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约定（一）

在我走进那扇密闭着的门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着我飞向我的身体。

当我猛地一惊再次做起来的时候，胸口的闷疼让我终于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

我还活着。

可是眼前的场景却让我怀疑自己跌入到了另一个幻象之中。

满是灰尘的床褥桌椅，如同鳞片一样摇摇欲坠的墙漆，结满了蜘蛛网的角落，还有，面容变得枯槁的黄金金。

在我的眼里，黄金金一直就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可母亲也曾告诉我，即使是天人也会有消亡的一天。

桌上的鲜花已枯萎了，我们的衣服如同沾上了灰尘，又好像它也已经化作了灰尘，空气中有呛鼻的味道，那是灰尘侵袭到气管里的感觉。

天人有五衰之相，凡人有消逝之时，难道我们也即将消亡了么？

此刻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一片混沌，根本无法从这样的幻境中挣扎出来。

黄金金和我一样坐了起来，月光下，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向了我。

我们两个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对视，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此刻的她，却如同平白长了几十岁。

她的皮肤不再是莹润的白，而是比我那种病态的白还要枯槁的颜色，嘴唇如同沾满了鲜血一般赤红。如同桌上枯萎了的百合花瓣，花蕊却还艳丽的想要给周围的花朵沾染上那种色彩。

她的眼睛仍然是那么好看，可是虹膜里却失去了那种动人的光彩，变得盲昧不明。

比起她因为情感的缺失而不由自主地收敛情绪的那双淡薄的眼睛，此刻她更像是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死物，连那种淡漠都不再能看得清。

“无论去哪里，你都会和我一起么?”黄金金忽然开口道，“即使是去，死？”

“我会的。”就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这样回道。

黄金金忽然微笑起来，她脸上的枯白在这一瞬间恍若白色的墙漆一般簌簌落下。

她又躺了回去，脸上还挂着那种淡淡的笑容，可是脸却已经变成了平日里的模样。

我再一转眼的时候，整个房间又变回了往常的样子，而黄金金还维持着我最初离开以前的样子，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窗外的微风都是肉眼可见的生命的气息，就好像我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我揉了揉脑袋，只觉得太阳穴下面突突突跳着疼。

黄金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现在睡得正香，可是我却睡不着了。

我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给高源：高承泰和高杰是你什么人？

其实这句话跟白问没什么两样，按照我刚才的记忆，如果我没有听错，这两个人应该一个是高源的叔伯，一个是他的表兄弟才对。

我忍不住地想知道，养出高源这么一个人的父母该是什么样子的。高源从小到大居然没有被他这些恶心人的叔伯兄弟拐带成另一个人渣真是万幸，他的父母想必也是作风很严禁端正的人才对。

可是亲兄弟之间，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差异么？这么一想，高源在我眼里顿时成了一株小白莲，便是称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也不为过了。

已经是凌晨五点多钟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来，单薄的湖蓝色的光彩自远处的高楼大厦之间溢出来，投射到我眼中。

天亮了。

我努力使自己站了起来，清晰的疼痛终于让我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活着，而且并非是还处于刚才那种灵视的状态了。

那种现实与幻境交织着的场面到现在还让我心有余悸。

我坐上轮椅，轻轻推开门滑了出去。我给黄金金留了一张便条，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我偶尔去医院食堂给她带些早餐回来大约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完全不想再看到她的脸，更多的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走廊里有人已经在静静的穿梭起来，多半是隔壁病房或是隔壁的隔壁那些老头老太太的保姆和护工，老人醒得早，所以他们要很早就起来准备早餐，为了应付挑剔的雇主，他们一般也不在医院食堂买吃的，而是要到医院对面的几条街上那些或是连锁或是老牌子的早餐店去。

值班台前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严肃的护士，她正保持着一种如丧考妣的表情整理着手头的一堆文件，像是病例单子一类的东西。

