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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贞观八年,时年二十岁的橘应玄信心满满地前往阴阳寮,读过许多书的他本欲入寮中天文道,当个天文博士的学生,谁知进去不到片刻就因身上灵力咒力混杂,被人狠狠羞辱嘲笑,掩面逃走的他奔至郊野,见遍地荒芜,忍不住痛哭流涕。

        橘应玄也想不明白,他为何生成了这种古怪的体质,不仅他是这般,连带着他的孩子也继承了混杂的体质,不似常人,又被人瞧不起。他没有为官入仕的才能,书道不精,六艺平平,遍览家中书卷,无人指导体内的灵力和咒力,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天文,可是因为这副身躯,他们连让他见见天文博士的机会都不给。无法面对家中父母兄弟的橘应玄途径乡野,他听见一个琵琶座头传唱着一个名为“永空山”的故事,决定前往信浓国。

        贞观十年,找到永空山的橘应玄遇见了永山主。

        那永山主生得颇为古怪,身形似蛇,遍生鸟羽,头顶有一丛卷草,周身诅咒气息可怖至极,还能口吐人言。

        “汝来此为何?”永山主问。

        “我……听闻此处有异……”橘应玄见到永山主的形貌,心中震撼,有些讷讷,自然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本欲求死。”

        “请不要这么做。”听到这话,永山主长长的身躯从参天的古树下立时伸到橘应玄的面前,生有卷草的头颅微微低垂,似是歉疚,抑或是其他,祂又重复了一遍:“请不要这么做。”

        祂的声音叫人分辨不出男女老少来,却叫橘应玄呆愣在原地,双眼凝视着祂,久久,陡然落下泪来。

        在橘应玄的心目中,永山主是像那佛经中观音一样的存在,祂有着父亲般威严法相,又有母亲般的慈悲心肠,在天地间,祂的话语就像一条绳索,扯着橘应玄渡过苦海;他在长久压抑的苦痛中宁愿相信永山主是近乎于神明的存在,于是跪倒在地,一面痛哭,一面讲述自己的事迹。

        身为家中并非正室所生的第五子,他没有强大的外家势力可以凭依,家中众人把他当做透明人一般,无视、放弃,还鄙夷他这与旁人不同的体质。

        而作为橘应玄心目中的神明,永山主如他所想的那般,静静地听完他所说的话,没有对他诡异的体质没有任何鄙夷,也不在意他有无过人的才能,而是认真地回应了他的每一句疑问,好似他寻常到和周围的草木并无什么不同,两者就这般在永空山对坐交谈甚久。哪怕橘应玄最后知道了永山主是世外异种受诅咒化形,心中也无一点畏惧逃离的想法,而是全然的敬爱。

        “汝来此地,善哉,此地久不见人烟,吾从不食人,如今,亦已不复吸食魂魄之嗔怒悲伤。彼时吾无爱恨之意,所行全为本性,不知其中苦痛,遭世间之人恨怨至此,致使吾如今形貌俱现,明心启智,方知寻死之人,多因苦痛太沉,举世难行,吾之举动,害了不少人。”永山主将头垂下,“存心动念,便觉死生之事大,吾亦畏死,行迹癫狂时吞食了此地山主,然嗔痴执念渐重,日后必为大害。”

        “不,”橘应玄摇头,跪在永山主面前,“那只是因为诅咒,你当是神明,请让我来信奉你吧。”

        世间难以立足的橘应玄去往信浓国的永空山见到永山主后,突然觉得找到了归处,于是在贞观十四年,橘应玄带着与自己一样体质的孩子还有跟随他的家人遁入了永空山;他将自己的姓氏改为神宫,并为此耗尽钱财,于永山主盘踞的那棵参天古树旁修建起一座神社,奉永空山为“御神体”。

        他将永空山改为永山,取长久之意。那永山主所在的古树除了应玄子嗣外无人能见到祂,可这不妨碍永山主注视人们生活的一举一动。祂很好奇区别于山中飞禽走兽的人类,应玄也会时常为祂解释,久而久之,应玄和永山主不单是成了祂最虔诚的信徒,还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改姓神宫的应玄一直以来没有师傅教导,从而也就不会知道,他的体质特殊且强大,诞下的孩子也是如此,他们真切的信仰着永山主,无形之间便赋予了永山主灵力和咒力,于是得到滋养永山主在数十年间,当真修炼出一份神性来。

