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没有炸弹，虚惊一场，技术小组确认那个东西只是一枚定位器，用口香糖粘在轮胎内侧，相当粗陋的手法。

        接下来，曹敬见识到了专业的信息鉴别人员。一位戴着口罩的年轻男性，跟随情报小组前来。曹敬和骆雯之前已经调查过小区监控摄像头，看见了在车轮里面安装定位器的人。与骆雯的判断略有不同，并非是专业人士，反而极为显眼。看上去就是一个穿着皮夹克和破洞牛仔裤的少年，戴着一顶鸭舌帽，鼻子上架着宽大的雷朋墨镜，帽子下面露出染成紫色的头发——简直将不良青年四个字写在了脑门上。

        “是从东京来的。”口罩男戴着手套取出那枚定位器，用手指扯下半截口罩，放在鼻前过了一下，“上面的粉尘味道是东京那边的，携带者坐飞机过来，皮衣，有OO航空的座垫味。男性，大约十七岁左右……消化不好，有口臭。丙烯颜料的味道。”

        在信息鉴别人员做鉴定的时候，情报小组则与骆雯回顾了一遍现场录像，并且很快下了判断：来自东京的闲散问题青年。作为离岸金融中心的东京，也是地下流行文化和各种港口文化的焦点。因为高速发展的经济和丰裕的物质条件，当地的流行文化也非常糜烂(曹敬想起了之前在杀手脑中看见的东京)。

        “我国的进化农业在大和岛的实验很成功。”骆雯走了过来，“他的那顶帽子上有‘嘉禾农业’的LOGO。”

        “和……有关?”曹敬用手指了指天花板，做了一个示意的手势。

        “有很大概率是概念砂的崇拜者。”骆雯摇头道，“和嘉禾农业没有关系。概念砂的崇拜者近日大规模来陆，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刚才情报小组的人说，概念砂崇拜的网路讨论平台认为，是他们的‘弥赛亚’出现在了燕京。”

        又一次听到了弥赛亚这个词，曹敬感觉到胃部不适。之前在沧江市围绕弥赛亚展开的一系列血腥斗争让他印象深刻，此刻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再次遇到这些破事。

        “但他们的弥赛亚又怎么会和我们扯上关系?”

        两人上了车，之前骆雯的那辆面包车已经被前后上下翻查了一遍，这是情报小组开来的备用车。

        骆雯开动引擎，沉思了一下，然后解释道：“我们有专门控管国内各地宗教组织的机构，概念砂崇拜是依托于新兴科技——万维网所构建的新时代宗教团体。结构松散，但具备通常宗教组织不具备的超地域性，其成员遍布在全球各地，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总部。与其说是宗教组织，不如说更接近于爱好者组织，或者流行文化现象。而在我国则主要流行于几大经济最发达的城市。”

        曹敬在回忆杀手记忆中的那些年轻人。梅和勇对概念砂的崇拜者们有相当简短的评价：轻浮快乐、无忧无虑的傻瓜们。

        “他们崇拜形而上的概念，崇拜虚构的形体。而这一次燕京的海市蜃楼，被他们当作是概念崇拜的奇迹，只存在于空想的景象被召唤到现实中来，于是他们来到这里朝圣。”骆雯嗤笑了一声，“他们崇拜的是梦、幻觉、精灵，家境良好的小崽子们，沉溺于致幻剂和酒精，被消费和娱乐文化摆弄的人偶们。本身他们不具备破坏力，但他们很容易被当作工具——就像是这一次。”

        “你认为有人在利用他们?”曹敬挑眉。

        骆雯笑道：“抓住这个小子不难，我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曹敬私人秘书的预言高速命中，下午四点，回到公馆的二人接到情报小组通报，抓住了那个安置定位器的人。果不其然，来自东京，审讯非常顺利，但没有得到有效情报。其父母是嘉禾农业的高层管理，在骆长安居住的小区也有房产。这也使得这个年轻人能够用自家的门禁卡通过小区安保，定位器安置是其上级在网路上发布的任务，定位器设备则是在东京某公园的垃圾桶背后得到的，身在燕京的情报部门鞭长莫及。

        “会是谁?”

        “不知道。”骆雯摇头道，“谁都有可能，万维网上的信息发布很难追溯，我们的网路情报部门还不够完善。各国的情报人员都还没有适应这种新的……信息平台。”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我们?”曹敬指出了这一点，“为什么是我和你……不，应该是你。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感应者，专案组里可有可无的一员。问题在于你的身份，你的父亲是骆长安，专案组领导。如果有人想要打入专案组内部，你——骆雯，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对方显然做了非常细致的情报工作，所以当你突然回家的时候，可以迅速抓住时机，在车上安装定位器。”

        秘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显然她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在之前两人都有意识地保持沉默，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但曹敬突然说出这句话，意味着……

        曹敬单刀直入地问：“你考虑过从专案组里调走吗?或者说从我身边调走，换一位秘书?或者说把我也调出专案组?”

