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冻桃子物语

小孩子分辨不清是非，他们只是乖乖的听话，然后听话。

        ——

        一岁至九岁，这真是一个很模糊混沌的年纪。

        我降生在2000的9月，降生在秋意散尽，寒冬初临的时候。

        那时的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念头，只是乖顺的熟睡在柔软的毛毯里。

        后来慢慢长大一点，初时的记忆渐渐模糊，刚断奶那一天吃了好几碗软糯的大米饭，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真的好软好好吃。

        还是孩子时无忧无虑，天大的烦恼对大人来说也不过是芝麻小，不值一提。

        那时烦恼什么呢？

        下一顿会吃什么呢？

        动画片今晚八点播出吗？

        好想买零食吃。

        而我六岁的时候，就一直居住在洛水镇，就在那里一个小学上学，读小学一年级，和父母一起暂住在姑妈家的后院。我记得每次要去上学的时候，都会蹦蹦跳跳的经过那个下坡，阳光倾撒在我身上，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披着光，而拐过一条街就是洛水小学。

        班级里只有二十个同学，他们每个人都不喜欢我，因为我那时候活泼好动，说话做事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凡夫俗子。

        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班里长得白净秀气的那个男生讨厌我，所以全班人都跟着针对我。

        他讨厌我，不过是因为他妈妈喜欢我，他妈妈总是拉着我的小胖手说:“小水水，以后嫁给江澈好不好？”

        她说着话，还会抓一把松子糖给我吃，那糖又甜又香，我眼睛一亮，很乖很乖的说:“好啊，那我以后可以每天吃糖吗？”

        在一旁的老师和她都愣了一下，她戳了戳我的脸，笑着说:“当然可以。”

        江澈的妈妈每次来学校都会拿这件事寻我开心，所以江澈很讨厌我，看见我就冷着脸，当然了，我也不喜欢他，我长得比其他小朋友可爱多了，所有大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也比他傲气多了。

        这样的简单平凡的日子一直维持到我七岁多的时候，我当时也已经上二年级了。

        我的姑父每次都会开车来幼儿园门口接我，那个年代有车的人可不多，就算是一辆面包车，那也让人眼红，我就这样在其他小孩子羡慕的眼神中和远处等我的姑父招手。

        姑父对我一直很好，我才刚上车，他就像往常一样拿出一包油纸袋塞给我，袋子里是香气扑鼻的糖炒栗子。

        姑父见我拿着栗子剥壳，问道:“在学校好玩吗？有没有和朋友好好相处？”

        朋友？

        我吃着甜腻的栗子，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我了，他同样的一句话说过好多遍了。我含糊不清的道:“他们不跟我玩，我才不需要有人跟我玩。”

        姑父笑了笑，耐心道:“那以后还是要交一个朋友，朋友感情好了，你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我不理解他的意思，我自己一个人就很好，我不需要有人陪我。

        “不过水水都长那么大了，今年读完明年就可以升三年级了，开不开心？”

        “读书有什么好开心的，不开心。”

        姑父一噎，劝慰道:“以前那个年代，姑父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连书都没读几天就回家放羊了，你要多读书才能成器，知道吗？”

        我转了转眼珠看着窗外的风景，慢吞吞的道:“知道了，老师们也是这么说的。”

        几分钟后就到家了，我一下车就跑去找爸爸，不知道他今天去哪里了，身上沾着一身灰，他看着我手里的油纸袋问我哪里来的。

        我道:“姑父给我的。”

        他皱了一下眉，但还是揉了揉我的头发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要老是问你姑父要东西吃，知道吗？”

        我‘哦’了一声，点头如捣蒜，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我了，但我明明没有经常张嘴要东西，是他们主动给我的。

        他才和我说了几句，就看了眼手表，又和我叮嘱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我知道，他又是赚钱去了，妈妈每次都跟我说，不要总是给你爸爸捣乱，他一天忙得很。

        我无聊的想去找大表姐和二表姐玩，但是我转遍了整个房子，他们都没在，只有姑母在厨房忙着洗菜，我才刚过去，她就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冻桃子给我吃，道:“别来厨房玩，去外面玩吧。”

