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愿成双（三）

“王爷金体事关大明江山社稷，事关天下苍生福祉，如今伤还没养好，万万不可再疲累！”

        “是啊王爷，隆冬北风正盛，万一吹着了可还得了？”

        “先生们勿虑，车马俱备，我披件狐皮大氅去，绝不受寒。”这是杨劭无可奈何的声音。

        “祖宗，你又不是真铁打的，三天就下床我拦不住，竟还要出门？你怎么不把我气死拉倒呢？”

        “邬先生，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此事的确事关重大，已耽搁了太久，决计不能再拖了！”

        “都耽搁这么久了，再耽搁两天就是了！到底是什么事，五天后你再去成不成？”

        “不成，早一天完成，便少一天悬心，不必再劝，我意已决。”杨劭定了口气，“我去去就回，回来就安心养伤，回淮南前都不再外出。”

        顾如归站在景和门边听了半晌，越听眉头锁得越深。

        为见老丈人，病体残躯都顾不上了，这人，还真是……

        他在心中感慨万千，想了想，最终默不作声退出来，还是回了暂住的景仁宫。

        可辰正二刻未到，殿外巷道响起一阵马嘶，杨劭却还是来了。

        轻车简从，前后只有五六个府右卫便衣相随，赵云青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在马车一侧。

        三两步爬上车厢，顾如归刚一掀开帘子，便见杨劭披了个墨色大氅坐在一边，手中抱着个火笼闭目养神，容颜惨白，眼下还有淡淡乌青。

        “你……要不要紧？”顾如归不无担心道，“不差这一天，别勉强。”

        杨劭摇摇头，抿唇浅笑：“无妨。”

        他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十多年，又怎么还肯再做任何的拖延？

        螺丝转弯在城中腹地，至东大街折而向北，路曲如环，这一带散布着许多老旧民宅，黑压压的乌瓦累在生着青苔的砖墙上，厌仄矮小得令人压抑。

        马车才到巷口便进不去了，杨劭吩咐停车，两个府右卫忙上前去扶。阵阵冷风在巷子口横冲直窜，激得杨劭一阵咳嗽，赵云青的眉头深深拧成了川字，急忙递上棉帕。

        “从这儿往里走几十步便到了，你坚持一下。”顾如归心里亦是没底，伸手来扶他。

        杨劭摆摆手，挺直了身形微微笑道：“不用。”

        走至顾家院外的时候，杨劭定了定脚步，略加思索便伸手解开狐裘，露出里面素面的棉衣。

        赵云青慌忙又替他将大氅披上：“主上，使不得！”

        “穿着这个，老爷子看了更不顺眼。”杨劭的脸上，难得有了瞻前顾后的谨慎，“你替我放到车上去，再把备的礼物搬出来。”

        赵云青无奈，只得从命，脸上却是苦大仇深。

        “那我……我先进去了。”顾如归踌躇走上前，心一横便推开院门进去，朝里面喊，“爹，娘！我回来了。”

        杨劭胸中立时涌起紧张，小腹都迸出酸痛，他深呼吸几下调整心绪，跟进去站定了，岩岩如孤松之独立。

        不一会儿，屋中的门吱呀一声便开了，快步奔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眼含热泪：“予枫，你……”

        她的话方说了一半，骤然看到顾如归身后站着的杨劭，顿时大吃一惊，愣在原地半晌再说不出一句话。

        “岳母。”

        杨劭不待来人开口，便撩开衣摆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大礼。

        身后的府右卫见状，纷纷一同叩首。

        薛氏忙上前扶起他，眼中满是泪花，半晌才哽咽着道：“使不得，如今…当称你为杨王了…予芙她…”

        “岳母，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劭儿吧。”杨劭眼中也微微红了，“予芙她很好，我们的孩子还有一月便将诞世，我到时候一定，一定赶回去陪着她。”

        “那就好，那就好…实在是难为你……”薛氏含着眼泪，又哭又笑，忽听屋内又传来中气十足一声：“玉珍，可是如归回来了？”

        说着话，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已拖着残腿，缓缓从屋内走出来。他苍老的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缺了眼珠凹陷下去，像粗糙的榆树生出了疙瘩。

        然而在他看见杨劭的那一瞬，那张严厉的脸上，更陡然泼出惊怒。

        杨劭后颈无端发凉，尴尬地喊了一声：“岳父。

        来人脸上的表情，须臾幻化成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大吼一声：

        “杨劭！”

        不容他人开口，顾向陵便快步进屋取了墙上长鞭。

        待再出门时，一条五尺有余的黑龙已被高高甩起，带着割裂虚空的呼啸，径直朝杨劭飞抽而来。

        “爹！你干什么！”

        顾如归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抱住父亲的后腰，想要拦住他。

        “刷刷——”几声，跪在地上的赵云青和几个府右卫刀已出鞘，纷纷要上前护主，却先听得院中傲立如松柏之人大喊一声：“都不准动！”

        话音未落，紧接便是清脆的一声劲响。

        “啪——”

