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陌生邻居

体育课虽然结束了，教室里的躁动气氛却迟迟未散。

        直到英语老师姜悦走了进来，又故意咳了两声，他们才停下了闲聊，依依不舍地拿出了听力书。

        任佳见状，明白这节课要听听力，迅速翻找起了听力教材，可不知怎么回事，徐老师发给她的那一摞教材中唯独少了一本听力书。

        与此同时，讲台上的姜悦咦了一声。

        “陈岩人呢？”她几步走向陈岩所在的方向，下意识看向他前方的任佳，“他这节课又不在？”

        任佳朝后瞥了一眼，发现陈岩的课桌空落落的。

        前排的几位男生几乎异口同声：“姜老师，陈岩胃痛，去医务室了。”

        “又胃痛？”姜悦皱了皱眉，“他怎么动不动就胃痛？”

        “不知道啊。”男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老毛病了。”

        彼时，前奏音乐播放完毕，广播中的女音已经在念读题干了，姜悦从任佳身边经过，发现她没书，随手拿起了陈岩桌上的那本。

        “喏，反正陈岩不在，你先用他的吧。”姜悦把书递给了任佳，叮嘱道，“这个是我自己汇编打印的，教材里没有，下课去办公室找我拿份新的就行。”

        十分钟后，听力播放完毕，裴书意见任佳久久没有翻页，提醒起了她答案所在的位置。

        任佳却还是没有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手里的听力书，看上去甚至有些惊慌。

        “答案在32页，听力不讲解的，自己对答案就可以。”裴书意又解释了一遍，见任佳还是没反应，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任佳回神，立即唰唰往后翻了几页，忙不迭捂住了手里的书。

        裴书意，于是低下头不再看她，专心对起了答案。

        任佳也赶紧摘录起了正确答案，摘录完毕，她迅速把书放回到了陈岩的书桌上，动作利落得像是甩掉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

        陈岩听力书的书页空白处有一副钢笔画。

        长头发、黑眼珠、嘴角有两个明显的梨涡，非常漂亮。

        更引人注目的是画面正下方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数行小字——其余字迹已经面目全非，仅有最下面的一行字，力道遒劲、笔触锋利，任佳一眼就辨认出了形状。

        念念难忘，行却迟迟。

        这八个字似乎宣示着某种隐晦的心思，一整个下午，任佳都在努力把那幅画从脑海中赶走，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下晚自习之前，画上的人真实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彼时，陈岩早已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教室，照旧没听课，安静翻着手里不知打哪儿来的杂志，而班上则响起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

        “是童念念！”

        “好漂亮啊！”

        任佳比喧闹的人群更早发现她。

        乌黑的长发、白净的脸，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真人和画上一样灵动，而她身后，原本低着头的陈岩立刻望向了走廊，表情也蓦然认真了起来。

        ——念念难忘，行却迟迟。

        任佳几乎是立刻就懂得了这八个字的真正含义，原来，她无意中撞破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钢笔画，而是一个有关暗恋的青涩秘密。

        “盯着我干什么？”

        一声略带不耐的问句，立即把任佳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里。

        “啊？没事！”任佳迅速转身，背朝着陈岩慌慌张张地收拾起了书包。

        由于心虚，她动作比平常大了许多，手肘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桌上的笔，一声清脆的啪声突兀响起，任佳意识到不妙，弯下腰伸手去捡，却不想那支笔早已经滴溜溜朝后滚去。

        与此同时，陈岩拿起书包起了身，而任佳的手也正好跨过了课桌后方的横梁，指尖触到了一片温凉。

        一开始，任佳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只觉得那触感有些奇怪，于是下意识捏了一下，下一秒，陈岩忽然僵硬地喂了一声，任佳闻声低头，在狭窄的课桌空间中向下一瞥，当即石化，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好。

        陈岩由于个子高，起身时校裤刚好短了一小截，而好巧不巧，她正好摸到了人家的脚腕。

        不止摸了一下，还捏了一下。

        ……

        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开始在空气中弥漫，任佳悻悻缩回了手，陈岩则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抬起脚，鞋后忽然就滚出了一支笔。

