骨之疽发作,将寒毒渐渐逼退,虽未全消,吕荻已能出声。他身上结的霜融为汗水,脸却依旧是白的——不是严霜之白,而是震颤不止、全无血色的白,白得好像他仅剩的鲜活彻底流尽了,再也回不到体内。

        “青萍……”他唤,“……快走。”

        青萍搀起他,刚想问往哪走,忽被吕荻推开。很轻,她仍趔趄了一下。“这里是钟山前湖,在孙陵岗下……方才我们脱困之处想必就是蒋陵了。北上钟山是逆流,舟舆无能为力。”他醒着,尽管呼吸间的微火很快也要熄灭,“此地东南两百里句曲山,我有位同道在那修行,姓王,是名女冠……请你见到她……将近日之事相告……”

        这番话似乎熟虑良久,至此一口气托出。青萍越听越不对:“叫我找人帮你,可你去哪?”心中豁然明亮,他要留下来与他的仇人死斗,不,恐怕不止——

        “你要回去,找那个女孩!”

        吕荻一阵气促,竟是惨笑:“我知道……我看得分明啊!蓦之六年前只有五岁,可她现在……同当年一模一样,就像再没有长大过……”他嘶喘起来,声音如蛛网飘摇,“你想想……那是为什么?”

        空洞的双眼,虚无的神色。剑抹过枯槁老者的咽喉。义体毫无知觉,那一瞬间暴涨的恐惧,却别无二致。

        是贯穿一个比自己双手更冷的、活生生的死物的恐惧。

        “甲和子是中贵贴身随侍,”申百忧欲言又止,“不过——”

        他们两个——

        “我怕……我怕她……”恐惧终于描摹成形,“……还活着,像蔺甲师那样,被制成了肉身傀儡!”

        青萍猛吸一口气,连怎样吐出都忘了。慢慢地,怔怔地,她伸手捂住了嘴。世界在重组变化,从幼时她所知的一目了然,变成诡谲、浑浊的另一副模样。“我同你去!”她不假思索地喊,仿佛如此就能还它本来面目,“咱们一起杀回去,不管是死是活,把她救出来——杀个天翻地覆!”

        吕荻笑得虚弱不堪,眼神却坚毅。“别枉送性命。苍猿能负人疾行,只要有八恺在,它就不会力竭……”他铿然折断长箫,将装着玄切的箫尾给她,“请你替我转交王道人,除此别无所托。快,切勿耽搁……我们一路早已惊动耳目,追兵顷刻便至。”

        草木萧森,下游青溪方向不足五里,刮来肃杀的风。青萍一醒神也随之察觉,可此时气血澎湃,全然不顾,大声道:“你只不过支开我,骗我逃命,你自个儿去死!”他面色苍白,更衬得眼神如铁,她恨其中不言自明的意味,假使那真是他女儿——“可你,可你明明说过,天意也好,报应也罢,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啊!”

        后颈猛一震,苍猿一掌劈在她风府穴上。青萍身子顿时酥软,手兀自抓着什么,却被谁轻柔地掰开,放在另一双臂弯中。泪与不甘同时涌起,淹没视线,随后雾气模糊了一切。

        舟舆静静停泊,但见八方白雾氤氲,不见湖面。

        雾像匹无穷无尽的纱縠在湖上展开。夜变得湿重而浓稠,水天界限全消,宛如回到宇宙清浊未分那一刻,太初第一个声音正在其中孕育。

        寅时,烟色浮天。

        吕荻放下箫管。“希声”极耗心神,他将九节长箫截短,功效略减,却更易吹奏。真气一点一滴重聚体内,尽管是杯水车薪,让他竭力维持此刻的“烟暝幻海”,已经足够。

        他明白这是故弄玄虚……只要能给那孩子多争些时间。

        那个夜晚,或许是他还算活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月华朗照,他也是这样送走了最牵挂的人,自己折回来静候着他的命运。思绪不允许一同飞走,必须集中在当下、此刻、近在咫尺的瞬息。那时他在想什么?不重要了。

        命运没有放过他手中的尘粒。

        吕荻轻轻抚摸着剑锋,仿佛她还能将他的指腹吻出血来。“青茗……”他低唤道。

        湖上最后一丝涟漪也消失。烟横雾绕的镜面中,隐隐地,一个人影飘然而立。

        “你这么思念,何不亲自下去见她?”

        那声音像春冰镂的画,沆瀣裁的衣,刀尺稍一重,便冰消露散,如梦如电,却又聚合幻化起来,任何求而不得之物它都能给予。吕荻的剑被那声音所摄,慢慢往颈边移去。他忽一凛,全身战栗,失声道:“……是你!”

        那人似乎不屑应答:“你怕么?你还死缠硬磨地活着,是不敢在黄泉与她照面?你怕把身外之物都还了回去,让她认出你这人不人、鬼不鬼、可笑至极的模样!”

