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八章
[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著 张杰 张璘 译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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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五月的一个早晨,火车载着斯嘉丽北上了。她想亚特兰大总不至于像查尔斯顿和萨瓦纳那样得枯燥乏味。尽管她讨厌噼里啪啦小姐和梅拉妮,她还是怀着某种好奇心想看看,自从她在战争爆发前的那年冬天最后一次拜访过之后,这个城市的变化。
亚特兰大一直都比其它城市更让她感兴趣,因为在她的孩提时代,杰拉尔德就告诉她她和亚特兰大恰好同龄。长大些之后,她发现杰拉尔德在某种程度上夸大了事实,因为他的习惯是一点点夸张可以增加故事的趣味性。不过,亚特兰大也只比她大了九岁。和她听说过的任何其它城镇相比,这座城市还是年轻得令人惊奇。萨瓦纳和查尔斯顿有着久经岁月的庄严风貌,一个已经一百几十岁了,而另一个正在步入第三个百年。在她年轻的眼睛里,她们总好像在阳光下安详地摇扇子的老奶奶。但是,亚特兰大是她的同辈,带有年轻人的不加掩饰的粗野以及像她本人那样得倔强和狂躁。
杰拉尔德给她讲的那个故事的确有事实依据,那就是她和亚特兰大是在同一年取的名字。在斯嘉丽出生之前的九年里,这座城市先被称作泰米尼斯,后又称为马撒斯维尔。到斯嘉丽出生的那一年,她才成为亚特兰大。
杰拉尔德刚搬到北佐治亚时,压根儿没有亚特兰大,连个村庄的模样都没有,到处都是一片荒野。但是,到了第二年,即1863年,州政府授权修建一条通往北方的铁路,穿过切罗基部族最近割让的那块土地。这条拟修建的铁路的终点,田纳西和大西部,是非常清楚和明确的。不过,它在佐治亚境内的起点还没有确定下来。直到一年以后,一位工程师在那块红土地里打下了一根桩来标志该条铁路的南起点,这事才得以解决。亚特兰大,也就是当初的泰米尼斯[ 该词的英语字面意思是“终点站”。],就从那时开始了。
北佐治亚那时还没有铁路,其它地方也几乎没有。不过,在杰拉尔德与埃伦结婚之前的那些年里,在塔拉以北二十五英里处,一个小居民点慢慢地发展成了一个村子,而铁轨也慢慢地向北方延伸。接着,铁路建设的时代真正开始了。从奥古斯塔旧城,第二条铁路一直向西延伸,横贯本州,与通往田纳西的新铁路相接。从萨瓦纳旧城,第三条铁路首先通到位于佐治亚心脏地带的梅肯,然后向北经过杰拉尔德的所在县,到达亚特兰大,并与其它两条铁路连接起来,为萨瓦纳提供了一条通往西部的交通要道。从年轻的亚特兰大这同一个交叉点开始,又向西南方向修了第四条铁路,通往蒙哥马利和莫比尔。
因为一条铁路而诞生的亚特兰大随着铁路不断成长。随着那四条铁路的竣工,亚特兰大和西部、南部和滨海地区都连接了起来。并且,通过奥古斯塔,她与北部和东部也都连接上了。她已经成为通往东西南北的交叉路口。那个昔日的小村庄骤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在一段不比斯嘉丽十七岁的年龄长多少的时间里,亚特兰大从打进地里的一根桩发展成了一座拥有上万人口的繁荣小城,全州关注的中心。那些历史更久的、更安静的城市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座喧闹的新城市,那感觉就好像母鸡孵出了一只小鸭子。为什么这个地方和佐治亚的其它城镇那么不同呢?为什么她成长得这么快?不管怎么说,她们觉得她毫无可取之处,——只不过是许多铁路和一大群胆大妄为的人而已。
在这个先后被称作泰米尼斯、马撒斯维尔和亚特兰大的小镇定居的人都是胆大妄为的人。这些不安分的、精力旺盛的人来自佐治亚的老区和一些更远的州县。他们被吸引到了这个以铁路交叉点为中心向周围扩展的小镇上来。他们满腔热忱。五条泥泞的红土路在车站附近纵横交错。他们在这些路的周围建起自己的店铺。在怀特霍尔街和华盛顿街上、沿着那高高的土岗(世世代代穿着鹿皮鞋的印第安人在上面踩出了一条名叫桃树径的小路),他们建造了漂亮的宅院。他们为这块地方、为她的成长、为他们自己为之而付出的努力而感到自豪。那些老旧的城镇高兴怎样称呼亚特兰大就怎样称呼吧。亚特兰大根本不在乎。
斯嘉丽一直都喜欢亚特兰大。她的理由正好是萨瓦纳、奥古斯塔和梅肯等城镇谴责亚特兰大的那些理由。像她自己一样,这座城镇是佐治亚州的新旧混合的产物。其中,在和任性而又充满活力的新部分发生冲突时,旧的部分总是处于下风。再说,还有个人因素呢,对于一个和她同一年诞生的城镇,——或者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她感到非常激动。
头天晚上一直是狂风暴雨肆虐。但是,当斯嘉丽到了亚特兰大时,头顶上已经升起了暖烘烘的太阳,正勇敢地试图晒干那些到处淌着红泥汤的小河的街道。车站旁边的空地上,因为进进出出的车流不断地碾压和搅拌,松软的地面都快变成母猪打滚的泥水塘了。到处都有车子受困,一直到车轴都陷在了车辙里。一直在川流不息的军用货车和救护车车队,忙着装卸火车运来的军需品和伤员。在他们挣扎着吃力地进出时,车夫的咒骂,骡马的趔趄趴下以及飞溅几码远的泥浆等,使得那泥泞的道路和混乱的场面更加不可收拾了。
