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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伴侣


“保暖我的腿吗?”我做个鬼脸,“你没有看到过我在东京住的时候,冬天穿着羽绒服和短裙,光腿配凉鞋的样子。”

        他咋舌,“会有寒气从下肢侵入的,不能那样。”

        “天啊,我外婆都不会说这样的话!外婆冬天还在裙子里面穿方格纹的丝袜,我们家没有人会穿秋裤。”我拧着眉毛,“我以为外国人四季都只套一条牛仔裤。”

        “不不不,秋裤是很有智慧的,等你老了会知道。”

        “我们家老人可多呢,她们只告诉我冬天的丝袜一定要挑选光泽度好的,不能灰扑扑的。”我嬉皮笑脸。

        我说的是实话,外婆已经快要一百岁了,仍旧非常爱美。她的ipad墙纸是prada的广告海报,衣柜里放着各种漂亮的帽子。每周她会戴上珍珠项链,拿着小小的法棍包去见朋友,如果有一天她的刺绣外套里的衬衫搭错了颜色,她会懊恼一路。

        秋裤,哦,她连去院子里侍弄花花草草时都穿颜色鲜艳的裙子,我看过她在民国时代拍的照片,秀美的少女穿着真丝连衣裙,胸前褶皱处别着钻石胸针,披一件袖子蓬蓬的羊毛衫。

        “我得想想办法,以后让你每天喝一点姜水。”jan说,“我得管理好你的健康状况。”

        我使出最大力气,让一个隐形的问号能够在我脸上清晰地显形——姜水,又是姜水?。

        “最好是早上空腹喝,休息一会儿,再吃早饭。”

        我翻着白眼假装昏过去。

        一定是他的棱镜在这一面弯错了角度,一定是。

        jan趿拉上拖鞋,慢吞吞地走出了卧室,我听见他在外面的暖水壶里按热水。我迅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还好午睡的时候并没有乱。我欠起身又扯扯平,拉整齐,才靠在床头。

        他拿着我给他准备的大陶瓷杯回来,放在床头柜上,准备再爬上床。

        让我震惊的场面发生了——

        他一只膝盖跪在床头,用手扶住床,另外一只腿也弯曲着,把两只脚的脚底对在一起,让脚底开始互相搓来搓去。他搓得如此认真和漫长,以至于我相信他应该是带有一点表演的成分,以展示他对床单的卫生状况的用心……

        我实在是忍不住,抽过枕头,按在脸上,在下面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啦?”他在枕头外面错愕地大声问,带着点儿笑意:“不是应该这样上床的吗?”

        “你看起来好像是一只清理爪子的苍蝇!”我笑得完全无法抽开枕头。

        “什么苍蝇!”他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这是卫生,讲究卫生!”

        “太讲究了,天哪,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这样一个讲究的老大爷?”

        他悻悻:“你家的拖鞋太小了,我的脚趾和脚跟都会露到外面,会踩到地板,脚踩脏了要清理清理。”

        “你放心吧,我家地板很干净,不用展示这样的杂技动作。”我拉伸着脸部的肌肉,缓和那爆笑带来的冲击。

        我家最大的拖鞋42号,是我爸爸买了带来自己穿的。jan的鞋是46号。

        拖鞋要穿大一点才舒服,我在网店上找了很久,才选到47号的拖鞋。

        收到那双巨大的拖鞋,我先自己踩了一脚,晃晃悠悠两条船,我可能从水面上踏鞋而行都不会下沉。

        其实我自己也心知肚明,他的某些习惯应该来自于前一个家庭,交往了五年的女友,近乎于家人。也许有一个在卫生方面严苛谨慎的岳母,教了些特别的卫生规则,让他偏颇地认为那是所有中国家庭的典范,这时候表演出来。

        我耸耸肩,挑选一个伴侣像是重新塑形自己的生活,尽管我们热烈地讨论成熟的爱情应该如何由两个人独立培育,但你始终还是通过婚姻融入了另外的家庭,沾染上从未有过的习惯,继承到不属于你家族的传统。

        jan开始拿着笔记本到我家,周末晚归的时候,吃过晚饭就工作一小段时间。他问我要了一支u盘,把存在笔记本上的电视剧拷下来,插在家里的电视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每次看一两集。

        他推荐的是美剧《theaffair》,□□。

        作家诺亚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了小镇,遇到了住在当地的艾莉森,各有家庭的两个人都过得不太如意,沉浸在各自的烦恼中,情节从两个主人翁各自的眼中展开,几乎每一个相遇的片段都会以另一个人的视角,在观众面前重新演绎一次,两个人对事实的认知完全不同。