        吕荻嘶吼道:“风檐!我有今天,全拜你所赐!”迷雾因他一喝而震退,虽只是瞬间,“既不再躲,那就堂堂正正过来,与我做一了断!”

        “躲?我没什么好躲的。如此辛苦只为见我,可你当初不早就见过我了吗?”那人淡淡冷笑,“我从未抹除过你记忆。你该记得,那日在御史台狱,曾亲眼一睹我真容!”

        吕荻发出一声厉叫,那不是人的叫喊,是烙铁按在冰冷石砧上的尖啸。他大汗淋漓,双手死死扣住脸庞,十指几欲将颅骨捏穿。突然他身子停止了颤抖,声音也逐渐稳定:“……你不是风檐。否则早取了我性命,哪来那么多废话?”

        每一字吐出,他的冷静就恢复一分,“废话”一声清叱,水天烟云俱为之一荡,那站在水滨的人被震得哑然半晌,又笑起来,却是另一个似曾相识的语声:“吕先生,别来无恙?”

        吕荻缓缓点头:“辛翎?恐怕葵娘子也来了。”四方人马影影绰绰,不可具算,只是从水边将湖心包围,未知虚实,不敢轻率进击。“你们中贵怎么不在?……这紧要关头想必正身处朝堂,和徐侍中酣斗,分身乏术吧?”

        辛翎笑道:“不愧是先生。殿下贵体安否?请让他开尊口说两句。若能完璧归还,敝人绝不动先生分毫。”

        “他无碍。将那施‘寸晷分阴’之术的女童带来,用一叶轻舟送到我眼前,便原封不动还你。”

        “降真子么?她不是陷在了蒋陵中,一时间……”辛翎似早有所料,又略显难色,“话说回来,敝人倒是从逆贼手中救出另一名少年,急盼与先生重逢。”

        烟波起伏,依稀推出个单薄身影,呼喊细如苇草:“——吕先生!”

        那竟是吕明骞,听来确切无疑。吕荻一怔,沉声道:“此子与我非亲非故,只因为同姓吕,辛大人就以为能要挟在下?”

        辛翎慢悠悠道:“先生是螟蛉之出,与这少年数日前才谋面,属实非亲非故。可听说令堂待你甚厚,你忍心她血脉就此绝嗣?”话未毕,身边吕明骞猛地一阵大叫,显然正横遭辣手折磨,声烈如刀,惨不堪闻。吕荻只是笑:“若没方才这出李代桃僵,或许我还信你。故技重施,是否太看不起吕某了?”

        耳中惨叫断断续续,渐细渐低,却是吕明骞极力遏制,从牙关里嘶道:“……先生说既怕疼又……又扭捏造作,不可教化……学,学生这下懂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是教我动心忍性,疼便疼,何惧之有!”

        什么“扭捏造作,不可教化”,都是在江心溧洲救下吕明骞时所云,除自己与青萍,并无别人在场。葵娘子纵使口技通神,又从哪得知当日情景?吕荻思虑至此,忽生冷汗,面上仍泰然自若,道:“他的零碎指头,自有他老父出价,我要来何用!”

        辛翎不为所动:“那位人称‘洛中文信’的吕公?万金虽好,未抵殿下一根毫发。”

        “你也知道吕蒿富甲天下,一掷万金,可知他在洛阳就足足捐了三百座佛寺?他曾发愿捐寺千所,被尔朱兆觊觎财产,要寻咎治他罪,这才举家南下,不然早已证果满愿了。如今陛下崇佛,两度舍身同泰寺,大兴土木尤嫌不足,金身铸尽,百姓只能用铁钱。堂堂建康令,不知解民之所急,还要我教你吗?”

        这话有七分是信口开河,可偏偏三分的真,把辛翎说得缄默,那惨叫声也跟着哑下去。若趁此良机讨得龙颜大悦,便是另一番计较了。吕荻听出他踌躇,俯身盈起一捧水,从指缝倾落:“给你两刻时间。两刻内,我须见到那女孩,或风檐本人。”

        他没有提“否则”。所有人都害怕那个昭然若揭的“否则”。

        水滨一方又开始滔滔不绝,倒是更谦逊有礼,旁敲侧击,晓以利害,吕荻也懒得继续周旋。不出所料,辛翎试图用言语稳住他,一边派人暗度陈仓,突破烟暝幻海。钟山前湖有“白荡”之称,绵亘十余里,雾迷烟锁,足可替青萍拦下皇城方向来的追兵,越在此拖延,她的机会就越多一分。他并不寄望什么,唯愿她展翅高飞,一去不返。