        “你的？”陈岩也有些尴尬。

        “对……”任佳答得有气无力。

        任佳再次埋下了脑袋，刚要伸手再去够，视线正中忽然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施施然夹起了任佳的笔，任佳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发现陈岩正兴致缺缺地看着自己。

        “还想蹲多久？”

        “……”

        任佳于是起身，刚想说谢谢，陈岩却把手里的笔往课桌里一扔，又随手从桌上拿了支自己的给她。

        “给，你那支笔盖被我踩裂了。”

        话音刚落，一道漂亮的黑色弧线从任佳眼前闪过，稳稳荡进了她的课桌。

        这一系列动作简直行如流水，任佳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陈岩的那支墨水明显是满的，根本没怎么用过，而自己那支，其实早就快要退休了。

        “谢谢。”任佳不自在道。

        陈岩无所谓地嗯了一声，再次看向了走廊上的童念念。

        任佳发现，大部分时候，陈岩都是那副游离于众人的无谓模样，可这一刻，当童念念和裴书意并肩而立、渐渐消失在走廊上时，他却陡然绷紧了身体，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令人棘手的事情一般，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搬来桃江岛后，胡雨芝比以往要忙上不少。

        这一周，任佳有好几次起了床，洗漱完毕往桌上一坐，都只能瞅见凉了的早餐。

        其实来前海市之前，任佳就预料到了妈妈的辛苦，她曾提过不少次，干脆住宿算了，却不想学校里的宿舍楼有限，几乎都留给了有需要的高三生，虽说教职工宿舍经常会空出几间，但全都得靠抢的，任佳母女俩根本摸不着边儿。

        “妈，你什么时候炒了辣酱？”

        这还是第一次，任佳赶在胡雨芝出门前收整完毕，有一搭没一搭和妈妈聊了起来。

        “昨晚。”胡雨芝囫囵喝了口粥，“厨房里还有几瓶新的，妈今天晚上上夜班，回家晚，佳佳，你放学记得给咱四周的邻居送过去，尤其是樟树后那家，人老太太可热情了，前些天遇上我，得知我是新搬来的，还和我聊了好大一会儿天呢。”

        邻居家的热情老太太？那不就是陈岩的奶奶吗？任佳一窘，忙问：“怎么忽然想起要送这个？”

        “怎么不能送？这可是咱自个儿炒的好东西。”胡雨芝道，“你看，我们母女俩好歹要在这儿住一年，多走动走动总归是好的。”

        “好什么好呀。”任佳小声嘟囔，“又不是在岛上，我看楼里好多人互相见面了都不说话的。”

        “哎！”胡雨芝一听这话，声音都提高了几度，“你是不是嫌你妈这东西给你丢面儿？”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任佳连忙投降，“行了，我会送的。”

        胡雨芝走后，任佳则盯着桌面犯起了愁，转来前海一中整整一周，除开那晚陈岩随意扔给了她一支笔，二人间就再没了其余的交流，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自己抱着一瓶辣酱敲响陈岩家的大门后，他会用怎样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自己。

        上午是两节连着上的数学和物理大课，分外消耗脑细胞。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一个班的人早已饿得晕头转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了食堂。

        任佳由于缺乏经验，去迟了一步，到达食堂时，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龙。

        一边排着队，一边翻看着手里的单词书时，她再一次见到了童念念。

        长发、细眉、一对标志性的梨涡、笑起来眼睛微弯，任佳不禁再一次感叹，陈岩的画确实神形兼备。

        “下次可以来早点儿。”

        是裴书意，他已经打好饭了，这会儿正好从任佳身旁经过，视线停留在了她手中的单词书上。

        “这样效率很低，其实偶尔可以放松一下，别绷得太紧。”

        “我……”任佳捂上了单词书，不好意思地解释，“没办法，我英语太差了。”

        裴书意于是笑了笑，刚要说什么，不远处的童念念小跑着靠近了他。

        “书意！明天周六，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

        童念念叫裴书意叫得很亲切，裴书意的表情却瞬间冷了下来：“周六我还有事，先回教室了。”

