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一八七、越离越远

荧光海。

        流动着奇幻的光彩。

        据说，这是最后几天的荧光海，谁也不知道会在哪一个夜晚，它就突然不再出现。

        你是不是也曾凝望过这片光华浮动的璀璨海面？

        那我现在也凝望着它，是不是就和望着你一样？

        明月中天，夜很深了，她却不愿睡去，偷偷跑来独自看海。

        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是自由的，不必压抑心底的哀伤，不必假装自己一切安好。

        那一天，她用尽所有力气挣脱出曲晨的怀抱冲到院门口，却只看到一个沐着红霞远去的背影。

        好熟悉。

        她忽然想起有四幅图：春樱、夏荷、秋菊、冬梅。

        那里面也有一个背影——越行越远的背影。

        当时的自己好傻，竟然说“我若是姐姐，有了心爱之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越行越远！”

        自己竟然以为“两个人之所以会越离越远，除了因为其中有一个人走开了，还因为另一个人没有跟上去。”

        太可笑了！

        那么美丽、那么智慧的女子都没有解开的难题，她竟自以为是地指手画脚。

        直到望着那人在夕阳中远去，她才明白：两个人之所以会越离越远，除了因为其中有一个人走开了，还因为另一个人已经没有跟上去的理由。

        跟上去又如何？

        就算他对自己仍有怜惜，也不过只剩远远关切的一眼罢了。

        江染霞垂首褪下腕上的佛珠，轻轻诵起经来……

        夜很深，海边的环岛栈道一片黑暗。

        他故意避开所有的机括，不让那些炬火点亮——他不需要光明，因为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不必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说过：公子心里高兴的时候笑起来眼睛里有光，整个人都会发光，就好像天上的满月一般。

        可是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笑了，因为那个可以点亮他笑容的人，再也不属于他。

        海风送来一段轻轻的诵经声。

        柳轻的脚步一停：是幻觉吗？

        前面就是荧光海，他曾邀请过一个人来这里看海。

        她说：“以后我要是有机会来锦曦岛，公子可要陪我去看。”

        还好自己没有答应——没有答应，就不能算食言。

        自己已经负她太多，能少欠一句话也是好的。

        海涛声声，海风阵阵，在涛声的间隙中，又有一缕诵经声飘来。

        是她？

        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过去，脚步却已悄然停在了伸入荧光的栈道前。

        是她！

        就算夜再黑，他也认得出那丫头的背影。

        是那熟稔的经文！

        即使一句也听不懂，却能抚平他心底伤痛的经文。

        理智在对着自己狂吼：快走开！

        脚却生了根一般分毫动弹不得。

        时光仿佛退回了紫临坡上：她在诵念，他在倾听。

        如果那时那刻就知道今日的结局，自己是否还会走过去站到她的身旁？

        而此时此刻，自己是否还可以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畔？

        入秋的深夜，海风很冷，但柳轻的心底却有一丝淡淡的暖意。

        他就这样定定地站着，听着，望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江染霞停了诵念，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佛珠，转身打算离开……

        月光里，栈道的那端，一个人白衣翩翩默然而立。

        月华笼在他的身上，宛若谪仙飘逸。

        那一夜，他也是这般衣袂飘飘，拥着自己飞入萤海深处，他只顾贪看萤虫，竟忘了放开搂着自己的手臂，自己就假装也没注意，赖在他的怀里。

        他说他母亲为他父亲写的曲子叫《恋卿襟》，自己又何尝不是恋着他的襟怀呢？

        柳轻忽然提步向前，沿着木道缓缓走向江染霞——这样的深夜，这样的邂逅，他知道自己唯一该做的就是转身离去。

        但是，他办不到！

        他无比迫切地想要靠近她，靠近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公子。”

        江染霞垂首施了一礼。

        柳轻的脚步一停：她的态度比初见时更加疏离有礼。

        海风好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霞儿也在。”

        江染霞语声幽涩地道：“正好，我要走了，就不打扰公子的雅兴了。”

        言罢，她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向他，一步一步越过他身侧。

        她说过，那时她是因为赌气才故意不把观景台让给他独享的。

        丫头，你再气一回，不要把这个位置让给我，让我在你的身边站一站，哪怕只是安静地站上片刻，也算是我陪你看过这荧光海了。

        她的脚步，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柳轻不敢回身，怕自己一转身就会忍不住把她拥入怀中，将那温度、那气息狠狠攫在胸口去填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直到再也听不见那熟稔的脚步声，他才颓然松开已经被握得疼痛到麻木的双拳。

