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男人睁开眼，望着远处昏黄的光线，并未作答。

        “沐纯，我……好像有点醉了。”小玫瑰忽然头晕目眩，觉得身体好像变轻了，不听使唤地想要变回藤条藏到地下。

        可是从前的苏打水虽然会让小玫瑰醉，但好像并不会让他产生这么大的反应，况且他上一觉睡了整整一个礼拜，本来可以清醒地陪沐纯很久的……

        小玫瑰突然双腿发软，失去支撑，要不是沐纯扶了他一把，他可能会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沐纯转过身，镇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奇怪他强烈的反应，也坐在了他的身边，只会淡淡道：“小玫瑰，你回去吧，潜到你的温床里去。”

        “可是我……想陪你一起等救援队来。”

        看着男人会微笑的双目和他眼角的皱纹，这一刻，小玫瑰才好像明白了什么，他震惊地睁大双眼，喘着气，不可思议道：“沐纯……你……我其实可以一直陪你，只，只要你相信……”

        “我相信的，你也会是我永远的朋友。”

        男人微笑着说：“听话，高浓度的弱碱会让你的身体变虚弱。你现在需要营养，不然你会枯萎的，说不定等你再出来的时候，国际救援队就来了，他们可以带我们去另一个星球生活。”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小玫瑰将信将疑。此时，他的后背不受控制地裂开一道骇人的缝隙，密密麻麻的细小枝条从里面伸出。

        沐纯望着下沉的夕阳，对坐在自己身旁的小玫瑰说：“说不准……说不准是下个月，说不准是明天，也说不准就是下一秒……”

        小玫瑰也看着远处的太阳，心里期盼着那些穿着橘色马甲的人类救援队能快点来到这里，救走他们。他背后的藤条不自觉地扎进了黑辐深处，黑色的“土地”中粘稠的物质顺着藤条中的维管流入他的身体。

        “你的墓碑会没用的。”小玫瑰沉下去之前对他说。

        “谢谢你。”沐纯看着渐渐缩回方尖碑里的小玫瑰说。

        风过荒漠后，万物沉寂。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可爱的小玫瑰，我的朋友。”

        在确定这朵可爱的小玫瑰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后，沐纯摸了摸那块小小的方尖碑。

        沐纯的目光投向宇宙深处。

        他曾无数次感觉的自己的渺小和人类的软弱，但在这一刻，一切都被原谅。

        沐纯有过怨恨，有过失望，也无数次绝望过。男孩变成了男人，又变成了老男人，他始终没有等来从星星上来的飞船，没有人来救他们，没有那艘来拯救末世的飞船，传说就是个传说罢了。

        “……”

        没关系。作为个体，人是必朽的，但人类却是不朽的。

        等沐纯想清楚了这一点，他便能释然。

        他道：“人类永垂不朽。”

        “huernal”

        ……

        没有人教过沐纯离别是苦的，但是他自小就知道离别苦。

        他在漫天的硝烟中装死，从火海中卷着妈妈的湿衣服逃出来，抱着爸爸冰冷的尸体失声痛哭，再到后来，哥哥死的时候，他又攥着哥哥仅存的手指回到黄沙漫天的诺贝利……

        人终有一死，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沐纯死之前的心情是平静的，因为他无牵无挂，他是死在一场漫长的等待中的。自妈妈生下他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会有国际救援队来接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去一个开满玫瑰花的星球，只要撑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一定能等到。

        在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候，沐纯平静地躺在地上，注视着远处的地平线。

        那是一团炽烈的火，是希望。

        是光。

        身后是一座座埋葬着生灵的墓碑，里面有自己的哥哥，或许再等几天，等自己睡着了，等小玫瑰睡醒了，他会来把自己也埋葬在一座碑后。

        沐纯想起哥哥从前说过的话，他总说自己不喜欢这个时候的太阳。那时候沐纯就问哥哥为什么，哥哥就说，因为这个时候的太阳让人看不清是日出还是日落，他不喜欢这种模糊的感觉。

        但是那时候的沐纯喜欢，他起得早的时候，他总是会拉着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起，透过狭窄的窗户看日出。他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日落而已，因为太阳升起来之后，气温就会变得暖和，但是如果太阳落下山之后，就会特别特别地冷。

        “就要日落了啊……”

        沐纯抓不住那束快要落下去的光，它们都从指缝间流走了。

        “国际救援队到底什么时候来呢……”