斯嘉丽站在火车的下层台阶上。她是一个脸色苍白的漂亮女人,穿着黑色的丧服,她的绉绸面纱差不多飘到了脚跟。她踌躇不定,不愿意自己的便鞋和裙边沾上泥水。她张望了一下四周,在人声鼎沸、乱成一团的货车、轻便马车和四轮马之间寻找着噼里啪啦小姐。看不到那位胖乎乎的、脸色红润的女士的任何迹象。不过,正在斯嘉丽焦急万分地搜寻之时,一个瘦削的、胡须花白的黑人老头烂泥朝她走来。他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帽子拿在手上。
“这位是斯嘉丽小姐,对吗?俺是彼得,噼里小姐的马车夫。你别走下来踩在这烂泥里。”当斯嘉丽正提起裙子准备从火车上下来时,他严厉地吩咐道。“你跟噼里小姐一样糟糕。她像小孩似的,也不怕弄湿脚。俺来背你吧。”
尽管看起来年老体弱,他却很轻松地背起了斯嘉丽。注意到普丽丝,站在火车的出口平台上,双手抱着婴儿,他停下来说道:“那孩子是你的保姆吗?斯嘉丽小姐,她太年轻了,看不好查尔斯先生的独生婴儿!不过,咱们以后再说它吧。你这丫头,跟着俺,千万别摔着那孩子。”
斯嘉丽乖乖地让他背着朝马车走去。对于他那不容反驳地批评她和普丽丝的方式,她也温顺地听之任之。他们穿过烂泥地,普丽丝深一脚浅一脚地撅着嘴跟在后面。这时,斯嘉丽想起了查尔斯说过的有关彼得大叔的事情来。
“他跟着爸爸经历了所有的墨西哥战役。爸爸受伤时他护理他——实际上,他救了爸爸的命。彼得大叔差不多抚养了我和梅拉妮,因为父母去世时我们都还很小。噼里姑妈和她的哥哥,亨利叔叔,吵了一架。大概是那个时候吧。所以,她就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并照顾我们。她是一个最没用的人——活像一个可爱的大孩子,而彼得大叔也就那样待她。为了明哲保身,她啥事都拿不定主意,于是彼得大叔就来替她做主。我十五岁时开始有较多的零用钱,那是他决定的;当亨利叔叔主张我在大学拿学位时,他坚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大学四年级。而且他决定梅拉妮在多大年龄时可以绾起头发和开始参加聚会。他告诉噼里姑妈什么时候不宜出门因为太冷或下雨,什么时候她应该围上披肩…他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黑人老头,也可以说是最全心全意的。他唯一的麻烦就是他拥有我们三个人,连精神带肉体。他很清楚这一点。”
彼得大叔爬上马车的驾驶座位并拿起鞭子时,查尔斯的话得到了验证。
“噼里小姐很不高兴,因为她没有来接您。她担心您会见怪。不过,俺告诉她,她和梅拉妮小姐都会溅自己一身泥水,弄脏她们的新衣服,而俺会给您解释的。斯嘉丽小姐,您最好自己抱着那孩子。那个小黑鬼快抱不住他了。”
斯嘉丽看了看普丽丝,叹了口气。普丽丝不是保姆中最能干的一个。她刚从一个穿着短裙、扎着小翘辫儿的骨瘦如柴的黑小鬼而一下子晋升为穿着印花布长裙、头戴浆过的白头巾的保姆。她正陶醉在这件喜事里呢。如果不是处于战争的紧急状态、而军需部对塔拉的要求又使得埃伦腾不出来奶娘、迪尔茜乃至罗莎或蒂娜,她决不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升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在此之前,普丽丝还从来没有去过“十二橡树”或塔拉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因此,这趟火车旅行,再加上晋升为保姆,这一切都快使得她那小黑脑瓜的智力承受不起了。从琼斯博罗到亚特兰大的二十英里旅程让她激动万分,以致于斯嘉丽不得不一路上自己抱着孩子。现在,看到如此众多的楼房和人,普丽丝彻底慌了神。她不安地左顾右盼,指指点点,跳来蹦去,把孩子颠得哇哇大哭起来。
斯嘉丽非常想念奶娘那双肥大而又老练的胳膊。奶娘只要把手往孩子身上一搁,孩子马上就安静下来,不哭了。但是,奶娘远在塔拉,而斯嘉丽也无能为力。即使把小韦德从普丽丝那里抱过来,那也没用。她抱着他的时候,同普丽丝抱着时一样,他还是大声啼哭。而且,他还拉扯她帽子上的饰带,毫无疑问地,也弄皱她的衣服。于是,她便装作没有听到彼得大叔的建议。
“或许我日后会懂得小孩子,”她烦燥不安地想着。这时,马车正颠簸着摇摇晃晃地驶出车站周围的烂泥路,“不过,我永远都不会喜欢陪他们玩耍。”因为高声的哭叫,韦德的脸都发紫了。她没好气地厉声喝斥道:“把你口袋里的糖奶头给他,普丽丝。只要他别哭,给他什么都行。我知道他饿了,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普丽丝拿出了那天早晨奶娘给她的那个糖奶头。婴儿的哭声渐渐平息了。随着耳根的清静,再加上眼前的新景象,斯嘉丽的情绪开始好转了一些。当彼得大叔终于把马车赶出了坑洼不平的烂泥路、上了桃树街时,几个月来她才头一次觉得有点兴致勃勃了。这座城市发展变化得真大啊!她上次到这里才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看起来不大可能她熟悉的那个小小的亚特兰大会发生如此巨变。
