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6撕破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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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
星缇纱察觉到温斯基的异样——那并不仅仅是对帝姬恩赐的惶恐不安。
“……”
温斯基咬着嘴唇沉默着,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低得死死的脑袋让站着他身旁的星缇纱根本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重得像是一下一下都能向上砸到他的咽喉,方才水呛入气管让他的咽喉与鼻腔都感到又辣又疼。
睁大的眼睛依旧酸楚弥漫,泪滴一旦冲破防线就无法抑制。大颗大颗的泪水划过温斯基的脸颊,如果是以往他或许已经在手脚麻利地将它们擦去然后跪下向主人请罚,可此刻那只有力地按着他肩膀的手不容分说得让他坐在椅子上,而他自己更是如同失魂般地抬着手愣愣看着自己的泪滴砸落。
对死刑和神罚的恐惧还没有退却,此刻的心头却已经被另一种酸苦的情绪所弥漫覆盖。温斯基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想一些不对的事情——那是他的母亲丽娅妮丝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僵硬的那个雪夜里曾经出现过的感受。
温斯基无法描述那种情绪,那种强烈的情绪是他在那之前从未有过的,更是他习惯于麻木平静的内心无法承受的。那种如同被撕扯被刺穿的苦楚,那种恍惚觉得天地颠倒的感受,让他想要呕吐想要大喊想要不顾一切地去哭去——
破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在那一刻自己最真实的意图。
那个在他伪装成逃难平民时,在他受到帝姬殿下的恩赐时,他用对自己施加“恶奴”“恶犬”这样的评价后就借此轻描淡写掩盖掉的意图。
那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农奴心里的意图和情绪。
“殿下……”
温斯基哽咽着,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布满裂口的手。过速的心跳让他恐惧于自己是否命不久矣,更害怕快要死掉的自己浪费了帝姬的时间和精力。而那个由他自己的内心产生的、此刻已经无法遮掩的想法,让他感觉自己如同咽喉被绳索勒住窒息一样地头颅发麻一片空白。
——“大圣女陛下,求您庇佑奴不要被发现。”
——“大圣女,您……如果可以,您能不能晚一些再收走奴的性命?”
——“奴……奴想做殿下的奴隶……”
——“奴这样的恶奴,不配……”
过去的混乱与撕扯此刻全部在温斯基的大脑中一一浮现,那些自相矛盾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对自己内心的伪装都被扯破,而后编织成错综复杂的绳结最终勒住他的咽喉。
不,不是,不是的,奴没有!奴——
“你没有什么?”
审问般的句子,如同清冷的木锤音将温斯基砸得浑身猛然颤抖了一下。
奴……
双手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潜意识控制里,本能地向上举起护住头颅。温斯基的内心想要辩解,想要对那个声音说他从来没有过“让主人蒙受损失”这样罪恶的想法。可他无法这样说,即使是在自己的内心里,温斯基也根本不能说出这样的谎话。
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蒙受帝姬殿下的赐予,不就是因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吗?!他背主脱逃,他欺骗皇族的侍女,他趁着帝姬殿下的需要将殿下和自己绑在一起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不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温斯基,你这贱奴倒是很享受啊!?
“不,不是的,没有……”
“到底怎么了?”
一双骤然闯入温斯基视野的手不由分说地捧起他的脸,而后目光骤然相接打断了他颤抖的狡辩。
“利亚尼斯,你是不是身体很难受?”
那是一张微微皱着眉的脸,可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厌恶。被迫抬起脸正对着帝姬殿下那双宝石般的橘金红色双眸,温斯基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可在那自我带来的黑暗来临前一刹那,他竟然感觉分明看见帝姬殿下脸上的表情……
殿下……
是奴的错觉吗,为什么刚刚殿下好像叫的是奴妈妈的名字?
越来越恐怖的窒息感让温斯基放弃了挣扎,于是这样一个与眼前情况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疑问,出现在了他已然被这绳索勒得遍地残渣的脱力的脑海中。
啊……对,是奴自己把妈妈的名字当成了姓氏,借着殿下的仁慈……
妈妈……
“别闭眼睛!能回答我的话吗?现在睁开眼睛回答我——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现在听得见我说话吗?!”