        他木然转过身，望着远方一段又一段的炬火在黑暗中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有她的地方才有光明和温暖，而自己，只能孤独地留在这黑暗的冷风和幽寒如鬼火的荧光海中。

        琼岛仙洲，日复一日。

        所谓神仙般的日子原来竟是如此枯燥无味。

        江染霞轻抚着梳子上的桃花，自嘲地一笑：一个人若是食不果腹，那她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变着花样让自己填饱肚子，而一个人若是饱食终日，那她每天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变着花样地折磨自己。

        海风一夜比一夜冷了，可她还是每天深夜都独自跑去看荧光海，她是留恋那片如诗如幻的奇景，但她心里还有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她想再见到那人。

        那一夜她仓惶逃离，是因为怕再多一瞬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扑入那思念眷恋着的怀抱。

        夜风好冷！

        冷得她只想投入那片温柔的、充满安全感的雪白中。

        每走一步，她都无比慌乱，生怕那人再唤自己一声——只要他再轻轻唤一声“霞儿”，自己恐怕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那人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任由她独自在冷风中越行越远。

        两个人之所以会越离越远，除了因为其中有一个人没有跟上去，还因为另一个人已经没了留下来的藉口。

        “霞儿，霞儿。”

        曲晨的叩门轻唤声传来。

        江染霞烦恼地放下桃花梳——情生情灭已是伤心刻骨，偏偏还有个天天来讨债的！

        她知道曲晨对自己的一片情意，她知道他压着性子努力迁就着自己的一切，他的步步紧逼让她不知所措：一个不能爱的人已飘然远去，而一个不爱的人却日日纠缠。

        她其实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整顿情绪，但曲晨完全不给她时间独处，时时刻刻绕着她打转。

        “霞儿？！”

        曲晨叫了第三声，已有些急了。

        房门一开，江染霞微有愠色地道：“什么事啊？！”

        看到分别了一宿的人儿，曲晨心花顿开，也不计较她的态度，倒陪笑着道：“今天又热起来了，咱们一起去海边逛吧？”

        江染霞也不让他进门，只淡淡地道：“我逛腻了，你自己去吧，而且，我以后早上要做早课，你不要一大早就来找我。”说着，便要掩门。

        曲晨忙拦道：“你又不出家，又不在峨嵋了，干嘛还要学那些尼姑念那些劳什子的经？”

        江染霞赌气道：“谁说不出家就不能念经了？我早就说过我已许心佛祖，红尘俗事再不相染，你快走吧！别在我院子里待着，怪闹的！”

        她说着，用力推开门外的人，把门关上，自里面落了闩。

        以她的力气如何撼得动曲晨？

        但这个武功盖世的男子，却被生生地推开了半步，呆呆地望着在自己面前闭紧的房门。

        江染霞落了闩，自觉方才的话说重了，想要道歉，张了张嘴，又恐他听了以为自己有松动之意，只得柔声道：“无星，你且去别处逛逛，我想一个人静静。”

        半晌，曲晨才涩然道：“好，我去别处，你做完早课让甄嫂来叫我。”

        江染霞抿了抿唇，小声道：“我知道了。”

        受伤地再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曲晨缓缓地、一步步退出润翠轩的院子，转身黯然而去。

        秋阳正炽，海蓝天青。

        一身孤寒的人失魂落魄地走进自己屋子，关上门，完全都没注意到站在厅堂门口静静望着自己的父亲。

        曲晨颓然坐倒在桌旁，双手抱头怔怔地呆望着桌面。

        “我若是你，就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和自己的兄弟单独相处得太久。”

        “青春男女，长夜漫漫，人非草木，怎不生情啊？”

        “孩子，你还年轻，你不知道这世上最善变、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有的时候啊，不是别人故意要负你，而是连他自己都把持不住他自己的心思。”

        他狠狠地阖眸：他不瞎，也不傻，他看得出江染霞望着另一个人的温度与对自己不同，他也感受得到她刻意的疏离和冷待——另一个人抱着她一路下山时，她是何等欢悦自在？而那一天，自己抱着她只走了几步路，她就拼尽一切地挣脱！

        他不是看不懂她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所以他用尽一切方法想逗她开心、陪她解闷。

        但是，自己所有的努力只是换回一次又一次更无情的疏远。

        曲晨缓缓抬首看向窗外的天空，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么无助、那么无能为力——霞儿，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爱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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