        “不可能。”骆雯想都不想，断然拒绝，“我绝不会临阵脱逃。”

        问题不在于临阵脱逃。曹敬心想，两人都知道这一点。问题在于骆雯很可能在专案组行动过程中被对方设计，如果定位器没有被发现，那可能造成的后果就是骆雯和曹敬落入对方手中。如果对方的实力坚强，甚至用精神控制手段侵入二人的头脑，无论是刺探情报，还是埋下一颗棋子，都会对专案组甚至国家安全工作造成严重破坏。

        骆雯此刻的断然拒绝很显然是出于个人情绪的判断。

        “你这次回家的事情，骆长安先生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曹敬直接往下说，“我与你能判断出来的情况，骆先生不会判断不出来。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两种可能性。第一，你被上级直接调走，这与你个人选择无关。第二，我们被当作鱼饵，跟我在沧江市的时候一样，特意让我们进行单独行动，以钓上对方。但对方此刻应该也知道计划失败，不会在这条线上做更多纠缠，所以实质上只会发生第一种情况。”

        曹敬没有意料到，发生的情况是第三种：曹敬和骆雯被调配到了一个大型小组里，跟团行动。这个小组里都是他的熟人，津岛郁江、朱烽，以及超过十人的安保队伍，骆雯则成为了小组安保的队长。

        当天晚上，曹敬和众人一起目睹了又一次公众幻觉。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海市蜃楼。

        夜空中，那头他见过的天空鲸鱼闪烁着荧光，在城市的夜空中缓缓滑翔。街上突然涌现了许多的人，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概念砂崇拜者们，在街头追逐着天空中的鲸鱼，尖叫、流泪、发出无意义的嚎啕声。消防队和武警部队迟迟赶到，却没有应对办法，拷了不少人，但来到燕京的信徒远比预期的多，流动也非常松散。

        夜空中的鲸鱼庄严、自由地滑翔。近距离目击(他们当时在一家高层饭店吃饭)的曹敬发现鲸鱼是半透明的，当它降落至低空，在街道中央漂浮、呼吸、徜徉的时刻，曹敬发现组成鲸鱼的光线是来自于街道两边的灯光与霓虹，鲸鱼的形体是由光的偏折构成的，像是淡淡的波纹，他能透过鲸鱼的巨躯看见街道对面的招牌。

        “它灰沉的皮肤上积累着云中多年的残雪，每一次鲸鱼游过大地的时候，地上都会下雪。”有人在他背后高声念诵，“居住在鲸鱼背上的人被称为鲸之民，地上的人传说，自己的祖先就是从鲸鱼背上不慎坠落的鲸之民。于是他们穷尽一生追寻天上的雪鲸，想要回到鲸背上的王国。”

        曹敬转过头，看见本应被软禁的吕君房站在包间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安保人员。作家凝视着窗外游过的鲸鱼，表情沉默严肃，不复之前的玩世不恭。曹敬觉得他好像有些恍惚，但又很快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这头鲸鱼来自于我的梦境，有一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身边也没有人，吃了消炎药后就睡下了，在梦里看见了这头鲸鱼。醒来后我把这个点子记在了随身笔记本上，然后留了两年时间，在撰写童话集的时候用在《鲸国》这一篇里。”

        吕君房旁若无人地踱步到窗边，目光没有看鲸鱼，而是转向街道上狂奔欢呼的年轻潮人们，低声叹道：“他们又看到了什么……”

        “是梦。”曹敬回答道，“他们追寻的是出现在现实中的梦。”

        “好回答。”吕君房严肃地转向曹敬，“你看到了他们的心灵，看见了这幻觉的真相——出现在现实中的梦境。那编织这个梦境的人又在哪儿?他又是谁?”

        “不是你么?”

        “不是我。”吕君房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但我有很大的嫌疑。虽然如此，但我的‘能力’其实早已在中央备案，所以他们知道不是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出现，和你们讨一杯酒喝。”

        他承认了自己是进化者。曹敬心想。

        吕君房说：“我要知道这个做梦的人是谁。”

        是错觉吗?曹敬皱眉，吕君房说话的时候不经意露出一点颐指气使的神气来，与平日的散漫截然不同。他这种权力者的气势从哪里来?在中央备案的进化者，到底是什么来头?

        鲸鱼缓缓游走，突然间，整个街区停电了，全数灯光都熄灭。鲸鱼也渐渐黯淡下去——不，还有天上的星光。在城市的灯光黯淡下去后，天上的群星洒下微弱的光明，沐浴在星光中的鲸鱼甩了甩尾巴，继续往前游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酒杯叮当作响，烛光点燃，吕君房已经坐下来，斟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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