帝姬的声音打断了温斯基想要为母亲向大圣女祈祷的念头,温斯基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因为脱力而直接把重量压在了帝姬的手上——如果不是帝姬殿下捧着他的脸,他早已身子一软毫无规矩地瘫在了椅子上。
也就是这一个变故将帝姬惊得连声问他情况。
可这一次温斯基没有得到为此忏悔的时间和机会,他还未从那些令他窒息的绳索中挣脱,帝姬叫他睁开眼睛的命令,就与他身为农奴被主人恩赐教化出的条件反射和常识相悖。而当他想着无论如何以殿下的命令为先睁开眼睛的瞬间,一个黑影在他还没有清晰的视野中快速放大。
“有点发热……”
温热细腻的触感,那是帝姬殿下的手——她的另一只手环着温斯基的后脑勺,有力地扼制住他所有挣扎的可能性。
“殿下……”
温斯基的声音有些抖。
奴隶染上瘟疫通常会被处理掉——那些会互相传染的瘟疫,不仅仅是基本上无法医治,更重要的是一旦大规模爆发,很快会让周围其他奴隶都染上病。
奴的身体果然是……
温斯基想到刚刚过去几天的上一次发热。
这次是真的会死掉了。
“没事的,别怕。”
星缇纱看着温斯基那双木然如同炭盆里燃尽死灰的眼睛,那双明明有着清晨时青蓝天光般颜色却没有一丝光彩的眼睛。
疼。
撕心裂肺的疼。
方才恍惚间温斯基骤然地脱力又什么都不说的样子,让她忽然闪回了前世钻山沟打游击时缺医少药只能看着同伴死去的那些过往;一如在断头台上星缇纱所看到那些对着血族山呼万岁的人类脸上的神色,与眼前少年的脸重合。
不,星缇纱,冷静……冷静下来,你刚刚吓到这个孩子了!
现在……现在是十年前……是你十三岁的那个冬天……给我冷静,我知道你在想着那些死难的同胞,那些在“未来”里死去的同伴,但是现在你除了做好眼下以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星缇纱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那些痛苦的撕心裂肺的感受,也强压下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后轻声对眼前这个少年说着。
“没事的。”
温斯基看着帝姬对他笑了笑——那是有些勉强的笑容。可不知为什么,遵循着命令忤视帝姬的温斯基却在那一瞬间因此感觉到了莫大的安心。
已经彻底失去整理混乱狼藉能力的内心无法去想这情绪是否应该存在,温斯基任由帝姬拉起他的手放在桌子上。帝姬纤细温热的指尖按上他的手腕,轻微用力的压感莫名让温斯基感到……他不太会形容,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这感受甚至让他感觉到有些荒诞。
很……安全的,像是可以在冬天窝在角落里哪里都不需要去,什么都不需要做,而且还能烤着火暖融融地吃饱饭的感觉。
很荒诞的想法。
温斯基想把这错乱的思绪甩出去,可眼前暖黄烛光里的景象——这帝姬殿下明明知道他逃奴身份却仍然为他把脉的景象,本身就已经足够荒诞离奇。看着眼前一切的温斯基如坠梦中,如同缺氧一样思维的无力感让他没有办法分辨到底是否是现实。
“没事,只是身体还是太差,气虚。”帝姬松开了他的手腕,“这只手可以放下去了,另一只手抬起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我再确认一下。”
星缇纱并不知道,自己的话又一次打断了对方的想法。
温斯基很听话,可他皮包骨头的手腕上脉搏并不容易被按到。
脉搏很急却很弱,是气和血都虚到极限的表现。肝……很虚,贫血导致的血不归肝引发失眠多梦和焦虑,而这被我的言行所加剧的焦虑反过来又会导致他更加睡不着觉而后身体更加虚弱。
原本当日退烧之后已经有些好转的脉象,此刻却又仿佛是依旧大病当中。
奇了怪了这孩子的肝怎么这么虚啊……
“殿下,奴……”
温斯基看着帝姬那注视着他被她搭着的手腕,那似乎陷入焦灼和疑惑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开了口。而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帝姬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
“没事,你只是身体太虚并且情绪波动过大导致短暂发热而已,休息一下应该就会退烧了。”星缇纱说着,半蹲下了身使自己的目光可以与椅子上坐着的温斯基互相保持平视——亦或者她自己略微仰视,“现在能告诉我刚才到底怎么了吗?”