        青萍,我们的缘分尽了。

        阿素的仇……很快就报。

        步履踉跄,每走一步都被漆黑的业火拖拽,那些火是泥泞中的蔓足,不会结出莲华。吕荻从舷边走回船篷,倚窗坐下,只觉走完了整整一劫的火路,回头全是上一世的灰烬。切齿的恨,言之凿凿的不甘,半生垂死挣扎仿佛都扬灰而去。蛛丝断开,路的尽头消失了,只有一道小小的轮廓,比月亮还薄,比蜉蝣还轻,牵在露滴般的女子手里,笑着,望着他。

        吕荻也笑起来。

        那女子端着一盏微茫的灯。

        在舟舆暗厢下方,靠近铰链中枢位置,也有一处形似灯座的机括,由七重禁制保护。只要依序打开这七道防御,舟舆立时灰飞烟灭,整船炸为齑粉,一根木榫都不会留下。羽岑神匠天工,宁可毁去,绝不让敌人破解。这是他最后的筹码。

        和归宿。

        暗厢门打开,晋安王仍在其中熟睡,数日惊心动魄于他不过一梦。吕荻将他移出,放在坐席上。青萍的话回响耳侧,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出现。他伸手,想替晋安王解开穴道。

        手倏地凝住。

        杀意从近在眉睫处发难,吕荻瞬即变招,一掌将对方震开,经脉已觉凉气侵入。那偷袭之人借力斜飞出去,脚一蹬,腾挪闪转,流光凝于他指端,好似千只明眸垂睇成灰的锦绣,才绽放已黯淡。便是这一眼功夫,他身子被鸿钧游气波及,将一张楠木小案撞得粉碎。吕荻劲力呈山倾之势,暴泻而来——

        ——强弩之末,竟不能穿鲁缟。

        晋安王咳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站起。他极狼狈,衣衫褴褛,头发像割得稀碎又纵马踩过的麦田,可眼睛里还噙着笑。

        那是胜利者的笑。

        “逆贼困兽犹斗,众人切莫轻举妄动!”

        随着扬声一出,舱外的时间立刻都静止了,连水也认出是谁在发话,不敢再流动。谁要动一下,就是陷殿下于危难,百死莫赎。与这显而易见的意思相反,狭小船篷内,一场死斗已悄然告终。吕荻蹒跚倒下来,膝盖撑在苇席上。

        冰晶一寸寸又爬满那只干涸多年的眼眶,封住义眼。他想运真气融开,血管经络不知何时也被冻结。

        他看着晋安王摘下蓬乱髯须,转回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这三十二路洗髓手,若平时,自奈何你不得,可你中了‘寒蝉炁’在前,余毒未消,那便不一样了。”说到最后,竟是如敲琅玕的女声,“吕先生……承让。”

        纪怃然。

        面皮撕去,恍惚又见乌江渡头那位男装丽人,再一回神,却天差地别。除了音容五官,她的仪态、风度乃至眉梢极细处的神色,无一不是晋安王,就好像他本人与一名女子调换了皮囊。吕荻强撑着向她眉间看去,他眼伤虽已好转,仍不能久视,稍一端详便觉刺痛。

        “什么时候……”他哑声道。

        “寒蝉炁”得名,盖因中寒毒者牙关紧闭,一丝呻-吟也发不出。纪怃然本欲上前制住吕荻,见他还能开口,顿时留心,并不接近半步。她甚是从容,眼下不过是拉钩前的短短等候,胜负在抛下钓饵时就已注定。

        “你从画舫上掳走的是我。这几日承蒙照顾,与你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也是我。”

        吕荻嘴角微动,不知是笑还是痉挛:“那暖阁中……只有四个人的气息。除晋安王、癸、酉和我……再无旁人。”

        纪怃然替他笑出来:“四个人,还有鼠姑。我先藏在护卫的舱房里,待你们动手,才潜进去。”战局险象环生,谁想珠帐下已偷天换日。吕荻突然明白她为何平日着男子装束,却蹩脚得叫人一眼看穿。藏巧于拙,只为掩盖她真正的绝学。

        易容之术。

        “你在想这么多天,怎就一刻不曾发现?实在是巧,太巧了,吕先生。就算枣核藏喉,白绫裹胸,贴身接触迟早要露馅,可你不但这双手无知无觉,更是一声也不让我出。原本只消用察眉术一看,自然瞧得出是鱼目混珠——你眼睛偏偏又受了伤。所以你完全信任那小姑娘,把我交给她照看,她的确不会骗你。老实说,就差一点了,”纪怃然摸摸青萍割剩的发茬,眼里闪过余悸,“她其实知道。可就差一点点——”

        “那孩子天真烂漫,还不懂男女之别!”

        吕荻肺部一阵搐缩,喘出的气几乎都结为冰霜。陈演诰望着舟舆坠入地宫的神情宛在眼前,他认出了滔天的恨火,那是对萧家人的恨,天潢贵胄,死不足惜。可风檐老谋深算,怎会算不到这股恨,而把营救晋安王的重任交到一个复仇心切的人手上?