过去的一年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之中。任何有关战争的谈话都让她感到厌烦,而她不知道的是,从打起来的那一刻起,亚特兰大就完全变样了。那些在和平时期使亚特兰大成为贸易枢纽的铁路,如今在战争时期已具有生死攸关的战略重要性。由于远离前线,这个城市和她的几条铁路成了南部邦联的两支大军,弗吉尼亚军团和田纳西部军团,之间的联系纽带。同样地,亚特兰大把两支大军与更深远的南部联系起来,并从那里获得供给。如今,为了响应战争的需要,亚特兰大已经成为一个制造业中心、一个医疗基地和南方的主要补给站之一,为前线大军征集食品和军需品。
斯嘉丽看了看四周,寻找着那个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小镇。那个小镇已经不见了。她现在看到的这座城市就像是一个一夜之间从婴儿长成的巨人,忙忙碌碌而且还在延伸扩展。
亚特兰大像一个嗡嗡作响的蜂巢。她自豪地意识到自己对南部邦联的重要性,日夜不停地工作,要把一个农业城镇改变为工业都市。战前,在马里兰以南,几乎没有棉花加工厂、羊毛厂、兵工厂和机器厂。所有的南方人都对此感到非常自豪。南方出政治家、军人、种植园主、医生、律师和诗人等,但肯定不出工程师或机械师。让北方佬去从事这些低贱的职业吧。但是现在,南部邦联的港口都被北方的炮舰封锁了。只有一点点欧洲货物偷偷地越过封锁线流入,而南方只好拼命地努力制造自己的战争物资。北方可以向全世界寻求物资供应和士兵。在北方提供的慷慨报酬的引诱下,成千上万的爱尔兰人和德国人涌入了联邦军队。南方只能转而求助于自己。
在亚特兰大,有一些机械厂正在缓慢地生产着用来制造战争物资的机器设备,——缓慢,是因为南方几乎没有可供他们仿照的机器,而且几乎每个转轮和齿轮都必须按照从英国偷运进口的图纸来制作。现在,亚特兰大的街道上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市民们还会竖起耳朵来听哪怕是西部人的口音,现在连欧洲人的外国口音也毫不在意了。这些欧洲人都是穿过封锁线来为南部邦联建造机器和生产军火的。这些都是熟练的技工。如果没有他们,南部邦联就会陷入困境,生产不出手枪、来福枪、大炮和弹药了。
你几乎可以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心跳,因为工作昼夜不停,把战争物资注入到铁路“血管”,然后输送到两个前沿阵地去。每时每刻都有火车吼叫着进出这个城市。新建工厂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像阵雨似的落到白色的楼房上。到了晚上,直到居民们都上床睡觉以后许久,锅炉的炉火还在熊熊地燃烧,铁锤还在叮当作响。许多一年前还空荡荡的地段,如今厂房林立。有的工厂制造马具、马鞍和皮鞋等;军械厂生产来复枪和大炮;碾压厂和铸造厂生产铁轨和货车车厢,用来替代被北方佬毁坏的那些;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厂制造马刺、马笼头、马勒、搭扣、帐篷、扭扣、手枪和刀剑等等。铸造厂已经开始感觉到钢铁的缺乏,因为越过封锁线运进来的钢铁很少或没有,而亚拉巴马的铁矿工几乎接近停产,因为工人都在前线呢。现在,亚特兰大的草坪上已经看不到铁栅栏、铁凉亭、铁门,甚至铁的雕塑了,因为它们早已被送进了碾压厂的熔炉里。
这里,沿着桃树街和附近的街道,是各种军事部门的总部。每间办公室里都挤满了穿军装的人;还有军需部、通信队、邮政公司、铁路运输、宪兵司令部等等。在郊区,有新马补充站,一群群骡马在宽大的围栏里跑来跑去。在偏僻小巷的两旁是各种医院。彼得大叔告诉她这些的时候,斯嘉丽觉得亚特兰大一定是座充满了伤兵的城市,因为有综合医院、传染病医院和数不清的康复医院等。每天,就在五星楼下面,列车都会放下更多的伤病员。
那座小城镇不见了。一个迅速成长的城市,带着无穷无尽的干劲和喧嚣忙碌,正呈现着一副生气勃勃的面貌。看到这种忙忙碌碌的景象,刚从悠闲而又安静的农村过来的斯嘉丽都快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她却喜欢这样。这地方有一种令人激动的气氛使她振奋起来。这就好像她能够真的感受到这座城市不断加速的心有规律的脉搏正在同她自己的心脏一起跳动。
他们缓慢地穿行在这座城市的满是泥洼的主要大街上。斯嘉丽饶有兴趣地看着新建的楼房和新鲜的面孔。人行道上拥挤着穿军装的人,佩戴着各种不同军阶、不同服务部门的徽章。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各种车辆——四轮马车,轻便马车,救护车,以及有蓬的军用货车,外行的车把式汗流浃背,骡马在车辙中挣扎前行。一身灰衣服的通信员从一个总部跑到另一个总部,溅起了路面上的泥水,他们传递着命令和电报。正在康复的伤兵员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动,通常还有关心的女士在两旁搀扶着。从把新兵训练成军人的操场上,传来军号声、军鼓声和吼叫的口令声。当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给斯嘉丽看一队垂头丧气的穿着蓝色军装的北方兵时,她头一次见到了北方佬的军装,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们正由一小队上了刺刀的南部邦联的士兵押往火车站,然后再运到战俘集中营去。
“啊,”斯嘉丽想。自从上次烧烤聚会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快乐。“我会喜欢这里的!多么生机勃勃、激动人心啊!”
