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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真容


楚青桐梦到了许多事。

        包括她那去了许久的娘亲。

        她梦到了七岁以前的日子,算是她十几年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好时光,母亲健在,教她读书为人,父亲即便来得少些,也总没有忘了她们。

        嫡母虽暗中苛待,但碍于父亲,面上还算过得去。

        那时她叫楚之槐一声父亲还是心甘情愿的,直到某一天,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摔断了那个玉镯。

        一切都变了,母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院中的下人也被调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春蝉和银杏两个小丫鬟在身边,她们年纪同她一般大,能成什么事呢?

        母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最先发现她的去世的是楚青桐,她像往常一样早起端了药进屋,唤了半天的娘亲,都没有听见应声。她拖着小小的身体到了床前,昨日还对着她笑的人今日也在笑,只是她的眼是闭着的,楚青桐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盈满温柔的光。

        她伸出手摸了摸母亲的脸,嘴里念着:“娘亲,醒醒。”可手下的皮肤比冬日的霜雪还要冷。

        楚青桐知道,她再也不会醒了。

        或许是实在病得太久太痛苦,即便楚青桐彼时年幼,也将娘亲这些日夜的煎熬看在眼里,从将此事报给嫡母,到府里派人来料理丧事,楚青桐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楚之槐看到跪在灵前的那团小小身影,皱眉半晌,像是才想起原来这院子里还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他看见那双充满倔强的眼睛里饱含悲伤,又觉得她与她当年的母亲有几分相像。一向利益为上的楚之槐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他把楚青桐拉了起来,想做出一个父亲的样子同她说话。

        “莫怕,以后有父亲在。”

        楚青桐整个仍在梦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在尚书府的日子。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她扯在梦魇里,明知一切是梦,但只能沉溺其中。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明明那时楚之槐拉着她起来,问的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是的,她的亲生父亲,在她母亲的灵前,问她叫什么名字,语气还是那般的随意至极,直接将楚青桐对这个家那一点仅剩的可怜的亲情给粉碎了个干净。

        更别提后来自己的日子依然没有变好,魏氏不给她的院子拨月银、克扣她的饭食,她也曾告到楚之槐那里,得到的除了“我会与你母亲说说。”这样的敷衍之语便再没有其他。

        后来她为了活的好些,和春蝉他们偷着做些女工绣活出去卖,她也渐渐变得圆滑,会说些好听话去奉承别人。

        嫡母对她比以前好些了,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大姐二姐都出嫁之后,父亲眼里也渐渐有了她,因为她是另一个可以嫁人的女儿。

        她比楚青霜有学问,比她貌美知礼,那又如何,她没有楚青霜那样好的出身,这一切就成了罪。

        庶女的风头是不能盖过嫡女的。

        她和春蝉把这些年赚来的银子与节约下来的首饰全部好好收起来,从很久之前她就在计划要离开,应王府这一纸婚书不过将时间提前了些,左右她也算出来了。

        这厢她陷在梦境里难以自拔,并不知道此时自己躺着的床边站了两个一胖一瘦正在交谈的妇人。

        瘦的那人先开口道:“这姑娘怎么了,大夫给了药,昨夜也已经喂过了,怎么这高热还是不见退?”

        另一人接话:“我瞧着她睡得极不安稳,像是梦魇了,梦魇之人不能惊扰,可马上又要喂药了,这可怎么是好。”

        “要不我去问问那位公子?”先前说话那位瘦些的妇人试探地说道。

        “你没看见他们个个都带着刀吗?你还敢去!都多大年纪了,还见着好看的男人走不动道?你也不想想,人家昨夜里可是抱着这姑娘回来的。”

        略胖的那妇人见同伴仍有些不死心,索性直接说道:“你去吧,被一刀砍了晚上可别给我托梦。”

        她与瘦的那妇人是姐妹,早年间又都死了丈夫,后盘下了庆州一处驿站边的客栈,姐妹虽为女子,却颇有些手段,在这并不繁华的地段做起了迎来送往的生意,临着马道官道交界处,人龙混杂,可她二人仍是将客栈打理得很好。

        她的这位妹妹什么都好,就是瞧见长得好看些的男人就走不动道,昨夜风大雨大的,本以为没什么客人,姐妹俩正准备关门,刚把灯灭了,端了烛台准备回房,一位公子怀里抱着人就闯了进来。

