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食骨村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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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冷,黏腻。
跟所有的溶洞没什么区别。
黑魆魆的洞顶垂下一根麻绳,把她仰面吊在空中,窒息苏醒后血不着脑,脑子里嗡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脖颈弯出雪白的弧度,倒让她想起曾经在沙漠见过的一匹骆驼,肚子涨得老大,皮毛绷得雪白,导游赶小鸡似的把游客往远处驱,还警告那些手欠的人别去戳。
——饿死的骆驼,肚子里全是发酵产生的气体,一戳就跟近距离围观爆炸一个下场。
现在她就是那只骆驼了。
在极安静的情况下,其他的四感被放大。
你听,洞顶,有人在呼吸。
时间拉回到十二个小时前,阿玉被宋冕支开,不用掐指也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会太多。范霓提足狂奔,又要小心落脚不能重,谁叫这楼板太脆,一用力就会咯吱咯吱地叫唤。
心跳快得跟打鼓没甚区别,她一下推开那扇眼熟的木门——门把手上手掌大小的洞,一眼就把人拉回同样狂奔的时候。
房间不大,顶天几个平方,她原想快进快出,没想到,一进门就瞧见个熟人。
蓝花布,百褶裙上缀满银花,满头黑藻发披散没有挽成发髻。
“阿琴?”她试探着喊了声。
见阿琴没什么反应,面朝那副全家福站得笔直,咬咬下唇,她犹豫了下,这这房间不大,想要拿到那幅画,定是要和挡在正中的阿琴打个照面的。
范霓她心跳的厉害,手往后一摸,后脖子汗毛小动物受惊样的奓开。
回头一望,宋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听他三言两语交代过昨夜的事情,连吊脚楼的结构柱都能一刀劈断,可见阿玉嫂苗刀的厉害。心下一横,她干脆屏蔽掉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直接往里走。
地板踩上去像是踩在羊毛毯上,软绵绵的。鼻翼微动,一股水藻腥味自她打开门开始就徐徐缠绕在四周,她越往里走,腥味越重。
直至与阿琴并肩,她忽的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低,慌乱间手恰好扶在阿琴肩上。
软绵滑腻的皮肤让范霓联想到某些爬行动物身上,一摸就是一手粘液,湿漉漉的。
等等。
湿漉漉的……
这不是她的联想,她诧异地看着左手上透明反光的水珠子——昨夜刚死了人,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后背不知不觉爬满冷汗,她屏住呼吸扭头看向刚刚扶过的那个东西。
她已经绕到正面,伸手就能够到墙上的画,但此刻她却无暇顾及那副全家福,因为她看见了阿琴的正面,或者说,像是“阿琴”的那个东西。
“阿琴”的正面还是那一头黑藻披发。
“范霓。”一个声音从那团头发里冒了出来,温柔、稳重,明明只有两个字,都要拖长每个字的尾音。
熟悉地让范霓心头发凉。
努力压缓的呼吸因那句呼唤陡然急促。
——它正用苏衍明的声音呼唤着她。
“范霓。”“苏衍明”又喊了一声,“你别走。”
浓黑的发丝间露出一小节尖角,游走到头顶,随即向上舒展、拉长,直到露出大半的身子——一节又一节缝合成条的舌头。
她终于明白,头一晚死掉的两个玩家缺失的舌头去了哪儿了。
它很快就盘窝在卷曲浓密的发顶,身子弯曲成“8”字,伏在那里不动了。
这猝不及防的“中场休息”让她转身欲逃,那分明是蛇类攻击的前兆。身后就是那副画,这想法又将她牢牢钉在原地,不能跑,起码要拿到东西。
眼睛紧紧盯住那团灰白相交的长舌,银牙一咬,转身扯住那副挂画。
身后传来轻微的破空声,舌头在这时候展开了攻击,范霓头皮一麻,矮身就蹲。给那副画装裱的工人并不仔细,画直接从中间断开,她干脆抱着下半截画,就地一滚,灰头土脸地从“苏衍明”身边滚过,脑袋重重地磕在门板上。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范霓转头一看,墙壁上被舌尖不知何时冒出的肉刺洞穿,舌头从墙体中拔出,带出木块碎屑纷纷下落。
抱着怀里的,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忍不住瞪大双眼。
被扯断的画因那一击被震开,露出藏在挂画后的一个黑洞,洞里放着一沓发黄的纸张。
长舌一击不中,很快再次锁定了她的位置,长身缓慢撑起,以上半身为直径左右晃动着。范霓真的想哭了,感谢动物世界,这鬼东西跟蛇一样。
不仅舌头在半空微晃,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身体,居然转了180度角,直直地向门口走来!