这座城镇比她所意识到的还要更加生机盎然,因为这里有几十家新开的酒吧;妓女随着军队蜂拥而来,妓院生意火爆,令教会人士大为惊恐。每家旅馆、招待所和私人住宅都挤满了客人。他们是来探望住在亚特兰大各个医院的受伤的亲戚的。每星期都有聚会、舞会和义卖会。还有数不清的战时婚礼。新郎是正在休假的士兵,穿着亮丽的灰军装,佩着金丝穗带;新娘穿戴的是偷越封锁线走私来的华丽服饰;刀剑交叉的走道;祝酒饮用的是被封锁的香槟;最后是眼泪汪汪的饯行送别。每天晚上,两旁树木成排的阴暗街道上都回响着舞步声。从客厅里传出来叮铃的钢琴声,那里女高音和军人宾客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唱着悦耳动听却又充满了忧伤的《吹起停战号》和《你的来信收到,但是来得太迟了》。这些哀怨的民歌使那些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伤痛的人听了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他们沿着泥泞不堪的街道一路前行,斯嘉丽兴奋不已地问这问那。彼得一一作答,同时用马鞭指指点点,很自豪地显摆着自己的见识。
“那里是军火库。是的,小姐,他们把枪炮什么的存放在那里。不,小姐,那里不是商店,是封锁办事处。啊呀,斯嘉丽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封锁办事处是什么吗?那是外国人来买咱们南部邦联的棉花、然后把它运到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最后给咱们运回军火的地方。不,小姐,俺不知道他们是哪国人。噼里小姐说他们是英国人,可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个字。是的,小姐,烟太大了,那些煤烟把噼里小姐的丝绸窗帘都毁了。这些烟是从铸造厂和碾压厂飘过来的。它们晚上那个噪音啊!没人能睡得着。不,小姐,俺不能停下来让你到处瞧瞧。俺已经答应噼里小姐直接把你带回家啦。…斯嘉丽小姐,行礼呀。那是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朝你鞠躬呢。”
斯嘉丽隐约记得有叫那些名字的两位女士。她们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去参加过她的婚礼。她还记得她们是噼里啪啦小姐的要好朋友。于是,她赶快转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那两人正坐在一家绸布店外面的四轮马车里。店主和两个店员站在人行道上,怀里抱着他们陈列着的一捆捆棉布。梅里韦瑟太太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她的胸衣束得太紧,以致于她的胸部向前突出得好像是一艘轮船的船头。她那铁灰色的头发的额前刘海是一抹惹眼的褐色假发,看起来很不协调。她有一张圆圆的、深色的面孔。脸上流露出一股性格温和而又精明能干、惯于指使别人的神情。埃尔辛太太年轻些,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她曾经是个美女,现在风韵犹存,仍然一副姣美而又傲慢的样子。
这两位太太再加上第三位,怀廷太太,是亚特兰大的三大台柱。她们管理着自己所属的三家教堂、神职人员、唱诗班和教区居民。她们组织义卖和管理缝纫会。她们陪伴姑娘们参加舞会和野餐。她们知道谁的婚姻好、谁的不好、谁偷偷喝酒、谁什么时候坐月子等等。她们是家族学权威,知道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的任何人的家世。她们不屑于操心其它州的情况,因为她们相信凡是有身份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来自这三个州的。她们知道哪些是正派得体的行为和哪些不是,并且总是会让别人知道她们的看法——梅里韦瑟太太是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埃尔辛太太是用一种优雅而又感伤的拖长了的腔调娓娓叙说,而怀廷太太则以痛苦地口气低声述说,表示她非常痛恨提及这样的事情。这三位太太彼此讨厌和互相猜忌,像罗马的首届三人统治集团那样,而她们的紧密联盟很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我告诉噼里你得加入我的医院,”梅里韦瑟太太一边高声说,一边微笑。“你可不能答应米德太太或怀廷太太啊!”
“我不会的,”斯嘉丽说。她根本不明白梅里韦瑟太太说的话,只是觉得人家竟然这样欢迎和需要自己,心里热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你。”
马车又继续艰难地向前行驶,然后停了片刻,以便让两位挎着绷带篮的女士战战兢兢踩着垫脚石横穿过泥泞的街道。与此同时,斯嘉丽的目光被一人行道上的一个人吸引住了。她穿着十分艳丽的衣服——在大街上显得太过鲜艳——,披着一直垂到脚踝的佩斯利细毛围巾。转过身后,斯嘉丽看到那是一个高挑的漂亮女子,脸上毫无羞涩的表情,一头浓密的红发,红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肯定“在头发上下了一番功夫”的妇女。她注视着她,被她迷住了。
“彼得大叔,那人是谁呀?”她小声地问道。
“俺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看得出来。她是谁啊?”
“她的名字是贝尔·沃特林,”彼得大叔一边说,一边开始撅起嘴来。
斯嘉丽立即逮到了他在人家的名字前面没有称呼“小姐”或“太太”这一事实。
“她是谁啊?”
“斯嘉丽小姐。”彼得一边沉下脸来说,一边在被惊吓到的马背上抽了一鞭,“您打听那些不相干的事情,噼里小姐是不会高兴的。她们是这个城里一群不值一提的人。谈论她们没任何好处。”
“老天呀!”斯嘉丽心里想,被彼得说得哑口无言了。“那保准是个坏女人!”