        带着镖头的鞭梢飞速掠过杨劭胸前，“刺啦——”一声，撕裂棉布力透肌骨，隔着里外几层衣衫，沁出一道狰狞血痕，斜斜刺入右肩。

        锥心缕骨的疼痛，立刻从伤口处蔓延扩散，锋利的金属绞在肉里，杨劭顿觉胸中气血翻涌，一口甜腥攸地涌上喉头，青筋暴起，冷汗也从额角密密地渗出来。

        笔直的身形晃了几晃。

        “主上！”赵云青牙呲尽裂，不顾严令飞速冲了上去。

        呼吸痛成了紊乱的碎片，仓促间有一瞬的眩晕，视线模糊之余，杨劭下意识地扶住身边之人，艰难稳住脚步，硬生生将咬在齿间的血意咽了下去。

        “我没事…谁都…都不准动……”

        苍白的唇角轻启，极慢地吐出几个字。

        赵云青感到那双手握得极其用力，似乎不抓紧一点，他便会直直扑倒在地。

        “爹！予芙快生了！你这是要干吗？”顾如归拼命拽住父亲，若不是刚刚他当机立断，好歹卸去鞭上三分力气，此时杨劭何止皮开肉绽。

        薛氏早惊得捂住了嘴，待反应过来，也忙扑上来，哭着按住丈夫还想动作的手：“顾崇，你这是疯了！”

        “放开我，我要打死他！杨劭，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辱没了我的女儿，你会害予芙一辈子！”顾向陵喘着粗气不断挣扎，府右卫的刀都攥在手中，几双赤红的眼纷纷盯紧了他，却不敢妄动。

        “爹！他带了圣旨来！大雍皇帝的圣旨！”顾如归慌忙叫着，手中的力气却不敢放松。

        怀中人的挣扎突然一滞，这激烈的对抗陡然失去平衡，顾向陵猛地被儿子拉倒坐在了地上。

        “顾如归，你说什么？”顾向陵沧桑的脸上茫然若失。

        “皇上，他给你下了一道圣旨！”顾如归抬头看向杨劭，焦急道，“你快拿出来啊，都什么时候了，说句话啊。”

        “岳父，这是…赵睦的亲笔诏书。”杨劭缓缓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囊，那边角已被血色浸出半寸黑红，“只求…您成全我…和予芙。”

        顾如归迅速奔上前夺过锦囊，掏出里头盖着国玺的御笔，铺开给父亲看：“爹，你快看！陛下都写了圣旨赐婚了，我亲眼看着他写的，千真万确，你就答应了吧。”

        顾向陵盯住纸面半晌，许久目光渐渐涣散：“不行，即便有这圣旨，予芙也不能，也不能……”

        空气骤然凝固住了，杨劭惊住神，深黑的瞳孔不由收缩：“为…为什么？”

        他本以为顾崇愚忠，他本以为这会是绝妙的办法。

        “予芙不能跟着你，你会害了她的。”顾向陵躬起了身，眼间已有了浑浊的泪，他的后背在微微颤抖，仿佛回忆起极端痛苦的往事，“你会害了她……”

        杨劭对抗着喉头的甜腥，缓缓郑重道：“若您…是担心我往后会三心二意，岳父，我愿发毒誓，此生…若我有负予芙，杨劭…将挑筋拔骨，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

        “毒誓有什么用？”顾向陵骤然抬起头，嘶哑的声音咆哮着打断他，“你已经到了如今的位置，即便你能守得住一天，两天，这世上有的是无法对抗的命数，不行！我不能再让予芙走她爹娘的老路！”

        什么叫，她爹娘的老路？

        杨劭骤然怔在了当场，予芙的爹娘，不正是眼前的二老么？

        顾如归也愣住了：“爹，你在说什么胡话？”

        “老顾，不要说……”薛氏终是忍不住，伏在顾向陵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为了予芙，夫人豁出了命……”顾向陵木着神情，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而下。

        不堪回首的记忆，支离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向眼前呼啸而来。

        门外是抄家士兵蜂拥而至的叫嚣，火光冲天，将漆黑的夜幕摇曳成地狱的血色。

        那个往日里端庄娴静的面容，在痛苦的呻吟中扭曲。夫人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剖开了自己的小腹，这份疼痛超出常人所能想，所能忍，可直到胎头显露，手里的匕首才终于停下，跌落在一片温热的殷红中。

        她用双手从自己的身体里，生生挖出了未足月的女儿，那个便因家中巨变，不得不提前来到这冰冷人间的小生命。

        “夫人……”他惊惶无措涕，颤抖着接过孩子。怀里的婴儿又皱又小，甚至眼睛都没睁开。

        那是陆家最后的血脉。

        夫人含着苍白的笑，点燃了自焚的柴火，她的身姿被无情的赤红吞噬，渐渐与烈焰融为一体。

        “带她走……走，好好养大……”

        直到最后一刻，含泪的双眸仍旧痴痴望向他手中，满足，依恋，牵挂……

        他永生都无法忘记，火焰中的那双杏眸……

        “夫人豁出了命，把予芙托付给我，我不能再…再让她回到漩涡中去……”顾向陵失魂落魄，攥紧鞭子的手在颤抖，“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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