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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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凌瀚涛案的案情分析会开始之前,任烟生与桃园派出所的陈德莱约了一顿中午饭,关于凌瀚涛,陈德莱知道的信息远比养老院的护工知道的多。
中午12点,任烟生将车停在派出所的门口等陈德莱午休,从座椅底下找到一只矿泉水瓶,放在了副驾驶位置上。车里没有烟灰缸,陈德莱的烟瘾很大,任烟生有轻度的洁癖,且爱车,只得采用此法。
陈德莱顺着打开的车窗递给他一袋从食堂拿来的萝卜牛肉馅包子,“挺好吃的,你拿回去给尤然当晚饭”。而后,走进车里,“任队长今天是路过啊?还是专门过来找我吃饭的?”
任烟生递给他一支烟,为他点燃,“陈哥,实不相瞒,我这次过来是想和你打听一些关于凌瀚涛的事情的。桃园路这附近你比我熟悉,你挑地儿,我请客,我们边吃边聊。”
陈德莱吸了一口烟,“凌瀚涛怎么了?”
任烟生:“去世了,中毒,目前还没有确定死亡方式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陈德莱把烟灰掸在矿泉水瓶里,笃定说道:“凌瀚涛不可能自杀,他这个人比谁都惜命,还盼望着将来帮着凌泳沂照顾孩子呢。”
在桃园路的一间老式湘菜馆里,陈德莱将许多侦查员们没有调查到的信息告诉了任烟生,在这一件件事情之中,有关于凌瀚涛之前的家庭的,也有关于被害人孔丽梅的。
“凌瀚涛是一个胆小怕事且不思进取的人。去年春节,我瞧着他挺可怜的,就去养老院陪他待了一下午,他对我说了不少掏心窝的话,说自己这些年活得稀里糊涂,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前妻姚婷婷和女儿凌泳沂,如果能有机会重新来过,一定好好待她们。”
“凌泳沂如今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毫无知名度的小画手了,现在每月有能力拿给他近两万块的生活费,但凌瀚涛依然省吃俭用,稍贵的菜一律不吃。他说要为女儿把钱存起来,她总有嫁人的那一天,当爸的很无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为女儿存下嫁妆钱……”
在1996年以前,凌瀚涛原本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姚婷婷是一名女强人,在外独当一面,回到家后便将家务全包全揽,对公婆也极为孝顺,从不舍得让他为这个家操一点心。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孔丽梅的介入,凌瀚涛和姚婷婷也不至于走到离婚的这一步。
1996年,在中国从传统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的过程中,许多工人下岗,凌瀚涛和姚婷婷也在其中。一家人要吃饭,要生活,孩子刚满一岁,不能过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于是,夫妻二人开始另谋出路。姚婷婷在老同学的建议下开始从事保险销售的工作,时间较为宽裕,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凌瀚涛租下一间报亭,在母亲的帮助下订了一些书刊和报纸,每天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赚着微薄的收入,风吹不着,雨也淋不到,就这样舒适自在的过了五、六年。
2002年,凌泳沂七岁,读小学一年级,需要用钱的地方忽然之间就多了许多,而此时夫妻二人每月的收入只够满足一些最基本的开销,连女儿读辅导班的费用都支付不起。贫贱夫妻百事哀,姚婷婷逐渐对不求上进的凌瀚涛心生不满,责怪他是一只拖油瓶,两个人开始为一瓣蒜、一根葱、一桶油争吵,一日日吵。凌瀚涛很烦躁,为了躲避姚婷婷的冷言冷语,开始夜不归宿,去舞厅里消费,用买来的快乐麻痹内心。
2008年,凌瀚涛在舞厅里遇见了妩媚动人的孔丽梅,她的曼妙身姿令许久没有尝到女人味的他脸红心跳,拥紧她的柔软腰肢,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
一番云雨后,孔丽梅对凌瀚涛说自己的家境不俗,父母都是政府的官员,衣食无忧,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带着凌泳沂过苦日子,若他愿意,会对凌泳沂视如己出,让她在最好的条件下成长。
凌瀚涛听到这番话后难免动心,与富贵的孔丽梅见过面后,回到家里面对暗淡朴素的姚婷婷时,心里只剩下厌恶和不甘。因为巨大的心理落差在作祟,那段日子,只要凌瀚涛回家便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指责姚婷婷,两人的争吵愈加激烈,婚姻亮起红灯。
2008年下半年,姚婷婷发现凌瀚涛出轨后,毅然向他提出了离婚,并把凌泳沂的抚养权让给了他,她当时没有想太多,只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陈德莱倒上半杯黑啤,说道:“凌瀚涛这个傻子,到底还是被孔丽梅骗了,什么‘衣食无忧’、‘政府官员’,全是她编造出的谎言,她就是一个在农村种地并且没有多少积蓄的女人。几年前,凌瀚涛的母亲给他买了一套房,孔丽梅是为了房子才和他说这些话的。幸好凌瀚涛没有和她领证结婚,万一结婚了,孔丽梅一定会逼着他在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
凌瀚涛的母亲因车祸去世后,留下了一笔遗产,他是第一顺序继承人,如今连他也离世了,第一顺序继承人变成凌泳沂。任烟生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周凡。
“陈叔,凌瀚涛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周凡这个人?”他对陈德莱问道。
陈德莱抬眼,“那是谁?我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任烟生:“姚婷婷和凌瀚涛离婚后,除去凌泳沂的这层关系,与他还有往来吗?”