        那位公子手里还握着剑,天色浓黑,一点烛火落在尚未归鞘的剑面映出一点银光,那剑尖还往地上滴着血。

        幸而她二人的客栈本就临近驿站,地处郊外,南来北往地什么人没见过,倒也没被这场面给吓到。

        况那位公子虽看起来凶了些,行事却颇有章法,并未恫吓二人,只说自己遇了狼群,斗了一番才行到此处。

        那时楚青桐先是有伤未愈,又骑马赶路,偏还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还没到客栈便已经神志不清,口中一直在喃喃不停地叫着什么,她们姐妹二人离得远,只晓得那公子怀里是位姑娘,旁的再也听不清了。

        应玄岭从狼群里杀出来,雨急如注,把人的视线都蒙住,方向也略微有些偏差,他没能寻回驿站,只寻到这一家客栈。

        到了客栈附近,秦临认出这里就是驿站附近,应玄岭便命他先回去下令把出去寻人的禁卫叫回来,自己带着已经明显发热的楚青桐进了客栈。

        说来也巧,客栈里正好有位大夫,那大夫白日去乡里看了诊要回城,却被雨困住,此刻恰在店中休息,两位老板娘便上去敲了门,连催带请地把人叫了起来,连夜给楚青桐看诊熬了药。

        应玄岭给了不少银子便离去了,只说托她们好生照料这位姑娘,明早他再来。

        他说话向来算数,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未见亮,客栈大门都只开了半扇,他便来了,跟着他来的还有百余名常服打扮的禁卫军,一个个眼如铜铃,也不落座,只挎着刀站在那公子四周,瞧着很是唬人。

        两位老板娘怕他们吓到客人,忙不迭地把他们请到后院歇着去了,应玄岭问她们昨夜那姑娘如何,她们也只说照料了一夜,已吃了两副药还未转醒,热也未退全。

        二人从后院出来,略胖的那位老板娘才开口说道:“我说什么,你看跟着那公子的都是些什么人,眼睛个个都瞪那么大,瞧着我瘆得慌,这样的人物,也是你敢肖想的?”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楚青桐睡着的房里,她往床上努了努嘴,接着道:“你也不仔细看看这姑娘那张脸,天仙似的,有这样的在身边谁的眼睛里还瞧得下别人?指不定这就是人家的心上人。”

        原来楚青桐昨夜淋了雨,脸上的姜黄粉早被雨水冲了个七七八八,最初这俩位老板娘不知道这姑娘长什么样,只是得了银子尽尽心,想帮楚青桐换下湿透的衣衫,又见她脸上黄一道白一道的,便帕子沾了水给她好好擦洗一番。

        这一擦才知道,竟是个这样标致的人儿,她还记得自己把帕子拿开时初次瞧见这张脸,还愣神了好一会儿。

        “真要是心上人一夜都过去了还不来瞧瞧?昨夜他可是把她放在大堂便走了,除了给咱们几锭银子,可没再多看一眼,虽说此时来了,可听着咱们说姑娘身子不好也不见多紧张。你看这姑娘手心的伤口,大夫说若是再晚一点,可能右手就废了,如今即便治好也得留疤,你可听那公子问过一句不曾?说到底啊,这些男人啊,长得美又如何,瞧多了也腻了,依我看,越是这种看起来正经的,越薄情,需得好好治一治。”

        楚青桐此时已经醒了,只是四肢乏力得厉害,梦见太多真真假假的东西,颠来倒去地在脑子里冲撞着,一时半会她还缓不过神。

        听见有人说着话进屋,似乎还与她有关,索性闭着眼继续听了。

        她从这两人的话里听出自己昨夜是被应玄岭送来的,自己脸上的姜黄粉大概是没了,还好,昨夜天黑,那人应是没瞧见她的真容。

        想到这里,楚青桐不禁觉得这两位的话有些好笑,什么心上人,她不过是借他为以后做打算,他也不过是一时心软帮了她。

        她早就过够了看人脸色的日子,怎会又把自己投身宅院里去?不过是想先找个地方安顿,等找些合适的营生存够银钱,便会自行出来了。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夜她昏睡前的那一幕,还有那个接住她的怀抱。

        旋即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不愿再依附于任何人,权当是,再欠他一条命,往后反正也要做一阵子丫鬟,这期间她尽心些便好。

        至于旁的,她也给不起什么贵重的回报。

        这样想着,楚青桐不想再听她们说话,于是她动了动手指,嘤咛一声后缓缓睁开双眼,眼中似一片茫然,轻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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