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坏女人。她扭过头去,盯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人群里。
现在,那些商店和新建的战时建筑物彼此相隔较远了,中间有许多块空地。最终,商业区落在了后面,住宅区进入了她们的视线。斯嘉丽像老朋友似的逐个辨认着它们:莱登家的宅院,庄严而又雄伟;邦内尔家,有白色的小圆柱和绿色百叶窗;麦克卢尔家是乔治王朝时代风格的红砖住宅,大门紧闭着,房前是低矮的黄杨木树篱。他们的速度现在慢了下来,因为从走廊里、花园里和人行道上都有女士在招呼斯嘉丽。有些人她不怎么熟悉,有些人她模糊地记得,但绝大多数人她根本不认识。毫无疑问地,噼里啪啦小姐已经到处广播了她到来的消息。小韦德不得不经常地被抱起来,以便让那些穿过湿泥地一直跑到马车边上的人能够惊叹一番。她们全都冲着斯嘉丽大声地叫喊,要她一定参加她们的编织和缝纫会或她们的医院委员会,而非别人的组织。她不假思索地左顾右盼地随口答应着。
他们经过一幢杂乱的、绿色楔形板的房子时,一个站在门前台阶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来了。”米德医生和太太以及十三岁的小菲尔应声出现了。他们都嚷着问候她。斯嘉丽记得他们也参加过她的婚礼。米德太太站到马车墩上,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小孩,而米德医生呢,不顾地上的烂泥,吃力地一直来到马车的边上。他又高又瘦,蓄着一小撮尖尖的铁灰色胡子。他的衣挂在瘦长的身躯上,好像被飓风刮上去似的。亚特兰大人都当他是所有力量和智慧的源泉。要说他从他们的信念中吸收了某些东西的话,那也不足为怪。如果不是他那总是发表神谕式讲话的习惯和有些傲慢的态度,他可以说是这座城镇里最和蔼友善的人了。
同斯嘉丽握过手、戳了一下韦德的肚子并夸奖了他几句之后,医生大声地宣告说噼里啪啦姑妈已经发誓并且答应,除了米德太太的看护会之外,斯嘉丽不会去任何其它的医院和卷绷带委员会。
“哎呀,可我已经答应了上千位女士了呢!”斯嘉丽说。
“梅里韦瑟太太吧!我敢肯定!”米德太太气愤地嚷嚷道。“讨厌的女人!我相信她每趟火车都去接人!”
“我答应她,因为我没有一点儿概念那是干啥的。”斯嘉丽承认说。“不管怎么说,医院委员会是啥呀?”
医生和太太对于她的无知都略微感到震惊。
“不过,当然啦,你一直都关在乡下,所以不知道这些,”米德太太替她辩解道。“对于不同的医院,在不同的日子里,我们都有看护会。我们看护伤病员,给医生帮忙,制作绷带和衣服。等到他们好到可以出院时,我们便带他们到家里来调养,一直到他们能够返回部队为止。我们还照顾一些伤员的妻子和家人,因为她们一贫如洗——对啊,有的还不只是贫穷呢。米德医生在学会医院工作,我的看护会也在那里。每个人都说他很了不起,而且——”
“行啦,行啦,米德太太,”医生满心欢喜地说道。“别在别人面前替我吹嘘了。我做的事还很不够呢,因为你不肯让我到军队里去。”
“‘不肯!’”她愤愤不平地嚷道:“我?市里不肯让你去,而你知道得很清楚。哎,斯嘉丽,人们听说他打算去弗吉尼亚当军医时,全城的女士们都在一张请愿书上签名,恳求他留在这里。当然啦,这座城市离了你是不行的。”
“行啦,行啦,米德太太,”医生说,明显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或许有一个小伙子在前线,眼下也就足够了。”
“而且我明年去!”小菲尔兴奋地一边喊,一边跳来跳去。“去当一名鼓手。我现在正学怎样打鼓呢。你们想听我打鼓吗?我这就跑去拿鼓。”
“不,现在不要,”米德太太说,同时把他拉得更靠近自己。她的脸上顿时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明年还不行,宝贝。大概后年吧。”
“可那时战争就结束了!”他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一边从妈妈的身边挣脱出来。“而且你答应过的!”
在他的头顶上,做父母的互相看了一眼。斯嘉丽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达西·米德现在弗吉尼亚打仗。所以,他们要把留下的小儿子抓得更紧些。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离家时,噼里小姐正在不舒服呢。要是俺不早些回家,她会晕过去的。”
“再见。我今天下午就过去。”米德太太大声说。“你替我告诉噼里,要是你不到我的看护会来,那她就会更不舒服了!”
马车沿着泥泞的道路连溜带滑地向前行驶,斯嘉丽往后一躺,靠在垫背上,然后微笑了起来。几个月一来,她此刻才感觉好一些。亚特兰大,有着拥挤的人群、匆忙的节奏和一股强大而又激动人心的潜流,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和鼓舞人心的。比查尔斯顿城外那孤独的种植园要好得多,那里只有短吻鳄的吼叫打破深夜的宁静;比在高大城墙后面的花园里做着美梦的查尔斯顿本身也好很多;比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棕榈树、边上流淌着泥水河的萨瓦纳也美得多。是的,它暂时甚至比塔拉还好,尽管塔拉是那么得亲切可爱。
这个城市坐落在连绵起伏的红色丘陵之中,街道狭窄而又泥泞,它有某种令人兴奋的东西,某种原始而又粗犷的东西,这正迎合了斯嘉丽身上的那种直率与粗野,而这些都潜藏在埃伦和奶娘所赋予的优雅外表之下。她突然觉得这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而不是那些安详而又宁静的古城,四平八稳地躺在浑浊的江湖边上。
现在,房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从马车里探出身,斯嘉丽看到了噼里啪啦小姐的住宅,一座红砖墙的石板瓦屋。这差不多是城市北部的最后一所房子了。再往远处,桃树路变得越来越窄,在大树下蜿蜒向前,渐渐地消失在浓密而又寂静的树林里。那道整齐的木板栅栏刚被漆成了白色,它围着的前院是黄灿灿的,星星般点缀着本季最末绽开的黄水仙。门前台阶上,站着两位穿黑衣服的妇女。她们后面是一个大块头的黄皮肤女人,她的两只手放在围裙的下面,因为咧嘴微笑而露出了一口白牙。矮胖的噼里啪啦姑妈正兴奋不已地挪动着那双小脚,一只手压着丰满的胸部,以便使她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斯嘉丽看到梅拉妮站在她的身边,心中顿生反感。她意识到,亚特兰大美中不足之处就是这个身穿丧服的毫不起眼的小女人。她满头乌黑的卷发都压得很平整,非常符合少奶奶的身份。她的心形脸上挂着微笑,欢迎和快乐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一个南方人不怕费事地收拾行李并且旅行二十英里去做客,那么做客的时间很少会短于一个月,往往比一个月要长得多。