        非虫非兽,非神明也非咒灵。永山主成了奇特的存在。

        这份信仰和供奉生出的神性,对于和永山属一体的永山主不算什么好事,本不该偏私永山中任何一物的规则被永山主扰乱,使得祂身负的诅咒气息日渐深重,游走在永山地底的光脉感受到威胁,本能促使它们试图逃离,却被存有私心的山主发现强行留住。渐渐地,永山主的身形开始扭曲,原本盘踞的古树也正在枯萎。

        已经成为神社宫司的应玄也发现了端倪。

        这些年,他待在永山并不是什么盲目的信奉,读过很多书的他,知道独木难支的道理,单凭他创建的神宫家来信奉,倘若日后绝嗣,永山主就无人信仰,这不是长久之计,应玄没有为官的才能,此刻却什么困难都愿意去克服,他想要让人们都长久的信仰永山主;故而借助了永山的丰饶吸引附近贫苦饥寒的百姓定居于此,信奉永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应玄和他的子嗣代代都是那种灵力咒力共存的体质,为了不受影响,永山主用了自己诅咒那一面的力量,将永山境内叫葎草的虫为自己所用,让应玄和他神宫家的孩子都通过祓除仪式遮盖了他们身上的特殊体质。借着永山主,应玄渐渐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他发现了在世间各处游走的虫师,知道他们口中的虫,也找过各地乡野的阴阳师、咒术师,日久天长,他学了很多东西。等一切安定下来时,应玄回过神来,已是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跪在那棵曾经让应玄遇见神明的古树处,已看不见参天的巨木了,永山主仍然趴在那个地方,祂硕大无比的身躯羽毛脱落,露出底下满是诅咒气息甚至因此而开始溃烂的皮肉,有些地方已经露出底下灿金色的骨头,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条会发光的河流。

        原来祂在知晓光脉试图逃离这件事,为了留住光脉,永山主竟将永山的光脉尽数吞入腹中,任由自己的身躯异变使永山成为结界牢笼。

        “应玄……应玄……”永山主盘踞着,长久以来的异变和年岁将尽的影响,让祂逐渐虚弱了下来,祂的头颅趴在地上轻声说着:“吾不想死、亦不想成为大害……你吃了吾吧……”

        山主的交替就是吃下旧山主,只要应玄吃下祂,就是新一任山主了。祂有意识起,就在这座永山,山里的一切生死交替、周而复始,总是这副样子;直到应玄来到这里,在祂面前一点点建起屋子,带来了永山外根本看不到的世界,让祂听见了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

        如果要死的话,那就死在应玄的肚子里吧,成为应玄的一部分,祂已然异变的身体可以将骨头沉浸山体内部,继续困住光脉,而应玄则会让祂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注视着这片土地。

        “请容我拒绝。”应玄没有答应,摇头拒绝了永山主的这个要求,“你是我侍奉的神明,哪有人吃下神明的道理?”

        应玄已经很老了,老到本就该死的年纪了,如果不是永山光脉溢散出的精气滋养淬炼,他早就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化为白骨一堆,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可以被称之为长寿。他看着眼前不似当年的永山主,心中仍是对祂的敬爱,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饱含咒力的语言混杂着应玄毕生的灵力没入他的神明体内:

        “从今往后,请你一直守护永山,守护神宫家吧,我的子孙后代亦会保护你,在我死后,请你使用我的躯壳自由的活动吧,我的孩子,亦可视作为你的孩子,他们会在这生活,在这陪伴着你,代代家主都将为你提供躯壳,神宫一族将由你化归永山,永永远远,陪伴、侍奉于你。”

        话语落下,形成无法更改的约定,永山主借助着应玄的灵力,身躯得到了恢复。也如应玄所言,在他死后,他的孩子按照他留下的遗言嘱托,将应玄还是生前相的躯体送到了永山主的面前。

        死亡在永山主心中,并不是一切的终点。祂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应玄躯壳,原先的身体皮肤瞬间溃烂腐坏,困在祂体内的光脉却因为骨头的完整结界,被永山包裹着重新没入地底。

        耀眼的光芒中,永山主借着应玄的身躯睁开了眼睛,对上应玄孩子的双眼,周围的葎草将祂体内的一部分咒力放入这个孩子体内,张开口,属于祂的声音从应玄的口中发出:

        “孩子。”

        孩子……我的、应玄分给我的孩子……

        “真守?”