        我点了点头，抱着冰冻过的水蜜桃无精打采的出了房子，从房子后面的小门拐进去，又走了一段菜园才看到一座小房子，那房子破旧普通，是姑母姑父把这座小房子让给我们一家暂住的。

        我小咬了一口桃子肉，里面全是细碎甜腻的碎冰沙，这让我心情愉悦了起来，就这样蹦蹦跳跳的进了门。

        进门后，我收敛了一点表情，规规矩矩的，这样妈妈就挑不出我的错来教训我了，结果我才刚进去，刚感叹一下家里简单过旧的家具时，就听见一些挣扎的喘息声。

        我愣了一下，慢慢走到妈妈的房门口，屋门半虚掩着，这座破旧的房子因为采光问题非常的昏暗，只有妈妈的房间朝着太阳，每天都是明亮的。

        我从门缝隙里看见了姑父，他把我有一点点胖的妈妈压在床上让她无法乱动，那双手不安分的往她衣服了探，而我的妈妈挣扎着推他，嘴里还发出警告。

        我睁大眼睛，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大声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时候我还那么小，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我只是单纯的以为，经常接送我回家的姑父在欺负我妈妈。

        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吓了一大跳，姑父放开了我妈妈，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和我解释他们只是在开玩笑。

        我生气的爬上床挡在妈妈面前，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甚至一脚踹在了姑父的脸上，一不小心踢到了他的一只眼睛。

        他痛的惊呼，似乎被吓了一大跳，捂着一只眼睛瞪着我，我也不甘示弱的辱骂他，最后他在我的辱骂下慢慢离开了。

        过了很久以后，我才转过身对受到惊吓的妈妈道:“没事啦，姑父被我打跑了，他竟然是这种人！”

        妈妈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很久以后她才跟我说:“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你爸爸，不然你爸爸会生气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重重点头然后道:“那我们还要去姑母家吃饭吗？”

        妈妈整理好凌乱的衣服，低声道:“不吃了，我带你出去吃馄饨好不好？”

        我眼睛一亮，连忙道:“好啊好啊，我还要吃山楂片。”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去姑母家和她打招呼，一转眼就看见了姑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见我，神色僵硬了一下。

        姑母絮絮叨叨的说:“你看你姑父那么大一个人了还傻不拉叽的，昨天回来前摔了一跤，眼睛还砸在了石头上。”

        我一点也不心虚的‘嗯’了一声，乖乖道:“姑父人没事就好，我妈妈说今晚要煮面给我吃，今天晚上就不过来打扰了。”

        姑母打量了一下我的小身板，责怪道:“你那么小让你妈妈少煮点面给你吃，这样让你吃，还不如让你在学校吃顿好的。”

        我想了想幼儿园的青菜米粥，肉包玉米，心想:好像两者也没什么区别。

        后来没过多久，我就住校了，那个宿舍又窄又小，老师说，住三天回去住两天，我妈妈接受的很快，她下午来幼儿园给我收拾了一下床铺，让我乖乖听话就走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姑父会欺负妈妈，但是她似乎不是很放在心上，我只好暗示爸爸，妈妈最近太累了，希望爸爸多陪陪她。

        彼时爸爸一脸疲倦，他这几天一直很累，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对我扯出一个笑道:“知道了，还是水水懂得体贴你妈妈。”

        他眼里有几分无奈和苦涩，“委屈你们了，以后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你信不信爸爸？”

        我信誓旦旦地回答:“我信。”

        然后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先回去睡觉了，我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爸爸的身影瘦弱而沧桑，随时可能倒下又随时可能顶起一片天。

        往后依旧是日复一日的上学，我百无聊赖的去玩滑梯，眼角还瞥见了江澈，他在远处拿着一个本子和其他同学说话，我好奇的凑过去叫他，但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和同学走了。