那东西一边走,一边用苏衍明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
“范霓~”
“范霓!”
“范霓!——”
那声音瞬间拔高,像是有一房间哭哑了嗓子的婴儿在耳边哭嚎,刺激着脑神经,愈见凄迷,音调拔高到闻之头痛。
范霓抱着画卷挺直腰板,迅速调动大脑思考对策。今天已经是第六天白天,宋冕和祝和风都认为第七夜会是他们的大限,时间不多,她几乎是不可能再进来一次的。
那沓藏在画卷后的纸,怎么想都在同范霓高唱着自己的作用——“快来带走我吧,我被藏在后面,肯定是重要线索呀!”
那东西还在一步一步走向她,它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快想!
她的目光突然落向了右手,那天用来支撑布料,从而遮挡光线的衣架。
动物世界里,是怎么捕捉误入人家的蛇类的?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铁锈味熏得鼻腔发痛。那东西走得极慢,简直可以称之为笨重了。
她猛地冲上去,抄起右手边的竹衣架,对准了那团威胁着再次攻击的东西,竹架“丫”捆绑的尖头对准舌头猛地一插,跟瓜地里插猹的闰土一样,把舌头用力插在天花板上,趁着这个时候她绕开“苏衍明”一步上前,飞身一蹦,连同那半副画一起还有洞里的那几张纸一块儿塞进口袋里。
“哐——”一声巨响,头顶扑簌簌地落下大片灰尘。
回头一看,那舌头已经挣开了束缚,不管不顾地向她这里扑来。
她抱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外套就地一滚,门板在那玩意儿一击之下,破了个大洞。趁着舌头回缩酝酿第二波袭击,范霓跌跌撞撞地扑向木门,也不管声音是否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了,拉开门就跑。
浑身骨头都散架似的,闷头就往楼梯冲,跑着跑着,还管不住自己该死的好奇心,往后一望。
这一望,几乎让她顷刻软了腿。
本以为那怪物不仅没有停下,甚至迈出大门朝她的方向追来。
她这是把这东西放出来了?
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乌云团拢遮蔽了本就不大的天井,想想应该又到下雨的时候。果然,思绪未止,不远处轰隆一声雷响,浓稠的云团汇聚之处闪过大片电光。
范霓不敢多看,只能闷头奔跑,可原本不过一两分钟的走廊竟然怎么都跑不到尽头。渐渐地,肺里跟蹿了血丝似的,她不管怎么跑,都无法缩短自己与楼梯的距离,反而因那怪物缓慢的移动而愈发与它靠近。
每次回头,身后的那个东西都更近一步。
随着一道闪电亮起,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的玩意儿用苏衍明的声音,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范霓——”
舌头耀武扬威般地在空中蛇行狂舞,为了即将到手的猎物。
每一次被呼唤自己的名字,她心里就更慌乱一分——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牙根咬紧太久,连腮帮子都僵硬了,肺里都是血泡味,她不甘心地迈动灌了铅似的小腿,抱着怀里满兜的卷轴碎片。
一刻钟还是半个小时?
时间在脑子里拉的很长,雨终于下下来了。
“跑不动了。”她扶着身边的栏杆,她喘的跟牛似的,呼啦呼啦的吐着气往后头看。
那玩意儿离她只剩下三米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疲于奔命的样子取悦——宋冕说过,这里的这些东西,都爱看玩家挣扎的样子,头顶的舌头居然收敛很多,不再狂舞。
像是……
躲着身边的栏杆一样。
不——
瞳孔骤缩,它是在躲着走廊飘进来的雨。
有救了!
她吃力地撑起绵软的身子,下巴勾在扶栏上,上下一起用力,拖着自己灌了铅的小腿翻过半人高的栏杆。扶着被雨水打湿的扶栏,范霓单手把怀里揣着的画轴和纸张塞进贴身内衣里,再次看了眼身后的那个东西。
还有不到两米。
她站在栏杆外沿,反手扒紧栏杆,朝下一看,这吊脚楼层高有限,尤其阿玉家一层没有堂屋,三四米的高度和身后那个看上去就要命的东西相比,她宁可选择前者。
深吸一口气,范霓双手护住后颈,一跃而下。
“哎哟!”
