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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捌


回寺的路上,陈窈仍旧心情舒畅,嘴角含笑。

        “过几日月升休沐,你让和喜去送信,请他到时候来一趟,我有话同他说。”

        辛夷原本捧着热热的炒栗子吃的香甜,闻言叹口气,

        “姑娘你就是不请他,哥儿知道你在寺里住着,也要来的。回头知道赵家这样做贱你,指不定要怎么心疼了。”

        少年心性最纯真,爱憎分明,见不得亲姐受苦。

        这些年若不是陈窈尽力一压再压,只怕赵家已经叫他掀翻了屋顶。

        陈窈微微一笑,“就是怕他心疼着急,气急了去赵家大打出手,到时候落人话柄,那才叫得不偿失。”

        她心里有盘算,“正是建功立业,说亲的时候,别为了我这点事连累他前程。”

        车辆停在山脚,主仆换回缁衣,仍旧从后山绕回寺里。

        冯嬷嬷久睡才醒,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出来一瞧,见她们竹篓空空,倒弄得满身泞泥,自顾自笑话两句,又抄手躺了回去。

        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日清晨,陈窈早课刚结束,久候在殿外的知鱼,一脸喜色来迎她,“姑娘,了不得了。”

        她掩盖不住兴奋和幸灾乐祸的笑,陈窈示意她先噤声,领她穿过佛堂,上了后头回院里的僻静回廊,才问,“怎么了?”

        知鱼悄声笑道,“果然不出你所料,这个外室坐不住了!”

        “昨儿夜里,鹭鸶巷那位住的院子起了火,还是看门的小厮起夜才发现。急急忙忙到处喊人来救火,火势虽然不算大,那位怀着身子却禁不住这样烟熏火燎,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晕的不省人事,幸好邻居里有位郎中,搭脉一瞧,连连摇头,说什么:怀胎月份大了,要是施针救人,只怕胎儿不保,要是保全胎儿,又不能有十全把握治好妇人。保大保小,让家里人选一个!事关人命,纵然左邻右舍和城中的救火队都在,也没人敢拿这个主意!”

        “这种紧要关头,人人百般为难呢,到底伺候那位的丫头衷心,一个劲儿哭道:我们奶奶是你们伯爵府赵五爷的枕边人,肚子里这位可是赵家的子孙,这样的大事,定要五爷才能定夺!”

        明知是计,陈窈听在耳中,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外室比想象中更能豁得出去,于是问她,“然后呢?”

        知鱼捂嘴一笑,“庄婶也是位妙人,当即一拍大腿,振臂一呼,伙着左邻右舍拆卸门板,浩浩荡荡,把人就这么抬去赵家门前。也不管深更半夜的,砸门叫人,闹的赵家鸡飞狗跳,不得不把人接进去医治。叫这么一闹,天还没等到天亮,赵五爷置外室这事儿,京里就已经传遍了。”

        陈窈难得笑得开怀,“这事儿庄婶功不可没,等风波过去,让人好好酬谢她。”

        知鱼说,“放心。下头办事儿的说她儿子正说亲,允诺她聘礼咱们出,她可欢喜的什么似儿的。”

        冬日的山中,总是雾气濛濛,四处湿漉漉的,老树上挂着露水,积得久了,落下一滴,冷不防砸到脑门上,打得人一个激灵。

        妇人刚下马车,就接了一脑门的露水,嫌弃的擦了又擦,直说晦气,“人不学学鬼,闹什么!有躲到寺里来的功夫,怎么不干脆再走远点,天南海北哪里去不得!连累家里人跟着操心。”

        来人正是陈窈继母陈方氏,个头中等,容长脸眼睛尤其大,不说话的时候就像瞪人。

        扶她的老嬷嬷,劝她,“太太消消气,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来了,把姑爷的意思带到。我们是长辈,到底劝和不劝分,盼着他们和和美美的,也少操心。”

        陈方氏冷哼一声,“我知道。要不是看我灵儿还未出阁,她要真被休了,败坏家风受她连累。我才懒得管!”

        这边厢百般不情愿的上山来,那厢见着陈窈,已经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心肝肉的嚷嚷,“瘦了!可见这地方清苦,不能多呆,好孩子,你若不愿在赵家呆着,便是回自己家也好啊。”

        她亲热的过份,让人肉麻。陈窈收回手,笑着请她坐,“年根儿事忙,太太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小蹄子!暗讽她假作关心,往日不来。陈方氏心知肚明,脸上仍旧热情,“你也说了年根儿,诸事繁杂,我也就今日才得空,这不就赶紧来看你。”

        一副亲热的口吻,“好孩子!也怪我,原先听说你来寺里住,想着顶多来清净几天,没想到你这一住许多天,姑爷来请都不肯回。我心里记挂,想着你历来温柔恭顺,这回八成是有隐情,我是当娘的,姑娘心里有事,我不来关心,谁来关心!”

        若是换了一个人,说这样掏心窝的话,少不得让人热泪盈眶。

        但她口腹蜜剑,惯会做面上功夫的,陈窈姐弟在她手上吃过不少暗亏,早已经看清她的为人。

        陈窈冷眼见她说的热络,神色淡淡的,“让太太挂心,我的不是。父亲近日可好?”

        见她不接茬儿,陈方氏意料之中,于是顺着话道,“你父亲旁的都好,就是记挂你,半夜三更不睡觉,披着衣裳坐着唉声叹气。你知道的,他毕竟上了年纪,长此以往下去身子受不住的!”叹口气,仿佛真同她推心置腹,“你有什么事儿,千万别闷在心里。已经嫁人的姑娘,有什么委屈,不说出来,家里人蒙在鼓里,也没法使劲儿。我虽是后母,可我当你们姐弟也如同亲生一般,一心指望你们过的好!”

