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一颗纽扣

也许因为这一年的春节比平素要早很多，2020年的花也开得特别早。

        街上仍旧空空荡荡，大家深居简出，能不走动就不走动。偶尔开车出去转转，会发现路边零零星星的花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连成了漫天的花海。

        如果那年的春天来得晚一点，如果春节假期始于疫情的消息之后，人们归乡的迫切会压倒对未知瘟疫的恐惧吗？如果人们都被困在原地，这座城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和jan沿着玉渊潭公园的围墙慢慢走着，本来约定了看樱花，结果到了公园门口，才看到墙上贴着新的告示——疫情期间人流管控，所有公园要提前一天在公众号预约，才能进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还是不死心，于是沿着围绕公园的人工湖走了一段，发现虽然有一水相隔，湖水对岸的园林花树还是能尽收眼底，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走下去。

        “花开得还是那么热闹。”望着那一片轰轰烈烈，如云雾般的花海，我不禁感叹起来，“病毒对它们没有丝毫的影响，人们的恐慌根本和它们无关。”

        “是，自然界没有什么同情心。”jan也感慨。天气逐渐暖和，温度已经不算低，我穿了短薄呢外套，他还是穿着冬天时的羽绒服，戴一顶棒球帽。

        “现在才明白，大自然和我们完全不在同一个体系，以前以为它们是城市的装点，其实人家只是津津有味地开着自己的花，散发自己的生命力，根本不管有没有人类欣赏。”

        我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拍那片花海盛放在碧空中，又倒映进湖水里的恣意景象，jan站在我旁边，忽然向我弯下腰，头凑过来。我面前出现一只拿着手机的手，“咔嚓”，被照了一张合影。

        他在那照片里笑容可掬，我斜着眼睛，一脸茫然。

        “嘿，竟偷袭。”我恼羞成怒，直蹦高。

        那张照片实在是太丑了，我和他的第一张合照竟然是如此模样，不能忍。

        他心满意足把手机塞进口袋，笑嘻嘻地迈开大长腿走到前面去了。

        我们都没再讨论关于“签字”的话题，我的心情有时候会在明媚和阴翳之间来回穿梭，但是身在这个年纪，我大致明白成年人的感情史要比年轻时代复杂得多。我有我的原则，当原则的分界线离得稍远时，也许还可以试探着前行几步。

        总之，在那个遥远的阴影之下，我和jan似乎以前所未见的顺畅，积累着亲密与愉快的感觉。

        他不再有那种显而易见的紧张感，说话之前不再需要咳几声清嗓子，语速也变得轻快。他的笑容越来越开朗，似乎整个人的举手投足都轻盈了起来。

        他像是在融化，在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洋溢地绽开的笑意里，他像是正在融化的湖水，我最初感到的若有若无的“暮气”在消退。

        也许在他眼里，我也变得不太一样，每次分别之后，要过很久，我脸上的肌肉笑出的酸痛才会慢慢消散。我望向镜子里自己的脸，每一处眉眼都在上扬。

        如果他真的存心要欺骗我，能多拖延一段时间也好。我摸摸自己的活泼的眉眼，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也许，我并不需要总是在心底埋一丝怀疑，也许，我没有必要暗自绷着这样一根弦。

        我也变得轻盈了起来，每次和他出门散步，两个人手拉着手，像一对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再多一些时间，再给感情多一些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我想。

        “再多一些时间，再多给我一些时间。”jan总是把我的手放在他唇边，说，“我知道现在的我不完美，我只需要多一点时间，就会赚回财产，就会把身体养得更好，请给我时间来证明一切。”

        “你并没有不完美。”我总是惊讶他忽然又涌上来的不自信。天知道，很多相形见绌的男孩子都维持着傲气冲天的劲头，对自己的状态满意得不得了，自以为有资格对女孩子挑三拣四，心中丝毫不存惭愧之意。

        他紧紧抿着嘴唇，“你就当是赌一次，墨墨，要对我有信心。”

        赌一次？我没听过这样求爱的话。

        我似笑非笑看着他，心里慢慢思忖，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时间？时间我有大把可以挥霍。

