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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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羽从不相信幸运离自己近过,就像他不相信爱情。可当他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又确确实实颠覆了他的认知。
头顶的吊扇吱呀作响;脚下是硬硬的水泥地;四周发黄的墙面,有的地方被胶带粘上脱落了墙块。而他自己正躺在款式老旧的沙发上,上身一件洗到发白的t恤,下身是条黑色短裤。
这间屋子如此熟悉,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他甚至能回忆起每个角落摆放的东西。
他站起身,拉开房门,走到唯一一间房间里。房间与记忆相重合了,木质书桌有些掉漆,桌面上垫着层玻璃,中间插了几张照片。
这其中有他的爸爸妈妈,和头发花白的奶奶。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亲人的容颜,却被玻璃冰的指尖一凉。
江羽此时才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白皙又光滑,而他死之前手背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更不同的是,他死后曾保持一幅灵体模样,无形的身体只会穿透任何东西,现在他居然可以触碰到门把与桌面。
江羽有些怀疑的想:难道他是在做梦?
他出了房,走到卫生间。狭小的空间只站他一人就很拥挤,镜子映出了他面无表情的脸,沉浸如一潭死水,可他心中却充满了讶异。他看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看着他。
对方不浓不淡的眉毛下,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眼皮微微耷下,透着些阴郁。鼻尖有些小,鼻梁有些塌,嘴唇不厚不薄。这不是一副讨喜的面容,他早有体会。
与那张白布下遮挡的脸一脉相承又有所不同;这是他少年时期的模样。
江羽有些恍惚。一时间,他仿佛真真正正的做回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看见奶奶佝偻的身影穿梭在厨房,眼睛被烟熏得更成了一根线;听见邻居街坊嘈杂又亲切的问候声与谈天声;闻见楼下小铺将菜倒进烧热的油锅,刺啦作响翻炒声下,浓烈的油烟味混着菜香。
他曾无数次深闻又摒弃这股味道。他厌恶油烟将客厅唯一的窗口浸染得乌黑发臭,可在自己独自一人忍受饥饿的时候,它又给了他活着的感觉。
眼前的、耳畔的、鼻尖萦绕的,一切都是这么真实。江羽怔怔的站着,仿佛置身于一个通天的陷阱里,又像做了场滔天大梦。
他浑身的血液都被脑海中的神经给牵动了,可是他不敢动弹,怕一旦动了眼前景象便会如大雾散去。
他从不回忆过去的事。也就没有想过,在他的人生开始腐烂之前,还有一株细芽吐露着春意。直到现在他才承认,原来他对这个地方熟悉并怀念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他的家。
江羽看见头发花白的老人摘掉围裙,端出炒好的菜。等她再一趟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呆立着的江羽。
“羽羽,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人家见他没有反应,把电饭煲放在桌子上,又喊了一声:“快来吃饭。”
江羽做到饭桌前,双手机械地扒着饭。直到嘴唇接触到柔软如母亲肌肤的饭粒时,他的泪水来势汹汹,像江潮冲垮了堤坝,骤然盈湿了眼眶。
他在米饭升腾而起的雾气中,无声的悲拗着。
奶奶注意到了他动作的迟缓,说道:“多吃点,下午还要去上课呢。”
江羽沉闷的“嗯”了声,将头埋下去,更加用力的扒起了饭。
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呐喊:就算是做梦,他也要好好度过这每分每秒。
他深深地凝视着奶奶,眼前的人是那样鲜活。老人只当他是没有胃口,吃完饭就开始收拾桌子,然后看了看时间,催促道:“羽羽,快去学校吧,都快一点了。”
江羽一楞,问:“我……去学校?”
“你不是说要开会,要提前去吗?”
