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食骨村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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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感冒药,范霓倒头就睡。半夜出了一身汗,迷迷糊糊的时候,一种粘稠的撞击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撞击声越来越响,她感觉身边床垫一轻,紧接着,门被打开。
“谁?”她一下从梦中惊醒。
——祝和风狼狈得不行,像是不久前和人打了一架,脸颊全是擦伤,额头也青紫了一块。套在外面的冲锋衣胸口处破开一个大洞,压胶条都被扯了出来,露出灰色的里料。拉开的领口,恰巧露出脖颈上肿胀的红痕。
“你这是……”她看着围脖似的一圈红肿痕迹,“打架了?”
说到这个,祝和风脸色一沉,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他咳嗽两声,伸手扯动领口,“昨晚那怂货……”
没说两句,就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连忙捂住嘴,背过身去。
这让他冻得通红的手暴露在范霓眼前,她看了眼宋冕,得到许可后,下床去木柜里把宋冕那件没穿过的花外套拿给他,又倒杯热水放在桌上。
“多谢。”祝和风把搪瓷杯抱在手里,连喝数口逐渐止咳,才断断续续地说起昨夜的经历。
“……12点之后,烛炎果然变色,上香后,把纸花放在棺材板上,人躺在棺材下就行。但……”他一咬牙,剩下的半句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那怂货怎么都不听我的,非要抢花。”
他眼睛里一片阴霾:“本来两个人都能活……”
范霓一下懂了,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脖子上的伤是被人掐的。
应该是见多这样的事情,或者没什么表情惯了,宋冕面色如常地站在边上,示意祝和风说下去。
“你没去溪涧边?”他问。
一说到这,祝和风更来气了:“没去,一直拦着不让走。”
宋冕提醒:“另一样东西呢?”
“咚——”一声实响,一个分量不轻的东西被丢在了桌面上。
——是一节白油蜡烛。
“这是……”范霓明显没跟上他俩的节奏,目光穿梭在俩男人之间,期望着有谁能给她提点一下。
刚刚咳太久,嗓子还有些发痒,祝和风干咳两声,又闷一口热水润润喉,这才开口:“灵堂带出来的蜡烛。
瞧着宋冕抬眼瞅他,又无奈地接了一句:“‘阎王’出了才拿的,我看着很不靠谱?”
宋冕的眼神儿又绕回桌子上,偏又搞事一样凉凉地接上半句:“谁知道呢。”
祝和风给他这半句气得够呛,半口气没缓过来,又开始咳嗽。
谁知,宋冕一个眼神也没再留给他,转而对范霓轻声说:“人皮卷拿出来。”
三块人皮,加上祝和风他们找到的一块,以及最新从阿玉那里拿到的一块。五张约10厘米长宽的人皮“一”字排开。
宋冕点燃了那节白油蜡烛,神色终于认真起来。
蜡烛点亮后,火苗微闪两下,就在范霓以为那火焰太小即将熄灭的时候,一颗豆苗大小的青焰代替了原先的火苗,幽幽燃起。
一股子奇异的香味随着蜡烛燃烧,扩散开来。
在范霓的印象中,火往往象征着光明、温暖,而这根从灵堂带出来的蜡烛给她的感觉恰恰相反,三张脸被照得鬼气森森,让她心口无端一凉。
室温明显降低,她呼出一口白气,却见宋冕与祝和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异像,亦或是他们老早预估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因此早有准备。
宋冕手持蜡烛,凑近桌上的人皮卷,随着冷光投射到那些微黄的人皮表面,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空中仿佛出现一只无形的手,浓稠发黑的笔触落在皮面上,凝思片刻,飞快地勾勒出一副生动的工笔画。鼻尖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预示着这画笔的颜料究竟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三人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丝细节。
