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温柔刀锋

夜里，周围一片寂静，任佳小心带好耳机后，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黑魆魆的四方空间中，任佳捣鼓着手里唯一而微小的光源，点开了她这些天每晚都在单曲循环的歌。

        人在夜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何况南巷的夜还比别处幽深得多，任佳听着那悠扬而哀伤的旋律，脑海中闪过的片段无一例外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陈岩陈岩陈岩，统统都是陈岩。

        任佳心里五味杂陈，把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听了十多遍后，终于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于是她重新按下暂停键，页面一回到上一级，就不小心误触到了一个文件夹。

        任佳几乎是下意识就点了进去，后知后觉才察觉出自己这样干实在不妥，幸好，文件夹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歌单而已。

        歌单里总共有三十几首歌曲，任佳随意点开了一首。

        是林宥嘉的《背影》。

        光线微弱的被子里，任佳守着屏幕上那点暖黄的微光，任由自己的思绪开启了漫无边际的游荡，有好几个时刻，她都有种自己还置身桃江岛的错觉，仿若窗外海浪慢涌，就连新鲜潮湿的空气都真实可闻，而下一秒，她又会怅然若失般领悟过来，她所躺的地方明明叫前海市，一个名字里虽然有海，却难以吹到海风的地方。

        ……

        ——感谢我不可以

        ——住进你的眼睛

        ——所以才能

        ——拥抱你的背影

        ……

        分外动听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似乎每唱出一句，都会在任佳的心上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汽，任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悻悻地安慰起了自己，今夜的失眠或许情有可原，毕竟，文艺晚会就在明天了。

        文艺晚会，陈岩。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任佳再次想起了陈岩。

        一股近乎脱缰的恐惧蓦地向她涌去，她讨厌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更讨厌只有见了陈岩，心底湿漉漉的水汽才会骤然散尽。

        然而最令任佳讨厌的还是，每一次，只要陈岩一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就会转而重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伴着更为浓厚的湿雾、和浇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冷风冷雨，又一次氤上心头。

        任佳起身，将手机关上机，摸黑塞进了书包里。她想，等到文艺晚会过后，她就要回到她只有书和试卷的世界中去，彻底斩断和陈岩的一切联系。

        天公不作美。

        第二天下午，文艺晚会即将开始的前一个小时，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看什么看？”姜悦出现在了门口，“咱们的晚会在室内体育馆举行，舞台都搭好了，又淋不着你们。”

        姜悦今天换上了一件白色的小礼服，头发也特意盘了一个发髻，为今天的登台指挥做足了准备。

        九班的学生向来捧场，她一走上讲台，教室里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老师！您今天穿这么好看，咱们一会儿就穿校服，岂不是给您跌面子！”

        袁安话锋一转，就隐晦地对着装提出了意见。

        姜悦才不吃他那一套：“你们班班主任说了，统一订礼服又花钱又花时间，我觉得挺有道理，咱们又不是跳舞，只要唱好了就行！”

        袁安不满：“可是也得赏心悦目啊！不然人家根本就听不进去！”

        “袁安你放心，咱们班的领唱足够赏心悦目。”姜悦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一边说着，她突然提起了两个牛皮纸袋，朝教室后方招了招手，“陈岩，任佳，你们跟我来一下。”

        办公室空无一人，姜悦把纸袋递给陈岩：“这件和裴书意登台主持穿的那件是一模一样的，你们身高差不多，应该都能穿。”

        陈岩拎着纸袋去试衣服了，姜悦又招呼着任佳坐了下来，“头发散一下吧。”她朝任佳笑，“我给你弄一个简单的编发。”

        任佳于是懵懵懂懂地散下了头发，她还记得几周前，她穿着一袭长裙从二楼试衣间往下走时，头发也是散着的，而就在那时，陈岩背着画架，忽然出现在了门口。

        姜悦的手很巧，长指在她发梢间动作片刻，就编出了一个优雅的盘发。

        “真好看。”姜悦端详她片刻后，摘掉了她鼻梁上的眼镜。

        “摘下眼镜能看得清面前的话筒吗？”姜悦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可以看得见，但是台下的观众就模糊了。”

        “没关系，正好，看不清观众你都不用紧张了。”说着，姜悦起了身，“你就在这里换吧，我在走廊上等你，换好直接出门就行。”

        袋子里是一件布料柔软的白色长裙，领口是优雅的方领，裙摆则是不规则的斜边设计，端庄中还增添了几抹俏皮。

        任佳换好长裙后，提着裙摆战战兢兢往门口走去，路过桌前的一块玻璃时，她依稀看见了一道纤长的后颈曲线。

        这条裙子比她想象中还要衬她。

        “姜老师，我换完了。”

        任佳开门，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走廊上的人，却不是姜老师，而是褪下了校服的陈岩。

        此时此刻，他随意地倚在栏杆上，黑外套敞着，内里衬衫也没扣到顶，只有剪裁利落的长裤延伸出一道笔直的线，给他增添了几分不同以往的气质。

        “陈岩？”

        任佳见他没反应，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嗯？”

        陈岩这才应了一声，视线漫不经心般移至一侧，声音也比往日低上不少。

        “走吗？”

        “好。”