江羽还是有些不解。他顿了两秒,忽然感觉记忆中的一角被抹去了尘埃,一种陌生的熟悉从心底窜出。于是他走进房间,拿起书包。
他的书包是奶奶缝的挎包,只有一层,于是当他将书掏出来之后,很轻易地就摸到了包着柔软物品的纸。
不出所料,里面包着半块馒头。
而他掏出来的语文书上,赫然有着“高一下”几个大字。
他握着馒头,看着课本,又是一阵长久的恍惚。他不是对这一幕不记得,而是太过于印象深刻。
他读初一时,在教室后面发现了一只瘸腿的小猫,就骗奶奶说中午要提前去学校,实则给猫喂上水与食物。
江羽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握紧了手心,等掌心发疼他才反应过来,冷掉的馒头已经被攥的不成形状了。
“不开会了。”他说。
奶奶正在洗碗,没有听见。他走进厨房,将奶奶挤开,一双手伸到了盆子里,抢过洗碗的活。
老人举着湿漉漉的手,有些惊愕。窄小的厨房又容不下两个人,她只得退出去站在门外。
“不开会。”江羽说,“我记错了。”
他洗完碗,又将客厅收拾了一番。奶奶躺在床上午睡,又喊到:“羽羽,快两点了。”
他背着包就出了门。
走下一层楼梯,拐个弯,便到了街道上。五月底的午间,是已经足够人们满头大汗的气温。饭馆炒菜的火熄灭了,左边小卖铺老板也拉了躺椅,在门口梧桐树的余荫下乘凉。
江羽丢掉了口袋里的半个馒头。然后穿过婆娑的树影,走过这条街,再拐个弯,就到了他的学校——“桐城中学”。
他不喜欢这所学校。
在这里,他遇到了魏时言。一切沾上这三个字的东西都变得丑恶起来,但桐城中学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这三个字,这里的其他人对江羽同样有着不一样的回忆。
一切的起因,因为一只猫——那只躲在教学楼后面、瘸腿的、他喂养过的猫。
江羽快步走到教室。同学的面孔陌生且模糊,像走在大街的陌生人,他也无意辨认这些人的脸。好在他的座位三年如一日都在最角落里,避免了寻找座位的尴尬。
等到老师的声音响起、风扇吱呀转动,江羽感觉意识又变得混浊起来,他想:梦要醒了吗?
他感觉极不安稳,好像回到了车祸的前一天。
他大学学的是软件工程专业,毕业在即,投了好几家企业的简历。在他眼里,毕业与魏时言分别是绝对的,魏时言要接着留在京城发展,而他想离的越远越好,那几家企业便都在东南沿海地区。
他用的笔记本电脑是魏时言用旧的,自拿到手以来,开机密码一直都没重新设置。
等他洗完澡,就见魏时言面色沉郁的盯着电脑,上面的界面赫然是他的收件箱。
他收到了其中一家企业的offer。
魏时言问:“你要去广海?”
江羽没有说话。那一刻,他觑着魏时言的面色,惊讶大于喜悦。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对方如此生气的模样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魏时言就猛然起身,手边的玻璃杯被他猛地砸碎在地,一声清脆的巨响,惊得人耳膜生疼。
江羽早有准备,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被吓一跳。他甚至有些遗憾的想,要是杯子砸到他身上,冲着他的眼睛、鼻子、太阳穴任何一个地方,这种力度都能让他直接死亡。可是它没有。
魏时言背过身去,粗重的喘息透露出他的不平静。江羽注意到他的手握成拳头,攥得紧紧的。
“滚,”魏时言说,“你滚,滚的越远越好!”
于是江羽去收拾行李。他的衣服在另一个房间。
当他收拾完出来的时候,魏时言已经不在原处了。但整间房弥漫起了浓烈的酒味。
江羽想到了一个奇妙又不相干的比喻:像在酒心巧克力的夹心里。
……
“哐当——”
剧烈的碰撞声,将江羽惊醒过来。他大喘着气,一擦额头,满头是汗。原来是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碰撞他课桌的始作俑者背着书包,已经走出了好几步,留下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这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江羽看到大家都准备离开。黑板上的钟指针指向五,他这一觉,竟已睡到了放学。
有正在收拾书本的女生嬉笑着,留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今天居然不排练耶!”
“是呀,回去可以看电视了。”
“风花雪月你看了吗……”
江羽脑袋还有些困倦,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说的话意味着什么。直到他走出校门,被拖到无人的巷子里,才想起来他忘了什么——为什么要在中午去喂猫?
因为晚上要排练。
为了迎接香港回归,他班上组织了一场大合唱,每个放学后的晚上都要去排练。这期间仅仅空了一天,在这没有排练的唯一一个晚上,他印象深刻——他被拉去见魏时言。
这是他之后所受折磨的一个,浅浅的开头。
江羽坐在地上,一个男生蹲在他面前,旁边还站了一人。他认出来,蹲在自己面前的是撞了他课桌的那人。
他透过两人的空隙向后看,不远处有一道身影倚着墙,正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幕。
蹲着的男生问:“是你扎破了言哥的车胎?”
江羽没有说话。
他的牙关都在颤抖,他的血液将要逆流,他瞪着眼,脑海中有什么要破裂开来,宣判着他美好记忆的结束——
魏时言。
他的灵魂与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与三人对峙;一半带着凄厉的绝望与恨意,怒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魏,时,言。
他一字一顿,将这三个字碾碎在牙关。因此,也就无人听到他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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