见一副小画已经完成,宋冕持烛移动到下一幅画上,手臂稳当地连火苗都未曾摇动。如此这般,直到五张人皮绘满,才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从左向右看,最开始的那张画上,是一个面有沟壑的女人正在痛打一个女孩,边上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姑娘,正在抹眼泪。被打的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别开的脸上一脸仇恨。
第二幅画画的是一个洞穴,一具全身布满瘤子的尸体横在洞中,但很快,尸体坐起活了过来,周围人欢呼着,不停地对着洞口的方向朝拜。
第三幅应当还是那个洞穴,一具黑棺被抬送进去。洞穴顶上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掀开了棺材板,露出里面躺着的年轻女人。洞穴外,一群人敲敲打打,像是在办喜事一样快活的神情出现在那些人的脸上,惟有一个手持木棍的年轻人满脸痛苦地看向洞穴的方向。
第四幅是两个人在密谋。满脸沟壑的老妇人正同一个背过身戴一顶蓑笠的人耳语些什么,交易结束,老妇接过一袋沉甸甸的东西。他们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露出的半张小脸,还有裙角坠着的银花。
最后一幅,则是一个典型的英雄救美。年轻人救了妙龄女人,把她送出村庄嘱咐她不要再回来。可她生于山里,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死人,她只能去给那些办丧事的富贵人家披麻戴孝,挣钱养活自己。
看完面前这些画,祝和风有些唏嘘:“封建迷信要不得。”
范霓点点头:“确实有人猜想过,湘西的这些所谓的落洞女,可能人祭的一种。”
“《史记》里就有记载过一个故事,你们可能听过,叫做’西门豹治邺’。”她看向二人。
祝和风点点头。
宋冕没说话,板着脸。
她眼珠微动,有了猜测,压下嘴角的笑意,尽量保持与刚刚一致的声音说:“‘西门豹治邺’是指一个叫西门豹的人,去邺地当官的时候,发现当地大河泛滥,百姓贫困,细问之下才得知,原先当官的经常以为河伯娶妻为由,敛财无数。有钱人家还好,那些穷苦却有女儿的人家,因为担心大巫祝把自己的女儿选作河神妻祭祀,纷纷外逃。”
“那些被选为河神妻的女孩儿会在斋戒沐浴后,连床一起被放进河里,漂不过十里就连人带床一起被淹没。现在都知道是因为浮力不够,以前的人只以为是河伯把妻子娶回家了。”
“类似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有地方因为担心新起的桥梁断裂,就会在桥头埋一对童男童女。”她叹了一句,“而落洞女在落洞后不久后,就会身死,因此有人猜测,所谓爱上洞神不过是找个幌子,把山里的穷苦女人祭祀给所谓的洞神罢了。”
“或许,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么……”祝和风的手伸向桌面,动手把第一张画与第二张位置对调,再把第三张与第四张对调,“这样,就连成了一副连环画。”
“偏僻的山村里,村民从古至今一直信奉着洞神,相传洞神可以让死者起死回生。伴随着这样的憧憬,村人把坟地修在离洞穴不远处,期望有一天那些亡魂可以返生。
阿玉嫂也是那群信奉者之一——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十七八岁,小女儿五六岁,但她脾气暴躁,时常殴打两个孩子。湘西多山多雨,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耕种环境远不如平原地区,阿玉的丈夫早死,经常为粮食发愁。
古老的祭祀一直延续至今。这一年,收成很差,恰逢村中没有适龄的少女,她干脆同村长密谋,用大女儿充当这一次的’落洞女’。”
祝和风手指顺着被排列好的画,一张一张地说下去:
“阿琴被装在黑棺材里,献给了洞神。洞穴外,信徒们狂欢着,但有一个年轻人,他可能接受过教育,也有可能只是满心不忍。他等待在洞穴外,趁着信徒们在狂欢,把女人救了出来。村子里已经没有落洞女的容身之处。
外面正逢战乱,白事遍野,她没有谋生的技能,只能去给那些死了人的富家做哭灵女……”
不对。
他说着说着,话音突断。
“是不是……少了点什么?”眉弓下压,他喃喃道。
看着面前那一幅幅短短数笔,就勾勒得活灵活现的人像,一点闪光在脑中骤亮。范霓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是少了一点。”
“你的故事同现有的线索相比,有阿玉嫂、有红红、有阿琴、有村长,甚至连村民都有了。”她一面说着,指尖挨个指向皮画上的人物。
最后,手指指向了最右两幅画里,共同出现过的、但他们从未在这个村庄里见过的人。
“但那个救了他的年轻人呢?”她问。
她眼睛因这发现而不自觉地发亮,看向他俩的神情,就像是课堂上抢答成功的学生:“这个人连续出现在两幅画中,理论上应当是个相当重要的人吧?”