        裴书意说走就走，抬脚就出了食堂。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童念念似乎并不在意，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笑，裴书意走后，她抬眼看向了任佳。

        “之前去你们班时没见过你呀，你是新来的吗？”问完，她开始自顾自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文科(一)班的艺术生，童念念，学播音主持的。”

        任佳对播音主持没什么概念，她只知道，童念念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和听力广播中的女声有些像，清脆悦耳，一开口就让人记忆深刻，她于是又想起了陈岩利落遒劲的字迹。

        ——念念难忘。

        “念念你好。”任佳回话，“我是任佳。”

        任佳刚说完，不远处几个女生就喊起了童念念的名字，兴奋地问她周末到底要去哪儿玩。

        “那我先走啦。”童念念对她挥了挥手，“周末愉快！”

        临近周末，班里的氛围确实和平常大不一样。

        “陈岩，明天去市体育馆打球吗？二中那几个人放狠话了，要虐我们。”第三节课刚下课，男生们立即跑到了陈岩的座位旁叫他打球，言语间满是雀跃。

        “行，几点？”

        陈岩一点头，男生们明显更兴奋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了球场战术，完全没有回座位的打算。

        任佳和陈岩座位离得近，此时被班里一群男生包围着，耳畔回响的全是她不甚了解的各个人名，听着听着，心情就难以自抑地低了下去。

        她又想到了一周前、陈岩与一群倚着摩托而立的人聚在一起的画面，她发现，尽管陈岩向来话少，身边却从不缺少朋友，不像她，好像从来都只会把脑袋往书里埋，就连下了课也是把自己牢牢钉在课桌上，欲盖弥彰般掩盖着自己难以融入的事实。

        “别吵了！安静！”

        任佳正发着呆，班主任徐原丽抱着新领来的卫生工具进了门。

        “老规矩，周五最后一节课打扫卫生！”徐原丽敲了敲桌子，“打扫完咱们换座位，早换完早放学。”

        说完，徐原丽就开始分配起了卫生任务，任佳负责教室左侧的窗户，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后，她就利索地行动了起来。

        任佳挺瘦，以前的朋友们老和她开玩笑，说她是根营养不良的芦苇杆，但好在这根“芦苇杆”长得够高，干完自己的活，她瞧见前方擦门的女生够不着门顶，就主动走上前去，帮她一起擦了起来。

        “要不我还是搬个凳子吧。”女生怪不好意思的，“上面那截还是擦不到。”

        “没事儿，我跳一跳就能够着。”任佳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边回话，一边伸直了手拿着抹布朝上一蹦一蹦地擦了起来。

        想来她动作有些滑稽，逗得身边人一秒破了功。

        “你好像一只兔子呀。”女生看着她直笑，自我介绍道，“谢谢你，我叫何思凝。”

        “兔子？”任佳从没被人这么形容过，茫然地偏过了头。

        何思凝肯定地点了点头，说着还伸出两只手，踮起脚在任佳头上比了两个耶。

        任佳耳朵一红，余光瞥见陈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应当是要进门，但被她们挡住了，便沉默等在了一旁，任佳见状，连忙退后一步，往旁边挪了挪。

        陈岩进门时，何思凝还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压低了声音道：“陈岩你看，新来的小兔子给你开门了。”

        陈岩身体僵了一小下，没理会何思凝，径直朝前而去，任佳一阵羞耻，连忙拿下了何思凝的手。

        而何思凝非常自来熟，陈岩走后，她端详任佳片刻，忽然问：“任佳，你是不是有点儿怕他呀？”

        任佳连忙否认：“没有！”

        由于盼着放学，大家都异常积极，不一会儿，整个教室就焕然一新了。

        “我念下座位啊。”

        验收完成果，徐原丽清了清嗓子，念起了新座位。

        “何思凝。”

        徐原丽看来是按身高排的，由于个子不高，她坐在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

        ……

        几分钟过去，当徐原丽念到裴书意和任佳时，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任佳还是和裴书意坐同桌，她顿时轻松了不少，裴书意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刚认识他几天的人感到异常亲切，尽管，通过这一周的相处，任佳大概已经摸明白了，他对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天性如此。