“殿下,奴刚才……”
温斯基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即使是空白的混乱的茫然的此刻,他依然无法将自己刚才所想的一切说出去。
“奴……”
提起全身力气重新开口。
然后再一次地默然。
“温斯基利亚尼斯同学,请把头抬起来。”
帝姬的声音在他的沉默中解救了他。
这一次星缇纱看着温斯基很听话地顺从地抬头,可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仍然试图低下去避开她的目光。
“看着我,好吗?”
温热有力的感觉。
温斯基忽然反应过来在他抬起头的视野以下,帝姬殿下紧紧握着他的手。她的体温传达到他在苦寒冬日里变得冰凉的手上,而后似乎浸入他皲裂的皮肤,侵入他急促跳动的脉搏当中。
“殿下……”
太过温暖的感觉,让已经无力的温斯基终于放弃了挣扎和防御——本来也是啊,整天自欺欺人地做着当上殿下奴隶的美梦,却还去欺骗殿下……
奴受的这些折磨,果然都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的啊。
“奴……”
从哪里说起呢……
温斯基那没有光彩的眼睛目光游移,最终低垂下去,选择了将自己所有罪行和盘托出。
包括前因后果,从母亲的死开始。
温斯基的叙述算不上平静和简练,但却并不是因为悲伤或者愤怒,而是来自于看到听到他故事开头时帝姬略微惊诧的表情的他,那反反复复地告罪请罪与忏悔。
以及在他说到一半时,燃烧到了尽头的蜡烛熄灭,屋子里骤然陷入黑暗而星缇纱松开了一只手的时候,他以为是神罚降临而骤然触电般地停下。
“没事。”
黑暗中那温柔的力度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是一道橘红的亮光划过,而后火焰的光亮随即从帝姬手中魔杖的尖端摇曳跳动着重新照亮了这间医务室。
“我在这,别怕。”
温斯基在那一刻,看着眼前帝姬被火光映上橘红的脸庞,看着帝姬殿下在这光的晕染下变成了橘金色的长发,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可那冲动最终还是没有变成语言,或者说他没办法清晰地描述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温暖的感觉。
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而后接着自己刚才的陈述继续将自己的罪行尽数坦白。当一切都说完之后,温斯基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下……
“怪不得你肝虚成这样。”
星缇纱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她并没有办法叹掉自己胸腔中窒息的感觉。
思虑过度会伤肝这件事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可她居然放任甚至亲手加重一个身体虚弱到极点的,连魔法都没有的病人的思虑!
真是……
星缇纱微微蹙着细弯的白金色眉毛,宝石般的眼睛在略微低垂的羽睫下,因为跳动火光中那时长时短的阴影而显得目光晦暗明灭。
没有抬眸,她也知道面前的温斯基此刻一定是大气不敢出地等待着她这帝姬殿下的“宣判”。而本就肝虚易思虑的他,看到此刻她星缇纱这默不作声的表情反应只会更为焦虑紧张。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这么虚弱,甚至正在发着低烧,现在再让他的情绪有什么过大的波动说不好会不会直接再次发成高烧……
可这孩子早就已经知道了……他家人的事情,甚至比我这根据北境战报推测的,要更加具体更加详细。
而我今天对他摆出这样反常的态度,如果什么都不说他必然会更加焦虑。可是如果现在……我该怎么样摊牌?
我……
帝姬低下头,她看着自己的手——握着眼前农奴出身少年的那只手。那是纤细洁白又细腻没有劳作痕迹的手,与少年肤色发黄发黑的皲裂粗糙的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是无能和有力量的反差。
星缇纱看着自己无能的什么也没有阻止的手,她忽然想起众人登记名字那天,她注意到队伍里偷偷看着她的温斯基,想到自己露出的那个并没有被立刻低下头去了的温斯基看到的微笑。
那个时候她还很自不量力,以为自己可以通过一颦一笑就能改变些什么。
星缇纱再次轻缓地叹——或者说仅仅是舒了一口气,而后深呼吸重整旗鼓,完全蹲下去而后抬起头看着这个勇敢的少年。
“温斯基同学……”
她注意到少年低垂着不敢看她的眼睛,那被火光染成橘金色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你想不想听一下……你逃脱之后,安霁丽纳伯爵领地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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