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抬起头来。”季世野沉声道。

        小男孩畏畏缩缩地抱着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眼前这个对他连开两枪的军官。

        季世野身上有一种冷清的气质，如果跪在地上的是沐纯，他定然也不敢抬头。

        或许小男孩比沐纯要更有勇气一些，他枯槁的十指紧紧揪住自己脏兮兮的头发，也带着揪起了自己的头。

        沐纯看清了他的脸。除了眼睛是清澈的之外，他全身上下都很脏。头发一股一股地拧成几条贴在头皮上，脸皮被冻得皲裂，手指脱皮。男孩拖着一双破旧不合脚的老皮鞋，脚趾的地方破了个大洞，被冻得紫清，或许衣服和鞋子都是从哪里捡来的。

        “你们不要杀我……我不是异种，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脸，我是人类……”

        男孩抬起头来，似乎想让面前高大的两个人能看清楚自己人类的脸。

        沐纯的视线游走在季世野和这个瘦似骷髅的黑人小男孩之间，小男孩跪趴在地上，一个劲地重复着自己是个人类。季世野的双目微眯，眼尾有三分凌厉，好像在确认着什么。

        沐纯捏着手枪，他想帮小男孩一把，但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帮得上他。

        就算他真的是异种也无所谓，至少他跟安全局里的怪物是不一样的。

        在一阵漫长的寂静之后，沐纯才终于听见少将的声音。

        “起来。”

        男孩没敢动弹，只是不再发出声音了。

        沐纯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把小男孩拉起来：“快起来吧，没事了……”

        “有事，”季世野走到沐纯和小男孩身边，把沐纯手中的枪收回来，“等下我叫人来接我们，送他去安全局的24小时基因检测中心，现在还不能确认他不是异种。”

        “少将……”沐纯抬头，蓝眼睛看向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一向公正，送去检测中心才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被感染，不会因为你的撒娇而手下留情，有所偏袒。”

        沐纯：“？”

        他并没有撒娇，他的眼神只是想说明小男孩或许不是异种。但少将已然拿出了通讯器来联络基地。

        沐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了男孩的身上。

        “你一定很冷吧，你一直在发抖呢。”沐纯安慰他道。沐纯不会饿，但是他挨过冻，在这么低的温度没有过衣服穿，他知道冷可以要了一朵玫瑰花的命，更别说是人类了。

        男孩没有拒绝：“谢……谢谢。”

        季世野联络完基地，回过头来瞥了只剩下衬衣的温斯顿：“你把衣服给他，你不冷吗？”

        “但是他好像更需要一件衣服，我里面还有两件衣服，不算很冷，而且我比他的身体结实很多……”

        然而，沐纯还没来得及表达完小男孩有多需要一件大衣外套的时候，另一件一模一样的外套却已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你穿我的吧。我听懂了，按照你的逻辑，你们这些身娇体弱的更需要这件大衣，我是里面最壮的，我最不需要穿这么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沐纯皱眉，试图反驳。

        季世野一把把沐纯拉到自己这边来：“好了，既然你都把衣服给他了，那你就过来。他现在还说不准是不是异种基因的携带者，你现在他旁边很危险。”

        男孩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们三个一起在隔离墙边等了十几分钟，两辆车从远处飞驰而来，在沙土不算多的路面扬起两道薄雾一样的烟尘。

        两辆车子是不一样的，前面来的一辆是普通的城市越野车，而后面跟着的那一辆显然是被改装过的。它的前座有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但是后排却是一个透明的大型玻璃箱子，玻璃箱子外面有厚重的铁皮，隔绝了外界，里面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在沐纯看来，这车子不像是用来装人的，而是用来装牲畜或者是实验药品的。

        圣诞夜也有倒霉鬼值班，车子的驾驶座上下来了两个军官，他们看到黑人男孩的第一眼先是警惕，然后是惊讶，二人面面相觑——男孩是穿着季世野的大衣吗？！

        季世野看到了他们的表情，但也没有多做解释，沐纯跟在他后面上了那辆普通的越野车，两个军官穿着防护服将男孩押上了宛如囚笼一样的车子。

        男孩在走入那个“箱子”之前偏头看了沐纯一眼，他的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

        他没有发声，沐纯看清楚了他的口型。是——谢谢您。

        座位有加热功能，汽车开始向前行驶，少将开车，沐纯看向窗外，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少将，我们也要去安全局吗？”沐纯问。

        “对，我们刚才和那个黑人男孩有过接触，也要过去检测。”季世野用余光瞥了沐纯一眼，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把一个暖手宝扔给他。“冷的话把你的手放进去，一会儿就热了。”

        “谢谢。”沐纯接过那个粉色的暖手宝，里面是毛绒绒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

        少将穿得更少，但他整个人看起来比自己要展褂很多。

        可能因为他是一个结实的人类吧……小玫瑰这样想道。

        沐纯和季世野与小男孩坐了不同的两种车。沐纯并不疑惑，因为有人在，就会有高低贵贱。

        作为一个异种，他早就明白了尽管在人类的世界里，人类总是高唱着公平，但其实公平是很难实现的。碑林里的男人说过，他自己也亲眼看到过。

        他在地球的一隅独自生活了二百年，始终记得地球彻底归于安静之前的纷飞的战火与漫天的硝烟。即使二百年足矣让他贫瘠的大脑忘记一切，他也始终会记得那个夕阳徐徐落下的黄昏，和没有太阳、寂静到可怕的夜晚。