        神宫真守因葎草和那个声音看到的记忆有些精神恍惚,等回过神来时,本属于他要完成的神乐舞早就结束。这时晴世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周围还有正在迅速逃逸的葎草。

        “没事吧?”见弟弟神情还有些恍惚,晴世伸手捧住他的脸,画着红眼尾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已经从爷爷口中得知姐姐相关事情后,在对上姐姐的眼睛的时候,神宫真守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可感觉到姐姐不曾移开的视线,他随后又反应过来,与晴世回以目光,摇摇头,看向另一边会辅助晴世完成白拍子舞的宫掌身上,轻声道:“我没有事的,应该只是累到了,现在差不多到姐姐上场了吧,不要耽误了。”

        对于弟弟和以往不同反应的样子,晴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取到弟弟所经历的事情她当然能够理解真守的回避是为了她好。可是、他们是一起长大最亲近的姐弟,哪怕知道真守的长大必然会经历这些,她还是没有准备好,也没有想到他心中会是这样的想法。

        但现在是该上场了,晴世只好松开了手,微笑,“好,那我先过去了,真守。”

        “嗯。”真守躲开了她的眼睛。

        红色的长袴随着步伐曳过深色的木质地板,过腰的长发用檀纸和白色丝线束起,鸦色的发尾时不时会扫过白水干。神宫真守抬眼看着姐姐晴世的背影,转身快步离开,手中的树枝被他攥得有些变形,将树枝递给祓除仪式场外辅助的宫掌,他飞似的逃出长廊,躲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四下无人,他终于俯下身,无声落泪。

        从小到大,只要有姐姐在,他就是个没有用的吵闹的爱哭鬼。不过这次,他没有在姐姐的面前哭出来,一直都有好好的忍耐。

        爱哭鬼真守也算是长大了。

        他讨厌夜泉,讨厌日上山,讨厌未来会把姐姐从他身边抢走的一切,讨厌那些会让姐姐痛苦的眼睛。

        最讨厌的是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姐姐走向被既定命运的自己。

        “为什么哭呢?真守?”晴世结束了白拍子舞,在神社找了好一会儿方才找到自己的弟弟。

        真守现在只能算是个孩子,年幼的肩膀还无法撑起宽大的水干,躲在这里,哭得全身颤抖却听不见一丝哭泣的声音。

        晴世想,这个喜欢跟自己撒娇的弟弟长大了。

        长大真的是很可恶的一件事啊。

        她上前几步,伸手只能摸到真守头顶的乌帽子,于是张开双臂,把弟弟一把抱在怀里。

        夏日的永山即便凉快,两姐弟穿着白水干抱在一块时也还是会感觉到热的,可真守没有挣开,而是躲在姐姐的怀里,捂着自己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的脸,哽咽着说道:“姐、姐姐……我是不是,很没有用的孩子……”

        “我不想你去日上山,我想带姐姐逃走的,但是、但是……我连能跑去哪里都不知道……”现在他更是被永山主看见了。神宫家的族人必须化归入永山,永山主已经用葎草在他身上留了印记,无论跑到哪里死去,躯体也会被指引着回到永山。

        晴世抬手,把弟弟头顶的帽子摘了下来,温声道:“不,真守是个好孩子,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吧?你没出生之前,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在夜泉里面待了很久,是妈妈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是真守把我拉了回来,还一直陪伴着我,一直没有和真守说过的,谢谢。”

        “一直以来,都是我很需要真守,可是啊,真守你不能被我困住。”晴世看着从弟弟指缝之间滴落的泪水,手掌也覆了上去,“虽然很痛苦,但是我不讨厌这个世界,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深羽,还有现在和以后会遇到的朋友,你们在这个世上,活着,然后普通的死去,光想到这些,我就很开心了。”

        所以啊,真守,不要讨厌这一切,不要去讨厌自己。你来到我的身边,成为我的弟弟,就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了。

        “真守,是个人如其名的好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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