        我们一家依旧住在那座小破房子，但是我上完学回家却没有人来接我了，有一天我又撞见了姑父，他左眼还是青紫的，他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满脸堆笑的道:“小水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可能不怀好意。

        我后退了几步。

        姑父笑容一僵:“你以前那么听话，现在是怎么了？”

        他竟然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我直截了当的道:“我不想听你的话。”

        姑父还想说什么，我却转身就跑，但他的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得传到我耳边。

        “你不想听没关系，反正你以后绝对会知道的，你以为你父母是什么好人吗？”

        我装作没听见，回到了那个暂住的屋子，妈妈在家里大扫除，爸爸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无聊的在心里盘算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

        在这个时候，大表姐和二表姐来找我，他们说明天周六他们要去逛小卖部，手上攒了一点零花钱，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可以分给我吃。

        我犹豫了一下刚要答应，妈妈从远处走了过来，她皱眉对我道:“你明天还有那么多作业，不要总是想着去玩。”

        大表姐和二表姐互相对视了一眼，她们凑到我妈妈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我不知道想了什么，然后答应了。

        周六早上，我刚洗完头发沐浴着阳光，就看见大表姐和二表姐对我招手，我随便找了一根皮筋把长发扎起来，就跟着她们走了。

        阳光热烈又明媚，有风吹拂起我乌黑柔顺的长发，我惬意的牵住大表姐的手问她:“我们要买什么吃？要买梅子糖吗？还是山楂卷？”

        大表姐说:“待会去看了就知道了。”

        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到了一处拱桥，我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问她们:“这里是哪里呀？我还没有来过。”

        她们没有回答我，二表姐从一片杂草丛里找到了一株马桑树，她摘了好几个还青涩微红的马桑递给我，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小卖部就在下面，你在这里乖乖的等着，我们两个去买，一会儿就回来了，知道吗？”

        我有些奇怪道:“我不跟你们一起去吗？为什么？”

        二表姐眼神闪躲，道:“去小卖部那条路不好走，带着你不方便，你就在这里等吧。”

        我更奇怪了，哪里有人会把小卖部开在路不好走的地方，我抓着大表姐的手问:“我不要，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大表姐还没有说话，二表姐就蹙眉对我凶道:“你就在这里等一下，不然我们买了不给你吃了，知道吗？”

        我:“……”

        大表姐看我不高兴，拍了拍我的手道:“那条路真的不好走，全都是泥巴，要是待会你摔地上了怎么办？到时候你妈妈要跟我们生气了。”

        我无话可说，默默跟了她们几步最后被二表姐发现大骂了几句，我就只能待在原地了。

        我朝四周看了看，那处拱桥没有栏杆，只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女生，我手里抓着马桑朝她走过去，我小声道:“你要不要吃马桑？”

        女生冷冷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把她手里熟透红润的马桑递给我看:“谢谢，我有。”

        她的马桑比我的看上去好吃多了，我低头看着手里青涩的马桑，连吃的心情都没有了。

        我等了快半个小时，身边的女生早就离开了，还是没有等到她们回来。

        我只好盯着脚下‘哗哗’湍急流动的河水发呆，河水里全是黄泥，水的颜色也是泥沙色，根本看不见底，我转头看了眼之前来的那个地方，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禁有点后悔为什么跟出来。

        我站在拱桥上盯着河水，看着里面若隐若现的草根和枯枝，似乎盯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渐渐扭曲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头晕脑胀，等我再回过神，身体已经狠狠砸进了冰凉的河水里。

        我猛的清醒过来，开始拼命的挣扎，可是四周根本就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看见我掉下来。

        我身体浮浮沉沉，冰冷的水像鬼手一样拽着我往下沉，胸腔里闷痛沉重，我张大嘴拼命呼吸，泥沙水却一口又一口的灌了进来，我竭尽全力的大喊:“救命！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我的声音小到几乎细微，只有我自己听得见，而大脑一阵缺氧窒息，眼前阵阵发黑，一切知觉慢慢随我远去，身体缓缓下坠，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等我再次醒过来，妈妈正拿着一碗药慢慢喂给我，她看上去有些憔悴，轻声问我:“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被棉被裹成一团，意识还有些滞然，我说:“好很多了，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妈妈手顿了一下，继续一勺一勺的喂我喝药。