南方人既热心做客,也同样乐意待客。亲戚之间,从圣诞假日一直住到来年七月,都是常事。新婚夫妇进行惯常的蜜月旅行时,经常会在某个舒适惬意的家里住下,一直住到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为止。经常地,一些上了年纪的姑姨叔舅星期天来吃顿饭,结果一直待到许多年以后去世被葬在那里。客人的到来并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因为房子很大,仆人众多。在这块富裕的土地上,多几张嘴吃饭只是一桩小事。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都可以外出做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显摆婴儿的新妈妈、康复的病人、丧失亲人的人、被父母安排离家以逃避不明智婚配的女孩、以及到了危险年龄还没有订婚、想换个地方在亲戚们的指引下找到理想对象的姑娘等等。客人可以给蜗牛般慢吞吞的南方生活增加刺激和带来变化,因此他们总是备受欢迎。
斯嘉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了亚特兰大。她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如果这里的生活像萨瓦纳和查尔顿斯的那样单调乏味,那么她一个月后就回家去。如果住得开心,她就无限期地待下去。但是她一到这里,噼里姑妈和梅拉妮就展开了攻势,劝诱她跟她们永久生活在一起。她们找出了一切可能说服她的理由。她们挽留她都是为了她自己好,因为她们都是热爱她的。住在这栋大房子里,她们感到孤独,晚上经常受到惊吓。她那么勇敢,可以壮壮她们的胆量。她那么讨人喜欢,可以在她们悲伤的时候为她们打气。既然查尔斯已经死了,她和她的儿子按理应该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还有,按照查尔斯的遗嘱,这房子的一半现在都归她了。最后,南部邦联正需要每一双手都参加缝纫、编织、卷绷带和护理伤兵员呢。
查尔斯的叔叔,亨利·汉密尔顿,是个单身汉,住在车站附近的亚特兰大旅馆。他也严肃地与她讨论了这件事情。亨利叔叔是个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性情暴躁的老绅士。他脸孔红润,一头蓬乱的银白长发。他非常看不惯那种女性的胆小怕事和夸夸其谈。正是因为后者的缘故,他和他的妹妹噼里啪啦小姐才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从小时候起,他们的性格就截然相反。后来,因为他反对她对查尔斯的培养方式,两人就更加彼此疏远了——“把一个军人的儿子愣是弄成了一个可恶的娘娘腔!”几年前,他狠狠地抢白了她一顿,现在,除了非常小心谨慎地嘀咕几句之外,噼里小姐再也不提他了。她那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使不明真相的人觉得这位诚实的老律师起码是个杀人犯呢。那顿抢白的原委是这样的。噼里姑妈有一天想从自己的财产里提出五百元来投资一家并不存在的金矿,而她的财产托管人正是亨利叔叔。他拒绝批准这笔交易,还言辞激烈地骂她没脑子,糊涂得像只大甲虫。此外,只要在她身边待上超过五分钟,他就会感到心烦意乱。那天之后,她只在正式场合见他,那就是每月一次彼得大叔赶车送她到亨利的办事处领取家用的时候。每次短暂见面回来之后,噼里总是要躺在床上哭哭啼啼,离了嗅盐不行。梅拉妮和查尔斯与叔叔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经常提出来帮她摆脱掉这一痛苦。可是噼里总是像孩子一样撅起嘴,拒绝他们的调解。她说亨利是她的十字架,她必须忍受他。听她这么一说,查尔斯和梅拉妮只能得出的结论是,在她与外界甚少接触的生活中,她从这种不经常的刺激中能够享受到极大的快乐。
亨利叔叔立刻就喜欢上了斯嘉丽。他说,尽管有许多愚蠢的装模作样的行为,他能够看得出来斯嘉丽是有几分头脑的。他不仅是噼里和梅拉妮的财产保管人,也是查尔斯遗留给斯嘉丽的那份财产的保管人。斯嘉丽惊喜地发现,她现在是一个富有的年轻女人了,因为查尔斯不但把噼里的房产的一半留给了她,而且还有农田和城镇的财产。同时,自从战争爆发以来,铁路沿线靠近车站的那些店铺和仓库,她继承的遗产的一部分,已经是是战前价值的三倍了。在向她提供她的财产清单时,亨利叔叔提出了她在亚特兰大长期居住的问题。
“等韦德·汉普顿长大成年,他就会是一个富有的青年男子,”他说。“按照亚特兰大目前的发展形势,他的财产再过二十年就会增加十倍。让孩子在他的产业所在地生活长大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因为这样他才能学会照管它——对啊,还有噼里和梅拉妮的财产。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是汉密尔顿家的惟一男丁了,因为我不会永远都活在这个世上。”
至于彼得大叔,他认为斯嘉丽来久住是理所当然的。对他来说,查尔斯的独生子在一处他无法监管的地方长大成人是不可思议的。对于所有这些意见,斯嘉丽报以微笑,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在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喜欢亚特兰大以及愿意与丈夫的家人朝夕相处之前,她不愿意做出承诺。她也明白,她必须争取到杰拉尔德和埃伦的支持。再说,离开塔拉之后,她已经思念得不行了。她非常怀念那红色的田地和正在往上窜长的绿油油的棉花以及可爱而又幽静的黄昏。杰拉尔德说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对土地的热爱,她第一次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那番话的用意。
所以,对于她住多久的问题,她都暂时礼貌地避免回答。同时,在桃树街僻静的尽头,她毫不费力地融入到了这座红砖房里的生活。
与查尔斯的家人至亲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个家庭,对于这个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接连让她成为妻子、寡妇和母亲的小伙子,斯嘉丽现在总算能够了解得更多一些。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那样腼腆、那样不谙世故、以及那样理想主义了。他的父亲是一位严厉、勇敢、急脾气的军人。如果查尔斯继承了他的某些品质的话,那么它们也在他小时候被养育他的女性氛围消磨掉了。他一生最爱孩子气的噼里姑妈,而他和梅拉妮的关系也比一般的兄弟之间还要亲近。这世上很难再找出比她们两位更可爱、更超凡脱俗的女士了。