陈德莱:“有,但是不频繁。他前妻现在过得挺好的,升了职加了薪,也组建了新家庭,小女儿快上幼儿园了。她知道凌瀚涛过得不好,每年的春天都会去养老院看看他,留下点钱,待个五、六分钟就离开了。现任老公也不错,非常大度,知道这些事情,但从来没有阻止过。其实凌瀚涛本应该是一个挺有福气的人,能有这么差的结局,大概是因为品德太差,硬生生的把福气吓走了吧。”
任烟生:“吕珂润和凌瀚涛平时的关系怎么样?”
陈德莱:“凌瀚涛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吕珂润挺瞧不起他的。因为这事儿,凌瀚涛去年和我抱怨过很多次,他把吕珂润当作亲儿子,结果人家不仅不领情,反而对他十分嫌弃,他受伤后,更加瞧不起了,认为他是家里的沉重包袱,叫一声‘凌叔’已经很给面子了。”
任烟生:“凌瀚涛把存起来的钱放在了哪里?”
陈德莱:“都在微信钱包里。”
在这之后,任烟生没有继续与陈德莱聊案子,一方面是因为在案件侦破之前无法对他说太多,另一方面也想趁着午休的机会和他多叙叙旧。今年四十岁的他活得比从前更加通透了,从警数年,亲见了无数次的生死离别,他开始珍视身边的每一位朋友。
下午一点,凌泳沂在周凡的陪伴下来到海潭市公安局签署《尸体解剖同意书》。
吕珂润在任烟生的办公室门口席地而坐,看见二人,气冲冲地疾步上前,“怎么样?凌泳沂,这下报应来了吧?你这蛇蝎女人,心肠黑着呢,做尽恶事,保不准凌瀚涛也是你弄死的呢。”
凌泳沂压根没有正眼瞧他,“孔丽梅该死。至于我爸,警方一定会查明真相,不冤一人。”
侦查员将这对“姐弟”拉开,分别带至两间审讯室展开询问。
毛浅禾走到任烟生的身旁,说道:“老大,我们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吕珂润在你的办公室门口坐着。重案大队的高队长说吕珂润在4号和5号也全天待在这,吃、住、拉撒全在这里,累了就原地躺下,特别能熬。”
任烟生冷笑着,“看来是我低估了这小子的耐力。你去告诉队里的其他人,不要给吕珂润水和饭,我不信他还能继续熬下去。小小年纪不去学校读书,只知道混日子,不像样。”
侦查员对凌泳沂和吕珂润的询问工作在3月6日的下午3点20分结束,“姐弟”二人都坚称在最近的三天时间里没有见过凌瀚涛。
十分钟后,案情分析会在三楼的会议室召开。
毛浅禾第一个做出工作汇报:“根据报案人和住在死者隔壁的住户的口供,从3月5日的早上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凌瀚涛,在凌瀚涛死亡的24小时前房间内没有传出过异常的声音。由于凌瀚涛的房间位于一楼的最末,如果在这一位置安装监控探头,凌瀚涛将毫无隐私,所以养老院没有在他的窗户外面安装任何的监控设施,也因此,除了一楼走廊内的那处监控,再无监控探头可以拍到凌瀚涛房间外面的情形。”