        这些话她常说,陈窈原先也当真,赵家受的委屈也回来诉苦,谁知面上引你掏心窝,掉头就跟她父亲告状,在亲眷之间宣扬,说她不守妇道。最过份一回,打着为她讨公道的名头,假模假式上赵家赔罪,惹的她婆母恼羞成怒,罚她跪了几天祠堂。

        陈窈想起以往,忍不住冷笑,“太太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想来我若真受了委屈,不论做什么,家里都会跟我站在一头的。”

        陈方氏眉眼一动,假笑说自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家可不兴这一套,咱们家兹当永远都是你的家。”

        “这样就好。”陈窈假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推脱,含笑点头,“我在赵家过的不顺,今年他们一家团聚,我就不凑这个热闹,厚颜回您家过除夕,也好多陪陪父亲。”

        除了被休,出嫁的姑娘,哪有在娘家过春节的道理,要被人笑掉大牙。

        陈方氏终于沉不住气,“你真要闹和离?”

        陈窈一笑,“这事儿您打哪儿听说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陈方氏有些着急。

        “没有的事儿,”陈窈故意吊她胃口,“您先说,我回家过年这事儿,做不做数。”

        她急了,“不和离,好好的回家过什么年?不说传出去两家没脸。就说姑爷凯旋,又加官晋爵,后头多少富贵好日子,外人羡慕的眼都红了。你跟他闹什么?”

        陈窈不做声,她又喋喋道,“我知道,你模样出挑,心高气傲,不耐应付赵家太太那等泼皮妇人,可孩子你听我一句劝,过日子,长久以往看的是夫婿,说句难听的,婆母再不好,她总要走在你前头,耐住性子熬一熬,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祖父以前虽有官声,到底已经过去了,咱们如今也不过是清流人家,人家姑爷出身伯爵府,自己上进,人才模样更是没得挑,说话做事面面俱到,有这样的夫婿,已经是你的福气了!”

        赵弘成婚三天北上,当时陈方氏还未进门,两人不曾见过。

        而听她话里的意思,赵弘必然上门拜访过了。陈窈笑问,“赵弘让你来的?”

        陈方氏显然愣了一下,面色不太自在,“你不肯家去,姑爷没法子上娘家来找,也是寻常。”

        “他还说什么?”

        “他……他,他没说别的,”陈方氏抽出襟前帕子,掖了掖唇角,“他只说这些年在外奔波,委屈你。只让我跟你父亲多劝劝,趁早家去。眼看到了年下,有家不回,让人家笑话。我心里是愿你好的……”

        眼看她仍要说个没完,陈窈不耐烦再跟她虚与委蛇,出声打断,“被笑话的不是我,太太还不知道吧,他在北地置的外室有了七八个月身孕,昨夜住的地方起火,叫人敲锣打鼓送去了赵家,这事京里已经传遍了。太太要是真的心疼我,不如回去收拾房屋,接我回娘家住着吧。”

        “啊?”陈方氏显然被吓到了,呐呐道,“还有这事儿?!我怎么不晓得?你听谁说的?这不是小事,可不能听风是雨。”

        自己琢磨一通,见陈窈不说话,便有些底气不足,眼巴巴又问一句,“真的?你没骗我?!”

        “瞧您,”陈窈好笑,不答反问,“我骗您能图什么?”

        就算姑爷风流荒唐,陈方氏也不会容她回家。于是硬着头皮打哈哈,一边说,“你们夫妻之间,外人不能搀和,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旁人说多了,反倒不美。哎呀,时辰不早……我一堆事儿,该回去了。”

        胡乱再应付几句,忙起身下山走了,生怕再晚一秒,陈窈就真住回娘家甩不掉。

        此时赵家正觉得糟心。

        赵弘置外室的事情是彻底暴露,瞒不住了。

        别说外人,就连家里奴仆都在私底下窃窃议论。

        有好事的丫头,趁着进去伺候的功夫,壮胆偷看,被安置在赵弘院里西厢房的这位外室。

        只见妇人脸色惨白,巴掌脸尖下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仍旧昏睡着。

        丫头搁下热水轻手轻脚退出来,姐妹纷纷一拥而上,问她怎么样,她却只管咂嘴摇头,“可怜是可怜,模样气度可不如奶奶。”

        簪两朵绒花的丫头,鄙夷不屑,“自甘下贱,外室出身,怎么能和奶奶相比。”

        另外一个年纪略大的丫头道,“傻丫头,咱们瞧她可怜,嫌她出身不好,可就凭人家生了五爷的长子,往后必然是我们的正头主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原来戎饮香被送来赵家,另请了郎中来施针,天快亮时早产诞下腹中之子。

        赵弘是又惊又喜,当然惊吓多过于喜欢。原本为着陈窈和离之事焦头烂额,要她再忍耐些时日,过完年再从长计议,没想到这一场大火,彻底把他的计划打乱。

        八个月的孩子又早产,生下来哭声羸弱,稳婆抱来襁褓,他只瞧了皱皱巴巴的孩子一眼,便挥手说,“抱下去,悉心养着。”

        内室的戎饮香仍在昏睡,他又气不得恼不得,打不得怨不得,只能负手在屋里打转。

        眼看到了晌午,他终于下定决心,撩袍子出门,咬牙切齿道,“松泉,多叫些人手,带上绳索,跟我去寺里!纵的她无法无天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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