        血一样的夕阳漫成一滩，下沉，下沉，直至黑暗吞没了它。

        天冷了，沐纯闭上了眼睛。

        ……

        小玫瑰再次从温床中醒来，是一个金色的黄昏。

        如今的黄昏越来越长，地球上除了漫长的黑夜，就是这样的黄昏，并且也很少会有风了。

        他以日常的方式从呼吸孔里钻出来，舒展自己的身体，捡起墓碑边的衣服穿上。

        “……”

        忽然，他正在给自己系扣子的手顿住了。

        地面上出现了一具尸体，仰面朝上，周身溃烂，像是已经在那里放了很久一样。他有一瞬间还以为是墓地里有东西爬出来了。

        小玫瑰哑然：“……”

        他茫然地盯着男人已经破碎的尸体，看着上面长满了腐败的黑色东西，黑色的触手缠绕上他的身体，从他腐烂的半边脸上贯穿过，然后又扎根回地下。

        “……”

        他的躯体有很大一部分已经与地上的黑色融为一体，被粘液粘连着，分不开了。

        但是小玫瑰当然认得。小玫瑰见过十几岁的沐纯，见过二十岁的沐纯，见过三十岁的沐纯，也见过前不久的沐纯……

        小玫瑰不知道这一次自己又休息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月。

        “沐……纯？”小玫瑰试着叫了叫他。

        意料之内的，没有任何回应。良久死寂。

        小玫瑰忡怔。

        如此，他见过了这个人类的一生。

        男人不可能回答他，他早就已经死了，他的尸体已经在这里放了很多天。

        他呆呆地看着男人的面部，在那早已经看不出五官的模糊血肉上，看了很久。

        他记得沐纯曾经跟他说过，最怕在黄昏中清醒过来，因为这个时候的太阳静止在天边，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

        沐纯说，那是狼与狗的时间。那会让他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救援队能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高悬的日头。

        玫瑰雪白的脚踝踏在黑辐上，轻轻趴下来，把脸贴在腐烂的尸体上。

        他轻声道：“以后，我叫你的名字吧。”

        小玫瑰哽咽道：“我……替你等，他们会来的，他们会回来接你走的。”

        “……”

        “我有几乎永恒的生命，我会替你一直等下去……他们一年不来，我就等一年，他们十年不来，我就等十年……”

        “他们一百年不来我就等一百年……”

        眼眶湿湿的，闭上眼睛就有滚烫的泪水不断从眼角滚落。小玫瑰大张着嘴，把低着的头仰起来，无声地痛哭着。

        小玫瑰从前是真的害怕沐纯有一天出去以后，就消失在了外面，永远也不回来了，那样的话，这片废墟就真的空了。

        而这一天真的来了，这是一颗彻底被废弃的星球。他害怕这样浑浊的天空，他仿佛彻底理解了孤独。

        良久以后，他平静了下来。重新靠近沐纯腐烂的尸体，想让自己陪伴了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听到。

        “沐纯，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在温床里都听见了。你说人类生生不息，文明薪火相承，你说……”

        玫瑰用身后长处的枝条把沐纯的骨骼从粘液中□□，拼凑在一块，抱起他的未朽的骨骼轻声说出那句话。

        那句话像是一句祝福，像是一次祷告，又像是一条古老的公理。

        沐纯在死之前说了无数遍。

        “人类能永生。”

        从此以后，碑林里将只剩下一个守墓的异种，他将作为人类文明从地球彻底消亡的见证者，与这片墓地中的亡灵一起沉睡。

        小玫瑰抱着沐纯的骨骼，将他埋葬在那块无字碑后，在墓碑上用中文工工整整地刻上了他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孤身走进这片碑林之中，余光掠过一座座墓碑，然后驻足于碑林的中央。

        在下一个瞬间，藤条突然从小玫瑰的身体里向四面八方迸发，一些藤条支撑着地面，送少年的身体上升向半空。

        “沐纯”忽然抬起右掌，一条如触手一般的藤条缠绕着他的手臂旋转而上。“沐纯”消失了半边脸，他的右掌开出一朵泛着幽光的蓝色玫瑰花。

        安静了五秒钟。

        “嘭——”

        突然，伴随着一声响动，像是被引爆在黄昏的一朵璀璨烟花，那朵蓝色的玫瑰在“沐纯”的右掌中被碾碎成万千闪光的粉末，粼粼洒落在每一块墓碑上。

        仿佛下了一场阵雨，碑林开始发光，淡蓝色的幽光，出现了一座伫立在荒野中的蓝色森林。

        “沐纯”足尖点地降落，然后抬起头，目光变得深邃而空洞，缓缓道。

        “我陪着你们。”

        ……

        夕阳下沉至地平线，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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