        真相曾离他如此近。

        “你们……布局良久,恐怕为的不止是我……”吕荻目光如电,“还有舟舆和羽岑的秘密!”

        纪怃然被他眼神一慑,随即瞧出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尽管如此,她仍踱到暗厢门边,看似漫不经意,实是提防吕荻启动那鱼死网破的机关。“我是该多等一会儿,等那小姑娘带羽岑的人来救你,可到底夜长梦多。幸亏我早有准备,不至于一直人事不省。”她从脑后玉枕穴探出一枚半寸长的细针,“你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昏过去的时候吧?看,这是什么?”

        幽黑的薄刃夹在她两指间。

        玄切!洞箫内的东西已被她调换,吕荻猛觉寒气从脊髓渗出毛孔,却不再感到冷,只有僵麻无穷无尽。不知为什么,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青萍。苍猿没有八恺加持,动力很快耗竭,她能跑多远?

        难道……拼死一搏,也无法助她逃出生天?

        脑海一片空茫,无论耳畔还是自己喉间的声音,都像游丝飞絮,浑无依着。吕荻的牙关已无法抬起,这一刻,寒毒终于突破了他的撑持,入侵脏腑百骸。纪怃然的耐心似也到了尽头,拖延良久,只为等待此刻:“事到如今,吕先生,你认命罢!”

        幽影恍惚,如同蕴藏整个黑夜的裂隙。就在玄切袭来之际,吕荻手忽然动了。这一刻他放弃抵御,将残余真气全部汇注左眼睛明、承泣二穴,化去了眼眶霜冻,肉身虽麻痹,义体还能运作!纪怃然刀势不改,用义体迎击玄切,岂非以卵击石?

        夜一般的刀刃被什么截住。

        那不是“物”,是光——紫色的光。

        紫瓣莲华倏地盛开,方圆丈许的舱室宛如置身这盏莲灯里。玄切能分解万物之形,可这光无形无质,变化万千,却又有一股不可变易的巨力,漫漫长夜外的另一个世界在此聚合起来与它争衡。刀像是迷陷在那个世界中,完全失去了其存在,更别提挥动半分。

        纪怃然失色道:“紫……”

        除了八恺,还有什么能对抗八恺?她竟忘了另一件物事!

        吕荻身形掩入氤氲紫光,纪怃然知他打算,心一横,弃了玄切,毕生绝艺尽出,抵死不让他接近暗厢机括。吕荻早已气力不支,全凭着机簧巧术驾驭肢体,其快更胜鬼魅,几无章法,每一击都卷起森森寒雾,端的诡异万分。纪怃然与他近身缠斗数十招,终于渐难招架,吕荻脚一踏,暗厢门应声碎裂,二人双双向下坠去。

        暗厢宽不过三尺,仅能容一人平卧。纪怃然拼足一口气,腾身抢在下面,飞脚将吕荻蹴开。电光石火,她眼中又重现那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吕先生,你可还够得着机关?”

        几道精钢环扣陡地从侧壁弹出,箍住她腰肢。纪怃然大惊,方知中了吕荻下怀。她被缚在狭小空间内,再也挣扎不得。暗厢固若金汤,而周围,一切正在飞快地瓦解。

        水汹涌灌入船舱。

        随着暗厢推动,整个船底完全敞开,舟舆形同覆盆,将盛载的统统倒进汪洋。油灯扑灭时,水刚好漫过纪怃然脸庞,不知为什么恰好在这黑暗中,她终于看清了吕荻的眼神。就算换一条路,也阻止不了他与她同归于尽。可她明白,她无比笃定——心存死志的人,是绝不会有那种眼神的。

        为什么……

        “殿下!”渺渺茫茫,岸边有人急叫,阻隔在波涛之外,“殿下是否无恙?殿下……”

        为什么……有那么一瞬,一刹那,他好像是真的甘心去死的呢?

        青萍蓦然回头。苍猿奔得极快,趴在它背上,她只听见不断呼啸的风。

        但某个声音逆着风来了,像群山,迈着大步,她不知道它是什么,甚至察觉不到它在移动,只是当它越来越近、连风也无法推远时,她才发现它是一刻不放紧随着自己而来的。

        “吕荻!”

        她在喊出声之前捂住了嘴,将灼烫一起捂了下去,于是声音震响在心脏与肋骨之间的山谷。

        “——吕荻!”

        黝黯的湖水中,吕荻缓缓下沉,像只力竭而亡的水鸟。在他发缕和眉角边,水凝成蛛丝般的碎冰。紫绶奉天锡飘游在碎冰下,朦胧地将他裹住,看护他微小的呼吸。那是一盏灯,在行将燃尽前看护着它滴着泪的灯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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