        因为自从那以后，地球上再也没有一个人类；

        而自从自己离开后，地球上也再没有一个异种。

        他们开车沿着莱茵河走，沐纯看向窗外，觉得这一次莱茵河没有来的时候好看了。雪落在河面上，好像都是一种悲伤的哭声。

        “少将，人类为什么这么坏？”沐纯不知不觉就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讲？”季世野握着方向盘。

        “少将明明不认识那个小男孩，他对于您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但是我看得出来，您对他充满恶意，那是陌生人之间的恶意。”

        季世野听清楚了他的问题，但并没有马上回答。

        沐纯转头看向他，觉得他一定不是没有听清，少将应该是在思考，或者只是不想回答。

        这段路有了路灯，或许是快要停了，雪正在渐渐变小，路面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雪花。

        外面很冷，车内却十分温暖。一两片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然后又迅速融化掉。沐纯看得很清楚。

        “是个人都很坏，非常坏，坏透了。”

        沐纯本以为自己听不到答案了。

        季世野仍然在专心地开车，目视前方：“重要的是，你要看他对你坏不坏。”

        沐纯对于每一个陌生人都充满着善意，也希望别人能这样对自己，所以他并不是很理解什么叫作“人性本恶”。

        沉默了须臾，沐纯接着问：“少将，您记不记得我失忆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你只需要记得，你现在跟我的关系不算势如水火就行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现在令我刮目相看。”

        沐纯皱眉：“？”

        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植物人”，少将真的会对一枝玫瑰花刮目相看吗？

        “那个男孩会是c城来的吗？”

        “如果他是c城来的，那么他大概率会是感染者。”

        “c城和k城会有贸易吗？”

        对于沐纯的问题，季世野格外有耐心：“以前有，自从隔离墙修起来之后就没了。两座城市的经济体系都很健全，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自给自足。”

        “隔离墙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呢？”

        “新历49年。”

        沐纯计算了一下，今年是新历231年的话，那么就是182年前了。原来这堵高墙已经在两座城市的交界伫立了这么多年。

        “那个孩子……如果是感染者会怎么样？”

        “拉去城外的焚化炉，焚烧。异种基因会在两个小时之内复制完毕，侵入人类所有的遗传物质内，然后会进入一段潜伏期。如果他被感染了，那必死无疑。”

        “那我们呢？如果他是感染者，至少我与他接触了。”

        沐纯低下头，最后这句“如果要把他送去焚烧那也请送我去城外”的话，沐纯咬咬牙，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如果是感染者，两小时之内还有救。不过异种的基因也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你应该没有碰到他的伤口吧？”

        “……”沐纯不确定，如果碰到了呢？要怎么办，反正他本来就是异种……

        对了……

        沐纯一惊，瞳孔骤缩！

        如果要进行基因检测的话……如果要检测的话……自己是植物这件事情会露馅的！

        那到时候要怎么办，再一次在少将面前逃跑吗？那就再也没有回到地球的机会了！

        “如果……少将……”沐纯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如果我碰到了呢？”

        他放在暖手宝里的手开始发抖，四肢再次变得冰凉起来。

        少将会再一次向我开枪吗？

        沐纯本以为季世野会震惊地看向他，然后愤怒地让自己下车。但是他没想到少将这种时候是如此的临危不乱，好像在陈述自己下午茶吃了什么一样：“如果你接触了他，那我也拉过你的手，我也间接接触了那个男孩。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也不会是感染者，因为两小时之内是有救的，只要及时阻断异种基因的复制就行。”

        少将没有抛弃我。沐纯这样想。

        即使少将这样说了，但沐纯明白，如果在阻断之后再进行一次基因检测的话，他是异种的事实就会马上暴露。纸是包不住火的。

        ……

        车子开到了安全局，他们分别被带进了不同的区域做基因检测，三十分钟之后出了检测结果。

        在等待结果的期间，沐纯一直坐立难安。

        他心虚。如果说他们三个人之间要找出一个完完全全的异种，那不用检测，根本不用这坐立难安的半个小时，他可以于瞬间伸出自己的枝条，用暴力冲破这些阻拦他的冰冷围墙，然后沿着他喜欢的昏暗下水道逃出去……

        可是逃出去后又该怎么办呢？

        随便扎根在罗莎星然后生存吗？在喧闹的、恐怖的、用无数生灵的灵魂换来的肮脏土地上苟且吗？

        不可以。

        那回到地球呢？

        一亿光年的距离，他甚至没有办法冲破罗莎星的大气层……

        回不去……沐纯在这一瞬间似乎体会到了那个男人的绝望。

        结果出来了。然而听到结果的一瞬间，沐纯瞬间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冰蓝色的双目死死地盯着拿着检测报告的医生，那种眼神充满敌意，也充满茫然与不可置信。

        心悬得更高了。

        他们竟然都不是感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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