本以为掉下来砸在青石板上,肯定要断两根骨头。没想到下坠不过两米,四周环境瞬息一变,眼前被久违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身子一晃,就兜头砸在个人身上。
那人也忒瘦了,一身骨头架子,硌得范霓跟砸砖上没啥两样,全身的骨头都感觉要散了架。
“嗤。”
范霓顺着声音,恼怒地抬起头——那人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原来是宋冕。
那她砸的……
范霓觉得自己想哭了。她颤巍巍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身麻布衣上,大腿弯儿下面露出半张挫了□□的老脸。
“卧槽!拉我起来!”她爆了粗口,无奈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活像只被丢进池塘里的鸡仔,怎么扑腾都浮不上来。
臀下传来的凌冽杀气,隔着棉外套冻得她一个哆嗦,她狗刨样地翻过身子,拽着手里够到的一截布料就往外爬。
没想到那截布料的主人不肯了,宋冕拽着布料的上半截,厉声喝道:“松手!”
松我就不姓范!
范霓恨恨地想着,越发用力地扯着布料,手脚并用,划水一样把自己烂泥一样的身子从阿玉身上挪开。
“刺啦——”一声清晰的裂帛声,让好不容易从阿玉身上滚下来的范霓愣在当场,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拽着的布料——那哪里是什么布料,是宋冕的裤脚。顺着裤脚往上,越过那只白玉样的手骨,她看到宋冕眼中凌冽的寒气,如果眼神比作腊月里屋檐下的冰棱,那她范霓大概已经千疮百孔,死得不能再死了。
范霓叹了口气,惆怅地想:
还不如留在楼上和长舌怪过过招呢。
眼瞅着宋冕的制冷效果越来越好,一股热气油然而生,灌入四肢——后来范霓总结,那应当是因畏死而爆发的勇气,她松开手,麻溜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开始往外跑。
她可没忘了,刚刚拿阿玉嫂当肉垫的事实。
只是没跑两步,就被人提着后领一把拽了回去。
宋冕一个眼神让她钉在当场,自己去把阿玉扶了起来。
阿玉一身麻衣皱地跟洗衣机里三天没晾似的,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后扭——待范霓看清那双无神的眼睛后,吓得呼吸都是一窒,鬼知道这里杀了npc会不会死。
宋冕没说话。
修长的手指按在下巴和下颚骨后,手腕一动,骨头一声脆响,阿玉那双失了神的吊梢眼上下一合,恢复了神采。
“那这样,多谢嫂子了。”趁着阿玉失神,男人早就后退半步,装作没事人一样笑得和善。
阿玉迟疑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们先走了。”不等回应,男人左手跟抓小鸡一样,锢着范霓的后脖子,带得她一个踉跄,差点被大门的石槛绊倒。
走出老远,范霓想回头看一眼阿玉是不是还在看着他们。
“别回头。”他一向对范霓和善,第一次露出这样森漠的模样,吓得她僵住脖子不敢回头。范霓知道自己大概是触碰了某些禁忌,毕竟宋冕不太像是那种裤子裂了就能生气成这样的人。她跑了许久,本就累得不行,只能心里忐忑着、平顺自己的呼吸。
宋冕浓眉紧皱,一路上都沉默着。
他们一路路过灵堂,里面居然没有玩家,现在幸存者已经不多,剩下那几个已经没心思外出寻找线索了。
直到回到住地的房间,宋冕左手一带,范霓小鸡似的被往前一拨,跌坐在床上,长臂一伸,木门“碰”的合上。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森然,他伸出手捏了捏绷紧的眉心,“现在开始,你不能一个人呆着了。”
不等范霓发问,他继续说:“如果我被抽中,晚上你去祝和风的房间里,别睡死。”
“东西拿到了?”从领口露出的卷轴突兀地戳在下巴上,他指了指那截磨的发亮的画轴。
“哦……”范霓半背过身,从领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先是半截画轴,又是半截,再来是一沓揉皱发黄的信封。
等范霓掏完,宋冕握着那卷尚还温热的画轴,看清了最下面一行工整写下的姓名。
——【李念遠】
“李念远。”范霓点点头:“我觉得,我们都想错了。”
“如果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负心汉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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