        而时间在他眼里，好像是很严重的赌注。

        jan的时间很紧张，一台主机上连了四个显示器，很壮观地在他的书桌上筑成一堵墙，白天盯国内基金，晚上看美国市场。周末九点钟，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架前，然后自己坐到电脑前，忙上好一阵，身边一块磁力白板写满了数字。

        我看了半本小说，他才回来，坐在沙发上。

        “这份工作需要有数学头脑吗？”那块白板让我眼花缭乱。

        “也不是，我的数学不算好，这应该算是……分析内心世界的游戏，你要先其他人一步预估他们的预估。”他举了几个例子，我似懂非懂。

        “总之，如果你能说出几个国际金融大鳄的名字的话，你要相信我和他们年轻时的技术程度差不多。”他昂起头，很严肃地说。

        他说这种话时总是很严肃，也不笑，我不好在他肃穆的语气中语带嘲讽，只好默默在心里做个鬼脸。

        年轻气盛，年轻气盛。

        “金融真是份好工作。我有个朋友是台湾有名的it人才，有技术有想法有管理能力，辞了大集团的cto，转去自己创业，花了好多钱打版，硬件是做出来了，还得东奔西走找卖家。”我指指他那一堆显示屏，“你们有了技术，辛苦辛苦，得到的产品就是钱，多直接。”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拽词儿。

        “唉，再看看我们这些记者，只会问点问题，写点文章。现在传统媒体又面临衰亡了，空有一身屠龙之技。”

        “趁机休息休息也好，忙忙碌碌的生活不应该是属于你的。”

        我撇撇嘴，“你一直在家里工作会无聊吗？”

        “我整个生活重心都在家里，不太理解无聊。”

        “我真羡慕你的自制力。”我由衷地说，“不过你这个人很有趣，和你在一起时不会寂寞，挺好。”

        “和你在一起时，我不觉得这个世界是坏的，挺好。”

        我转了转眼睛，“所以，这暴露了我们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吗？寂寞，以及世界太坏？”

        他笑的时候睫毛会垂下去，“我们还没有生活在一起，我应该会很喜欢我的周围一直有你，但如果我一直忙碌，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生活在一起？我心动了一下。我把头歪在沙发背上，看着他说，“那我只好像只苍蝇，在你旁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他哈哈大笑，我欣赏着那饱满的嘴唇咧开一个灿烂的弧度，然后继续对他说：“嗨，我也很忙的好吗？不知道到时谁会不理谁。”

        “那我想到你的时候，也只能长一双小翅膀，飞过来嗡嗡嗡嗡嗡嗡……”他凑过来。

        我笑容满面地接受了他的吻，我们坐在沙发上吻了很久。

        直至他的手指从我的肩膀，滑到我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上。

        他的手指停在那颗扣子上很久，才喃喃低声说：“你要不要给我一点信号，让我了解你的意思呢？”

        我忽然清醒过来。

        我把他的手推开，起来坐直。他有点慌乱，也立刻坐直了。

        “我想想我要怎么说。”我深吸一口气。

        “有话直说嘛。”他假装伸开手臂搭在沙发背上，做出一个坐得很舒服，很放松的姿态，手指放在膝盖上不停地点着。

        “社交软件我已经删掉了。”我的思路其实很清晰，那是我已经思忖了一些日子的话，“我不会再去见其他人，我很喜欢你。但是其他的事情，我们需要有一些原则。等你恢复单身之后，我们再考虑更进一步，你觉得呢？”

        他松懈下来，“谢谢你，我很高兴，你这样告诉我。”

        我松一口气，我向来对很多事是囫囵着的，能清楚地在感情中说出自己的需求，对我算是难得的事。

        我生怕会长篇大论，已经斟酌几遍，把那几句话的字数减到最低。

        “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并不只是因为身体的欲望，墨墨，哪怕我们一辈子都不做什么，我对你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他继续说，脸上带着一股羞赧的神色。

        这个回应我倒是没想到，我的眼睛有点热。

        他张开手臂，我放心地依偎进去。他的心脏在我脸孔旁边砰砰砰地发出巨响，如同擂鼓。

        他可能有一颗很大的心脏，在他巨大的身体里。我迷迷糊糊地想，为了这幼稚的想法轻轻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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