        我歪了歪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噩梦吗？”

        我摇了摇头，小声描述道:“我好像被一个大叔救了，他们家有很多小孩子，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有两个小孩子围着我的床说我什么时候醒，我勉励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点窗外伸进来的光，那个房子破旧不堪，木屋里还有一点霉味。”

        我抬头看着妈妈，“后来我又睡着了，是那个大叔救了我吗？”

        妈妈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我想起了电视剧里演的剧情，一般被恩人救了，肯定要报答的，我试探性的问:“他们救了我，要不要给他们一点钱感谢呀？”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到了妈妈心里的刺，她突然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一缩，就不敢再开口了。

        夏天本来就燥热，小孩子的身体也比大人要好很多，我才躺了半个多月就好了，才刚好没几天，老师就来接我去学校了。

        那半个月很少见到我那两个表姐，也是从那一次开始，我很厌恶她们，见一眼都恨！

        因为我终于迟钝的反应过来了，她们是故意把我带去那个陌生的小拱桥，她们把我丢在那里，是因为很确信我在那里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但是那时候的我不过六七岁，我感受到了大人的恶意，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针对我的恶意。

        我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

        明明最开始之前，她们给予我的全是善意。

        时间辗转即逝，夏天的热风还在往人身上扑，蝉鸣还在聒噪不安，它还没有彻底结束。

        眨眼间爸妈就已经决定好离开这里，要回去希阳镇，去那个曾经我们居住过的小镇子。

        离开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大人的事情不会告诉小孩子，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已经给我办理好了学校的手续，在我次日睡得迷糊的时候，就带着我坐上了离开的火车。

        我甚至没来得及和所有认识的人告别，比如班里那些不喜欢我的同学，比如一直给我松子糖的江澈妈妈，比如姑母。

        又或许，和那些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也算是一种告别。

        这短暂的寄住生活，如果唯一让我觉得明亮甜腻的，大概就是那个冰冻过的水密桃了。

        因为那是夏天，最清凉解口的存在了，也是我初来乍到，看到姑父姑母家后院里种植了许多的桃树之后，姑母拿给我的最好吃的东西。

        在火车轰鸣声中，我是被活生生饿醒的，妈妈问火车乘务员要了两盒泡面，他们在吃的时候挑了几筷子泡面放在泡面封口的塑料壳里递给我。

        火车里夹杂着各种混合味道，我本来就有点晕车，整个人都是懵的，为了防止我中途吐出来，泡面也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我虚弱的靠在座椅上小口呼吸，看着火车窗外的景色在飞速流逝，而爸爸妈妈正在谈论着未来的打算，但是他们兴许并不想带我走。

        妈妈喂了我一口水，她温和的和我说:“爸妈把你带回去一时养不起你，你先去小赵姐姐那里住一段时间，他们会对你很好的。”

        因为晕车，我的大脑一时间转不过来，我呆呆的问:“不用去新学校了吗？”

        “不用去了，你住一段时间后，等我们宽裕一点就来接你。”

        我内心挣扎片刻，不太想去，我扭头看向了爸爸，期望他替我说几句好话，但是他只是低头玩弄着手里的智能机，没有看我。

        “你两个哥哥天天逃学，老师已经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辛苦，你要知道，明白吗？”

        我张了张嘴，看见妈妈眼里有几分暗藏的不耐，只好咽下心里想说的话，道:“那你们要快点来接我。”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都有些闷闷不乐，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到距离小赵姐姐住的那里，等火车停下，爸爸妈妈拿好行李把我送了下去，让我坐在候车椅上等一等，他们早早的就给小赵姐姐打了电话，让她过来接我。

        不过也还好，听说小赵姐姐家的房子被看不见尽头的核桃树包围，核桃熟了敲开壳就可以吃，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核桃树，以前还以为核桃是长在土地里，和萝卜一样。

        我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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