李洋在她之后做了汇报:“凌瀚涛微信钱包里的钱还剩下93268元,近期没有超过5元的单次转账记录。最后一次消费是在3月4号的早上6点08分,将五毛钱转给了在养老院开小超市的老板娘刘翠芬,买了一袋乌江榨菜。”
洪见宁:“我和佳佳已经查过了凌泳沂的画室和住宅的监控录像,在3月4日、5日这两天,她一直待在画室,今天上午9点多钟才从画室走出,去对面的咖啡店买了一袋咖啡豆。”
技术员王利:“经过检验,放在门外的饭菜均没有问题。出现在中心现场的生物检材只有一份,是一根黑色的头发,长度为37.6厘米,经过比对,DNA与凌泳沂的比对一致。”
法医高飞:“凌瀚涛的死亡时间在今天早上的6-9点。左心室内膜下出现条状出血,胃肠炎症状显著,胃黏膜出血,已形成溃疡,死亡原因是中毒,毒物为二甲氨基氰膦酸乙酯,也就是塔崩。他的吸入剂量虽然比较小,但也熬不过在2-10小时的时间内持续吸入,简单点说,他是被活活耗死的。”
塔崩,在常温常压下为液体,有轻微的水果香味,颜色从高浓度至低浓度分别是无色至棕色,常温下具有挥发性。联合国在1993年颁布第687决议,将塔崩列为大杀伤力武器,含有塔崩的产品的生产和储备被《禁止化学武器公约》严格管制。
任烟生:“塔崩在1936年被一个德国人合成,与梭曼、沙林并称为‘历史上的三大G系列神经类毒剂’,在战争爆发时被广泛使用,现今已被淘汰。我对化学知识不是很了解,如果想在实验室里合成这种毒剂,有没有完成的可能性?需要多长时间能合成?”
高飞:“如果由专业人士来合成的话不到一个星期就可以完成。这玩意儿只是听起来有些深奥,实际上,如果试剂足够,并且有条件适宜的实验室就不太难合成,只是在纯度上会有细微的差异,但是只要足量均可致死,塔崩的毒性极强。”
李洋:“常温常压下的塔崩是液体,有杏仁味儿,会不会被凌瀚涛当作饮料误服下去了?”
高飞:“不会。如果是误服,我在进行尸体检验的时候会在死者的胃内发现方向不一致、大小无规则的出血点,肠道内也会出现被灼烧过的痕迹,可是并没有。尸体不会说谎话,这种毒素是通过皮肤和呼吸道进入死者的身体里的,绝不会是喝下。”
毛浅禾:“塔崩不是寻常毒物,纵然是一份合成物也是相当难拿到的。凌瀚涛生活在养老院,与外界基本没有接触,基本不可能有机会拿到这类高端的神经毒剂。既然毒剂出现在房间里,会不会是被一个与凌瀚涛相熟的人送进来的?”
王利:“小禾的推测和我在最开始时想的差不多,其实不正确。现场的勘察工作是我和小孙做的,无论是在房间内还是窗外的草地上,我们都没有发现可疑的盛毒容器,房间里甚至连一个喝水用的玻璃杯都没有。塔崩的挥发性很强,仅次于同类神经毒素沙林,必须放在专门的容器中密封保存才可以,对存放试剂的容器、房间内的温度、湿度和光源都有极高的要求。塔崩会出现在凌瀚涛的房间里,意味着他很放心的收下了它。小禾,如果我把一个奇奇怪怪的容器递给你,你会把它放在自己的身边吗?”
毛浅禾摇摇头。旋即,说道:“塔崩具有挥发性,且挥发速度较快。如果凶手在凌瀚涛死亡之前进入他的房间,将毒剂滴在某一处,事后再把毒剂带离现场呢?”