六十年前,噼里姑妈被起名萨拉·简·汉密尔顿。不过,自从很久以前,因为她有一双轻飘飘的、动个不停的、啪哒啪哒的小脚,溺爱她的父亲给她取了那个绰号之后,没有人再喊过她其它名字了。在起了第二个名字之后的这些年里,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些变化使得这个昵称显得很不合情理。那个曾经整天飞来奔去的孩子,现在只剩下一双勉力支撑体重的小脚,以及开心而又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的习惯。她身体硬朗、面色红润、还有满头的银发。由于胸衣勒得太紧,她总是有点气喘吁吁的。她不能走上超过一个街区的路程,因为她把一双小脚都塞在了更小的便鞋里。稍一激动,她的心脏就会扑通扑通地乱跳。她毫无顾忌地宠着自己的心脏。一遇到刺激,她就会晕倒。大家都知道,她的晕倒通常都只是一种娇弱的假象。可大家都非常热爱她,都忍着没有说出来。人人爱她,像个孩子似的宠着她,也不和她较真——她的哥哥亨利却是个例外。
她最喜欢说长道短,胜过世界上的任何其它事情,甚至超过了美食带给她的愉悦。她可以唠唠叨叨地接连几个小时谈论别人的家长理短,不过她没有什么恶意。她记不清人名、日期或地名,经常弄混一部亚特兰大戏剧与另一部戏剧中的演员。不过,这不会误导任何人,因为谁也没有愚蠢到把她的话当真的地步。从来没有人把任何真正骇人听闻的或极不光彩的事情告诉她,因为尽管她已经六十岁了,但是她的老处女状态还是必须得到保护的。她的朋友们都好心好意地串通一气,要让她继续做一个被人呵护的、受宠爱的老小孩。
梅拉妮在许多方面都像她的姑妈。她羞怯腼腆,动不动就会脸红,为人娴静端庄。不过,她的确有常识——“有某种常识吧,我承认这点,”斯嘉丽不情愿地想道。像噼里姑妈一样,梅拉妮长着一张备受呵护的娃娃脸。这样的人从来只知道单纯和善良、诚实和热爱;从来没有见识过残酷和邪恶,即使看见了她也辨认不出来。因为她一直是快乐的,所以她想要周围的人也都快乐,至少也要自得其乐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总是看见每个人最好的一面,并对之大加赞赏。一个仆人无论再怎么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忠诚和善良等某些弥补性的品质;一个女孩无论再怎么丑陋和惹人嫌弃,她总能发现她体形上的优雅部位或者性格上的高尚之处;一个男人无论再怎么窝囊或无趣,她都能从他的未来发展的可能性,而不是他的现状,来看待他。
因为这些优点都诚恳而又自然地源自她那高尚的内心,所以大家都围着她转。她总是能够在别人身上发现连他自己都梦想不到的优良品质,谁能挡的住这样一个人的魅力呢?她比城里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性朋友,也有更多的男性朋友。不过,她没有什么男朋友,因为她缺少那种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
梅拉妮的所做的一切和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情并无二致,即让周围的人感到轻松自在和心情愉悦。正是女性这种愉快的、不约而同的做法才使得南方社会得令人愉快。女人们懂得,在一块男人们心满意足、诸事顺意和名利无忧的土地上,她们才可能非常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从摇篮到坟墓,女人们都在努力地让男人过得开心,而心满意足的男人则慷慨地以殷勤和爱慕来回报她们。事实上,男人们乐意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奉献给女人,但是却不愿意承认她们具有聪明才智。像梅拉妮一样,斯嘉丽施展着自己的魅力,但是她使用了处心积虑的和更加高明的手段。这两个女孩之间的不同在于梅拉妮讲那些亲切和恭维的话是为了使人们高兴(仅仅是暂时的);除非为了达到自己的更高目的,斯嘉丽从不这样做。
从他最热爱的两个人那里,查尔斯没有受到吃苦耐劳的影响,也没有学到生活的残酷或现实的复杂,因为他长大成人的家庭环境温柔得像一只鸟窝。和塔拉比起来,这是一个如此安静、守旧而又祥和的家庭。在斯嘉丽看来,这幢房子亟需白兰地、烟草和马卡发油等的阳刚气味,应该有粗犷的声音和偶然的咒骂,要有防身的枪弹和长着胡子的男人,有为骏马准备的鞍具和笼头以及围在脚边的猎犬。她怀念在塔拉经常听到的争吵声。每当埃伦转身离去,奶娘同波克的争吵声、罗莎跟蒂娜的唧唧歪歪、她和休伦的恶语相向、以及杰拉尔德声嘶力竭的恐吓声就会响个不停。出身于这样的家庭,也就难怪查尔斯一直是个娘娘腔了。在这里,从来都没有人一惊一乍的,说话的声音都是细声细气的,人人都温和地尊重别人的意见。最终呢,厨房里那个花白头发的独裁者在家里为所欲为起来。斯嘉丽原本希望在逃离了奶娘的监管之后可以有个比较宽松的生活环境。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她发现彼得大叔定下来的淑女的言行标准,特别是给查尔斯少爷的寡妇制定的那一套,甚至比奶娘的还要严格呢。
在这样一个家里,斯嘉丽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几乎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原本低落的情绪也正常了。她才只有十七岁。她身体非常健康,精力旺盛,而查尔斯的家人又使出他们的浑身解数想让她快乐起来。如果他们有那么一点做的不够好,那不是他们的问题,因为每次一听见有人提到阿什利的名字,她就心痛不已,而这种痛苦是没人能够帮她去掉的。偏偏梅拉妮动不动就提到他!不过,梅拉妮和噼里还是不辞辛劳地变着法子来宽慰她,因为她们认为她正在经受的伤痛。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们把自己的忧伤都抛到了一边。她们操心劳神地安排她的食物、午睡和坐马车兜风。她们不仅非常过分地欣赏她,夸奖她的活泼热情,羡慕她的身材、娇小的手脚和白皙的皮肤,而且还经常这样说。他们宠爱她、拥抱她并且亲吻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强调她们口头上的关爱话语。
斯嘉丽并不怎么喜欢这些亲昵的言行,不过她很享受这些恭维。在塔拉,谁也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关于她的好话。实际上,奶娘的时间一直都花在挫她的锐气、灭她的威风上。小韦德已不再是惹人讨厌的累赘了,因为全家人,包括白人和黑人,以及左邻右舍,都非常喜欢他把奉为神圣。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争着要抱他。梅拉妮尤其疼爱他。甚至在他哭闹得不成样子的时候,梅拉妮依然觉得他很可爱。她这样说了以后还要再加上一句,“啊,你这招人爱怜的小宝贝!我真巴不得你就是我的呢!”