        最后一个念到的是陈岩，他仍然坐在最后一排，不同的是，这次他被调到了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前后都没有人。

        任佳瞄了他一眼，下一子就想起了妈妈交代给自己的辣酱任务，心情复杂地回过了头。

        “黑板上的作业都记下来了吧？”

        “记下来了！”

        男生们答得洪亮无比，似乎只要徐原丽一声令下，他们就能以火箭般的速度冲出教室。

        “好，那我说件事情。”徐原丽清了清嗓子，“这次排座位有两个依据，一个是身高，还有一个就是偏科情况，这么说吧，你的弱项就是你身边人的强项，这学期结束就高三了，我希望大家互帮互助，查漏补缺，努力提高短板。”

        难怪，任岩记得裴书意英语很好，徐老师果然用心良苦，她瞬间又有些不自在，总感觉自己欠了裴书意太多，都不知道要怎么还了。

        裴书意却像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温和地朝她笑了笑：“以后可要互帮互助了。”

        第一周的周末就这么仓促来临了。

        回到家后，傍晚，四下寂静无人，刚一吃完饭，任佳就把自己锁在了书桌上。

        放学前裴书意告诉她，单词要在句子中去记，于是她拿着被划得密密麻麻的英语试卷，抱着本厚而老旧的牛津字典，把所有生词的典型例句都摘录到了笔记本上。

        写完时，已经是晚上21:30了。

        窗外一片漆黑，任佳肚子忽然叫了一声，即刻想起妈妈自己炒的辣酱，迅速冲到了厨房。

        可不能让胡雨芝回家时看见这些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台面上！

        任佳双手抱着四瓶辣酱出了门，先敲响了对面的门，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又在人家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蹬蹬上了楼，顺利完成了又两个指标任务。

        最后还剩一瓶，任佳出了楼栋大门，穿过夜色里影影绰绰的樟树叶，到达了陈岩家门口。

        右手刚一抬起，她又像哑了火的发动机般陡然滞在了空中，她想，老人家一般睡得早，这个时候敲门，是不是很有可能会吵醒他们？

        任佳正犹豫，楼道里的声控灯忽然熄灭了，就在黑暗来袭的那一秒，任佳肩上忽然一重，有人拍了她一下。

        “谁！”

        随着一声玻璃瓶落地的脆响，任佳吓得叫出了声。

        摇摇欲坠的声控白炽灯骤然亮起，一片光亮中，任佳惊恐回头，看见了眼里满是戒备的陈岩。

        陈岩单手抱着只刚出生的、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狗，站在任佳一步远处，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而那狗像是怕她似的，缩着脑袋往陈岩怀里拱了又拱，使足了劲一般，边拱边发出了细小的呜咽声。

        任佳迅速捡起了地上的辣酱，谢天谢地，居然没碎。

        “你怎么在这？”陈岩审视般看着她。

        “找你。”任佳语速飞快，攥紧了手里的小瓶，“给你这个。”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把手中的辣酱塞到了陈岩手中。

        一个红彤彤的玻璃瓶被硬塞进了陈岩手里，陈岩微微拧起了眉，像盯一颗不明炸弹一样盯起了自己手中的瓶子。

        “我妈的秘制配方，特别好吃！”任佳忙道，“拌饭拌面拌饺子都行，送给你们，不够还有！”

        说完，任佳一步并三步出了门，刚走到楼栋大门口，她又蓦然停住了步伐，有些着急地叫了声陈岩。

        陈岩钥匙已经插进了锁孔，动作没停。

        “这个很辣的！”任佳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你经常胃痛的话，千万别一次吃太多。”

        “胃痛？”

        咔擦一声，门锁被打开，陈岩却没急着进，不明所以地重复起了这两个字，显然没明白任佳想说什么，但紧接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要笑不笑地“嗯？”了一声。

        任佳还是第一次看陈岩笑，她先是愣了几秒，紧急着脸唰一下就红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胃痛不过是他懒得上课的借口，而这么明显的敷衍，她居然傻傻信了。

        ……

        他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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