王利:“现场除了死者的足印外,没有提取到第二人留下的痕迹。”
洪见宁:“事发后,我调取了案发前三天养老院一楼走廊里的监控,除了护工,并未发现有人在那三天的时间里靠近过死者的房间。房间的窗户又小又窄,如果送毒的人想顺着窗户爬进来,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
李洋:“姚婷婷在凌瀚涛死后的不长时间去过养老院,但是没有进入房间。护工赵红在凌瀚涛死亡之前也没有进去过,是在死后才进去查看的,这两个人的嫌疑可以排除。”
毛浅禾:“无人进入、无人走出,毒物却被送进来了,真奇怪。”
李洋补充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毒物。塔崩,没有几个人能有机会拿到。”
任烟生在白板上写下了“密室杀人”这四个字,很快又擦去了。“大家先不要在毒物上面钻牛角尖了,打起精神来,只要我们将凌瀚涛的社会关系网铺设完全,这起案子就不难侦破。凌瀚涛的中毒案发生在孔丽梅遇害之后,而孔丽梅遇害时凌泳沂的头发还是深棕色的,长度也明显比这根黑色的头发短。头发属于一级生物检材,且容易得到,不排除有人存心嫁祸给凌泳沂的可能性。”
“假设是嫁祸,那就出现了三种可能性。一,嫁祸给她的这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她。二,这个人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她现在头发的颜色。第三,因为粗心大意而将一根数日以前拿到的头发放在了现场。无论是哪种可能,这个人都一定在现场出现过。孔丽梅遇害后,刻刀上同样提取到了凌泳沂一人的指纹,这两起案件有非常大的概率是同一人所为,并且这个人对凌泳沂非常憎恶。”
文佳:“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吕珂润,其实从孔丽梅遇害到现在,我始终不认为吕珂润完全没有作案嫌疑,可是又始终找不到有力的事实证据支撑自己的推测。孔丽梅遇害时,吕珂润正在网吧里打游戏,监控无法作假。凌瀚涛死亡时,他在任队的办公室门口发呆,不可能拔一根毫毛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养老院完成周密的杀人计划。”
毛浅禾:“憎恶凌泳沂的人除了吕珂润之外还有林若琪,在孔丽梅遇害之前,林若琪与吕珂润的通话次数高达19次,通话时长都在20分钟以上。所以我的推测和之前的一样,这两个人很可能正在密谋着某项计划,而这项计划的主人公正是孔丽梅和凌泳沂。”
洪见宁:“小禾的意思是……吕珂润在帮助林若琪做事情?但是即便这项计划很完美,吕珂润也无法赶到中心现场啊,这是最大的问题。”
任烟生用记号笔在白板上敲了两下,“大家忽略了一件事,吕珂润与周凡是认识的,这二人曾有过较多次数的接触,并且,吕珂润对周凡还存有一点崇敬心理,用江湖上的话来说,33岁的周凡是15岁的吕珂润的大哥。”
他的分析犹如一针强心剂,顿时令在座的侦查员们打起了精神。
任烟生继续说道:“今天下午,凌泳沂来局里签字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迎面走去的吕珂润,后者心存怒气,对前者大骂一通,不过,骂完那些话后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留意过吕珂润当时的眼神变化,他那时候之所以选择住口,是因为看到了走在凌泳沂身旁的周凡,吕珂润那时的目光是躲闪、畏惧,很刻意的将痞气收了起来。在‘姐弟’二人准备各自前往审讯室的时候,吕珂润后退了一步,为周凡让路,待周凡走过去后才向前走。”
文佳点头,“任队说得没错。结束询问后,凌泳沂和吕珂润从审讯室里走出,那时候吕珂润就没有再对凌泳沂说出任何的难听的话,只默默地走在她和周凡的身后。”
任烟生对李洋问道:“大马猴,你会为了什么原因而对同性敬重?”
李洋:“要么,他远远强于我,要么,我有见不得光的秘密被他发现了。”
任烟生:“并且,一旦周凡将这个秘密说出,吕珂润必定game over。”
说完,任烟生拔下笔帽,在白板上画下四个人的关系图,“吕珂润与林若琪在同一阵营,周凡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知道了吕珂润的那些不能见光的秘密,自然也可能抓住了林若琪的小辫子,这对夫妻早已经貌合神离。吕珂润和林若琪的共同敌人是凌泳沂,而凌泳沂是周凡最想保护的人,为了她,不排除会与林若琪闹翻脸的可能性,所以,周凡和林若琪用不了多久连表面上的恩爱都会维持不下去的。”
“接下来的警力依然分成两组。宁哥、佳佳,你们去查林若琪在最近一个月内在公司里见过哪些人,以及每一位访客在她办公室里停留的时间。小禾、大马猴,你们两人继续一组,这次的任务比较重,与视频大队合作,查周凡在最近的一个月从公司离开后去过哪些地方,在地图上标注好,确定他的完整行动轨迹。”
李洋:“老大,需要继续查吕珂润吗?”
任烟生:“暂时不用,他只是一个被夹在中间的小娄娄,找到周凡和林若琪的破绽后,一并收了他就可以,不必多费力气。”
毛浅禾:“吕珂润今年只有15岁,还是未成年,林若琪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才选择与他合作。可是,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到底参与了哪一起案子呢?”
任烟生将记号笔放回原位,依然温煦,“小禾,你又忘记了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在案件侦查的过程中,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只有抽丝剥茧,你才能清楚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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