祝和风点点头,回应:“经验上是的。”
“那为什么,从开始到现在,我们都没见过他呢?”一幕幕场景在她脑中闪现,又快速消失,直到最后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出现在脑海中,“除非,他已经出现了,但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忽视了。”
最后,她看向祝和风:“而且,你怎么确定画里的这个年轻女人就是阿琴呢?”
男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方才回答:“当然是因为,这几天我和……我从来没在村子里看到有年轻女人的存在,你们看到了吗?”
面对他的反问,宋冕轻声回复:“确实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祝和风的语气急躁起来:“不是我猜的,而是根据已有线索,现在除了阿琴符合这样的身份,还有谁?”
确实,他们在村子里再也没发现别的年轻女人了。
看上去也只有阿琴附和这一条特征。
范霓垂下眼睫,刚刚的那点闪光过得实在太快,快到她只捕捉到微闪的余韵。
见她沉默,祝和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重,缓和了声音:“不是我怀疑你,而是你不能纯靠猜想来推断这里发生的一切,涉及重点剧情的npc虽然大多时候不会说谎,但并非绝对。”
“好了。”一直站在一边听他俩分析的宋冕,终于开口打断。
看祝和风一脸疲惫,宋冕说:“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我先回去。”说罢,男人叹了口气,“等下发现灵堂只死了一个,有的麻烦呢。”
宋冕点头,目送他回到房间,关好房门,才一转身,就发现范霓还在看那些画。
“想什么呢?”
“我真的觉得,阿琴不是,或者不像是画里的这个落洞女。”范霓的声音低低的,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宋冕低声一笑,整个人不像刚刚那样站得笔直,直接歪在床上。
“说说看。”
“先说落洞,沈从文笔下的落洞女气质沉静安和,自带一种端正平稳的气息。”她说,“我见到的阿琴,她的眼睛确实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宁和感,让我几乎确信她就是落洞女。”
宋冕“嗯”了一声,他看到的阿琴确实也是这样。
“但就是这里,她给了我一种割裂感。”目光与宋冕黑亮的眼睛交汇一瞬,她心下一安,脑子里纷乱的语言终于组合成功。“我起先也以为,她确实是受害者,直到她说’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分开我们’后,我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透过男人瞳孔,她似乎窥见了那张逐渐癫狂的脸。
“哪怕我说,我是来带她出去的,她依然选择把我推下去。你也说了,如果不是我下意识握紧了那根蜡烛,我估计就……”变成石板上的一滩没有生命的血肉。
她看向最后一幅皮画中女人的表情,逃跑的途中她脚被划烂,哪怕外面的生活再如何咬牙,她都没有回去——寥寥几笔,完全地展现出她想要逃跑的心是何等坚定。
她说:“对于一个生命时刻收到威胁,想要逃跑的人,她的行为让我有种割裂感,就是这种割裂感让我觉得,阿琴不是这副画上,或者说不是最后这幅画上出现的女人。”
一股脑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后,她心下轻松不少。
“祝和风说的对,游戏里不能完全靠直觉来化解。”宋冕靠在枕头上,眼里全是笑意,“但没有直觉的人也是活不下去的。”
“说件你可能感兴趣的事。”他两脚一动,把鞋子甩开,长腿一收,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不冷吗?上来听。”
“哦。”这几天的出生入死,让范霓已经没有心情考虑男女大防这个问题。抽了抽鼻子,爬进被窝。
见她照做,宋冕眼中的笑意深了一些,“阿玉家有一块牌位,我看清了其中两个字’李念’,木子李。”
范霓本来在跟厚重的被褥做斗争,想把自己裹牢一点,闻言一下停住,“李是外姓。”
“对。”宋冕打个哈欠,“别忘了,我还没抽中呢。”
“对了。”范霓一骨碌又爬起来,“你是怎么知道蜡烛有用的?”
宋冕困得不行,哑着嗓子说:“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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