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乐得不用跟她打招呼，悄无声息的就又划到了电梯前。

一只橘白花色的肥胖野猫正躺在楼门口的花坛边缘打盹，尾巴不时地摇一摇，又好像是没有睡着的样子。明明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可它却硬生生的让人觉得它好像正躺在灿烂的阳光下，整只猫都无比的惬意。

我小时候其实是很喜欢猫的，甚至还一度很想养一只猫，可我家没有耗子，所以父母从来没有答应过我这样的请求，我也就只能偶尔去邻居家的大院里逗一逗他家那几只肥胖的像是电视上那只加菲一样的大橘猫。

不过那时候那几只大橘猫是每天捉耗子吃成了那么肥，医院里徘徊的野猫又是吃了什么呢？

控制不住的这样那样奇怪的思绪随着我转动的轮椅一起冒出来，可我却完全没有走上前去摸一摸它的欲望。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对猫几乎是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接近于痛恨的情绪，我明明对这种生物还喜爱着，却又忍不住的痛恨它们，这样的矛盾让我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两个人。

那只猫还停留在那里，可我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转动轮椅往前走去了。

阳光终于变成了细长的金色的实体的光线向我投射过来，我抱着一堆豆浆油条甜饼一类的吃的从食堂走了出来。

阳光很好，很清澈，映在地上的水泊之中分外的明净。

昨晚我唯一看到的真实的东西大概就是闪电了吧，那些轰鸣声有可能还因为我的想象而扩大了很多倍，但闪电却一定是存在着的，后来噼里啪啦落下来的雨水也是真实的。

不过毕竟还是夏天，那场雷阵雨想必也没有持续多久，地上的水现在都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少许聚集在低洼处的积水，此刻也是那么的澄澈，映出了天上缕缕白色的云絮。

刚接受过雨水洗礼的灌木丛的色彩也变得明艳起来，呈现出一种格外朝气的嫩绿色，就好像它们都是新生的枝桠。

明明暴雨就如同要把这个世界带到末日一般让人惶恐，可是在暴雨过后的世界反而变得生机勃勃起来，让人再想不到前一夜的恐怖。

这样的朝气总能让人不再去想那些污秽和阴暗的东西，叫人的心情也为之愉悦舒朗，如果我站着，我就跳起来，就一定会跳着蹦着回到病房。

当我打开房门的一瞬间，黄金金就站在窗边看着昨晚我曾经看过的地方，只不过在她眼中的世界再无半点龌龊，与我昨晚看到的恰好相反。

“你回来了。”黄金金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了一段毫无波动的声音。

“嗯，刷牙了么？吃早餐了。”这么一问她，我忽然想起来我自己也没有洗漱，便连忙进了洗手间，“我洗漱一下。”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围满是青色的光，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直到你拨开那道光走了进来。”黄金金忽然转了过来，这让我刚想推开洗手间门的手停了下来，“我梦见你走了过来，抱住了我，你说，无论天涯海角，你都会把我找回来。”

“我就在这里，你想去哪里找我呢？”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无论去哪里，你都会和我一起。”黄金金顿了顿，又说道，“即使是死，也会一直跟着我。”

是的，我说过。但是那难道不是幻象么？

我的惊愕显然让黄金金看出了什么，她不仅没有就此说完就罢休，反而走向了我，站在了我面前低头看我。

“是你说的么？”黄金金再次追问道。

“是。”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有些犹豫的承认了。

我垂着眸子，不想再看她，怕这一次的心迹表明以后，她会离我更远。像这几年一样，仅仅作为同事一起工作，能够每天都看到她，我已经满足了。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会爱上任何人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又一次的从她口中说出来而已。

我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只是下意识的弯了弯嘴角，下一刻才又想起来，黄金金看不到的。

“但是，我不会放弃所有我能够得到的东西。做一个约定吧，岳明松，无论多久，无论要走多少路，你都不能离开我，即使是死，你也要跟着我一起。”

我猛的抬起了头，看向了她的脸，透过那双澄澈却又淡漠的眼睛，我似乎又看到了昨晚看到的那张枯槁的脸，可我此时却只觉得心中满是说不清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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