        二人并肩向前走去，走到楼梯口，彼此四目相对一瞬，又各自轻轻错开了视线。

        姜悦终于出现在了走廊尽头，“陈岩，任佳。”她挥着手中的指挥棒朝二人喊起了话，“不用去班级了，咱们直接去楼下花坛边集合，列队去体育馆。”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二人刚一出现在楼下，九班的学生们就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拖长的“哇”。

        不止是九班，七班和八班的学生也都纷纷看向了她和陈岩，任佳站在檐下，听见自己和陈岩的名字不断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越发觉得尴尬。

        “忘带伞了。”任佳急于逃离陈岩，忙道，“我回去拿。”

        “不用，在这儿等我。”陈岩拦住了她，说完就冒雨跑向了花坛。

        不一会儿，陈岩撑着一把大伞回到了任佳身边。

        “过来吧。”陈岩道。

        任佳却没立即动作，陈岩看出她的犹豫，又听见隔壁班传来了几声意味不明的起哄声，干脆把伞塞进了任佳手里，径直跑回了雨中。

        花坛边从没这么热闹过，任佳低着头走回到了九班队伍里，余光瞥见陈岩站在队伍末端，和男生共撑着一把伞，似乎在听他们谈论上周和二中的篮球赛。

        “任佳，看来看去，就你这把伞最大。”

        任佳正发着呆，何思凝忽然钻到了她伞下，朝她笑道：“我也忘带伞啦，你这伞这么大，那我就不去占我同桌的地方了，咱俩撑一把吧。”

        任佳连忙点了点头，队伍已经动了，大部队缓缓向体育馆走去，任佳路过操场，发现升旗台后已经悬挂起了数条巨大的红色竖幅。

        冷风一阵一阵涌向地面，竖幅宛若断线的风筝，在空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缓缓倒下。

        何思凝也看着操场，喃喃道：“高三今天百日誓师大会，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天上的乌云结成了块，衬得空荡荡的操场更加死寂，任佳踏进明晃晃的室内体育馆，宛如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进入到室内，学生们便规规矩矩地坐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高三的学生则坐在最后几排，无一例外都低着头，有不少人手里还拿了一撂试卷。

        没过多久，场馆上方的大功率顶灯突然熄灭了，霎时间，会场一片漆黑，而下一秒，嘭一声，舞台上的射灯突然亮起，红色幕布缓缓拉开，童念念和裴书意出现在了舞台正中央。

        场馆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任佳身后的男生们更是不断喊起了裴书意的名字，似乎急于给自己班的班长撑撑场面。

        于是场馆另一头，文科班的女生们也不甘示弱，一声又一声，放肆高呼起了童念念的名字。

        铺天盖地的“书意”和“念念”环绕在任佳耳边，任佳回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陈岩，看见他安静坐在最后一排，没和男生们一起喊。

        场馆里的气氛一下子飙到了顶点，直到几个老师抬手示意安静，裴书意和童念念也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话筒，学生们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念念穿着那天试过的墨绿色长裙，画着精致的舞台妆，自一出场就聚齐了全场的焦点，美得惊心动魄。

        或许，任佳苦涩地想，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一个发着光的人所吸引吧，就像裴书意之于童念念，童念念之于陈岩，而陈岩……之于她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本身就是发着光的人，是每个班都只有那么一两个的、会被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记住名字的人，而任佳呢，却不起眼得像是一块石头。

        “好紧张啊！这也太快了！”三班的歌舞表演结束后，何思凝忽然牵住了任佳的手，“还有三个节目就到我们班了！任佳，你紧不紧张？”

        “有一点，但是没关系。”任佳安慰起了何思凝，“上去唱一首歌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有闲心安慰别人了。

        “还有两个节目就到我们班了。”姜悦拍了拍巴掌，“走了走了，去后台准备。”

        任佳起身，轻轻提着裙摆往前走，努力压抑着自己回头搜寻陈岩身影的冲动，可她刚走两步，陈岩的声音就从后方传了过来。

        “别紧张，你唱歌很好听。”

        这声音几乎贴着头皮传到了任佳耳中，她心脏重重一跳，一边竭力回想着陈岩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一边微不可闻地应了声好。

        陈岩似乎以为她没听见，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腰边膨起的裙摆，再次重复了一句。

        “任佳，你别不自信。”

        任佳的眼泪几乎一瞬间涌了下来，她在心底深深吸进一口气，连眼泪都不敢擦，生怕被身后那人看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夸张失态。

        为什么这么倒霉呢？

        任佳忍不住想，长这么大，第一次正儿八经喜欢一个人，就是陈岩，她要用多漫长的时间、多少张试卷、多少与未来和前途绑定在一起的愧疚和负罪感，才能忘记这样一个人呢？

        一个看似锋利、却温柔得不像话的人。

        幕布逐渐向中闭合，列队完毕后，任佳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整呼吸。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人员就绪，话筒就绪，姜悦也站到了舞台上，握紧了手中的指挥棒。

        “任佳，你去过废弃宿舍楼楼顶的天台吗？”

        黑暗之中，陈岩忽然俯身在她耳畔小声问了一句。

        任佳愣了一下，睁开眼睛，还来不及回答，唰一下，台上的一排射灯齐齐亮起，霎时，舞台宛若置身于斑斓的幻境之中。

        红色幕布缓缓张开，终于，悠扬的旋律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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