        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天生的的性感尤物。他彼时正在因为挑剔的岳父、叛逆的子女、态度游离的妻子所烦恼,终于遇到了可以将他的注意力暂时分散的佳人。他和她在小镇的餐馆、俱乐部、海边不眉眼纠缠、甜蜜调情,女人言辞诱惑,穿着□□,让他不禁陷入旖旎的幻想与欲望之中。

        女人不久之前刚因为意外失去孩子,在她的视角中,她只是一位心力交瘁、克制悲痛的母亲。仿佛为了抵挡内心某一部分的寒冷,她时时裹着大围巾,望着海发呆。那个外来的男人看起来敦厚又儒雅,对待妻子儿女温和而耐心,和她的丈夫不同,像一个绝世的好父亲。他们的交谈让女人的心温暖了一些,她开始迷惑。

        “两性对同一件事看到的重点,感受到的吸引,记得的细节是完全不同的吗?”我问jan。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也是,如果我不清楚,他可能也不尽了解。

        寻求□□刺激和寻求心灵安慰的两个主人公愈加难以自拔,在秘密终于爆发之后,男人暂时失去了教职工作,但决定将这段婚外恋修成正果。

        两个人离开了各自原本的家庭,住到了一起,男人将失业的时光用来勤恳写作,原先烦恼的家庭琐事既已不复存在,曾经被打断的作家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废寝忘食,把在艾莉森的小镇的真实经历用悬疑的手法写出。

        女人则安稳下来,贤妻一般地照料着两个人的新居所,夫唱妇随地跟着男人宣传他的新书,她怀孕了,她决定好好守护牺牲良多才换来的关系,守护好腹中代表着未来与幸福的孩子。

        男人的书的结尾一直没有如约完成,他和女人的真实结局在编辑的眼中像是毫无光彩的烂尾作品。他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终于决定把噩梦揭示给他的结局写在书里。

        女人终于在编辑的朋友那里看到书的原版,在这本被预计将会获得空前成功的小说中,她被描述得妖冶如花朵、魅惑如女妖,她的□□的魔力足以腐蚀小镇上任何一个角色的意志。女人在那些露骨的文字里错愕,直至她看到结局——男人并没有如现实一样,与她相伴,期待着新生儿的诞生,而是凭着极度的恨意,在夜晚的高速路上,开车将她撞死。

        这个片段虽不难猜,却仍旧让我当下呆若木鸡,我们俩靠在沙发上,心里发堵。

        “单从写书的角度来看,开车撞死女主角确实会是一本更杰出的作品。”我叹口气,说了句公道话,“生活里不需要激烈起伏的情节,对小说来说则是某种态度的升华。”

        “你总是能猜到后面的情节,真是聪明,你完全可以自己写书试一试。”jan对我建议。

        哦,写书。我点点头,“我是要写的,一本,更多本,我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个梦想没有完成。”

        他大为赞许,“你来写,我支持你,我也觉得这是更适合你的职业。”

        我眼神放着光,看他一眼,以前倒是从来没有人这么热情地和我说过这句话。

        他回去之后,我从电视后面拔下u盘,那电视剧中的情节仍旧令我心惊。人真是不太可靠的动物,无限深情的沉醉,为了相伴而不惜牺牲一切的经历,在纠缠了那么久之后,竟然在潜意识里都是隐晦的恨意,有迹可循的恨意。

        他们之间,谁又打乱了谁原本人生的轨迹呢?那是爱,还是只想从原本混乱的生活中逃脱,让生活看起来不那么糟糕?

        当生活重新又变得不尽人意之后,当原本的混乱不能被彻底救赎之时,爱会转变成恨吗?或者说,那不是爱,而是溺水时捡到的浮木,你费尽心机地抓紧了它,喘了口气,却发现那只是块浮木,根本不是你以为的,安稳的陆地?

        我把那u盘扔到抽屉里。

        生活开始变得愈加正常,一个评价正常的指标就是,快递已经恢复正常了。我收到了今年订的第一束花,插了几个小花瓶,家里愈加生机盎然起来。

        窗外也是一样,天空蔚蓝澄净,路边处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月季、樱花、丁香、玉兰,海棠……各有各的香、各有各的雍容和洒脱,昂然唱着生命的旋律。

        全球的新冠疫情播报每天都在更新,累积病例60多万,死亡人数已经达到3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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