有时候斯嘉丽发现很难掩饰自己的感受,因为她仍然觉得噼里姑妈是老太太中间最愚蠢的。她的糊里糊涂和夸夸其谈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对梅拉妮因为嫉妒而产生的反感也越来越强烈。有时候,当梅拉妮带着情意款款的自豪感眉开眼笑地谈论阿什利或者朗读他的来信时,她会突然地起身离开。不过,总体而言,在这样的环境下,日子还是过得挺快活的。亚特兰大比萨瓦纳或查尔斯顿或塔拉都有趣多了。它提供给了如此多奇奇怪怪的战时职业,以致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或发愁了。但是,有时,在吹灭蜡烛、把头埋在枕头里以后,她会叹气并且想:“要是阿什利没有结婚该有多好啊!要是我不用到那遭瘟的医院里去护理该有多好啊!唉,要是我能找个男朋友该有多好啊!”
她立马就厌恶护理工作了,可是她却逃脱不掉,因为她同时参加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的看护会。那就意味着每星期的四个上午,她都要把头发扎在毛巾里、从脖子到脚都裹着热围裙,在那闷热的、臭烘烘的医院里工作。每个亚特兰大的已婚妇女,不论老幼,都在护理伤员。在斯嘉丽看来,她们都是带着高度的热忱投入到了护理之中。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斯嘉丽和她们一样充满了爱国热情。要是发现她对战争竟然毫无兴趣,她们准会大吃一惊。除了那挥之不去的担心阿什利会丧生的痛苦折磨之外,她对战争丝毫不感兴趣。她参加护理工作,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如何脱身而已。
护理工作的确毫无浪漫可言。在她看来,护理意味着呻吟、神志不清、死亡和恶臭。医院里挤满了肮脏的、胡子拉碴的、满身虱子的男人。他们臭气熏天,身上的伤口很难看,连基督徒看见了也会反胃。医院里到处都是坏疽的臭味。离医院的大门还老远,她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手上和头发上残留的一种令人作呕的香气使得她经常做恶梦。成群的苍蝇、蚊子和蠓虫在病房里嗡嗡地飞来飞去,把病人折磨得哭爹骂娘或无力地抽泣。斯嘉丽一边抓挠着自己身上因蚊子叮咬起来的肿块,一边摇着棕榈叶扇,直到两个肩膀都酸痛起来,她巴不得这些伤兵都死掉才好呢。
然而,梅拉妮却好像对些臭气、伤口或者赤身露体的情景都不在意。斯嘉丽对此感到非常奇怪,她不是最胆小最羞怯的女人吗?有时,在米德医生给伤兵剜烂肉时,梅拉妮端着盆子和手术器械站在旁边,她看起来脸色惨白。有一回,做完这样的手术之后,斯嘉丽发现她在衣橱间里悄悄地用毛巾捂着嘴呕吐呢。但是,只要在伤兵能够看到她的地方,她总是那么温柔、富有同情心和令人振奋,医院里的人都称她为仁慈天使。斯嘉丽原本也很喜欢这个称号。但是,这个称号意味着要接触那些虱子满身爬的人、要把手指伸进昏迷不醒的病人咽喉里去检查他们是否因为被吞下去的烟草块而窒息、要帮断肢残臂裹上绷带和从腐烂化脓的肌肉里挑出蛆虫等等。不,她不喜欢护理工作!
或许,如果她被允许可以向那些康复期患者施展自己的魅力,那护理工作还是可以忍受的,为他们中有许多相貌英俊而且家庭条件不错。可她正在守寡,不能这样做。因为担心她们会看到一些处女不宜的东西,城里的年轻女士没有被允许参加护理工作,她们因而负责康复病房的工作。既未结婚又非守寡,她们可以不受阻碍地向那些康复者大举进攻。斯嘉丽无比沮丧地观察到,甚至连那些最不好看的姑娘也毫不费力地订了婚。
除了那些病情危急和伤势严重的男人之外,斯嘉丽的世界是一个完全女性化的世界。这让她非常苦恼,因为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自己的同性,更加糟糕的是,她总是对她们感到厌烦。但是,每星期有三个下午,她必须参加梅拉妮的朋友们组织的缝纫会和卷绷带委员会。在这些集会上,那些认识查尔斯的姑娘待她都很亲热而且十分体贴,尤其是城里两位富孀的女儿范妮·埃尔辛和梅贝尔·梅里韦瑟。但是,她们待她恭敬有礼,就好像她已经老了,完了。她们总是在叽叽喳喳地谈论跳舞、男朋友等,这使她既妒忌她们的快乐又憎恨自己的寡妇身份,因为这个身份阻碍了她参加这样的活动。哎呀,她可是范妮和梅贝尔漂亮的三倍呢!唉,生活是多么不公平啊!她的心还在活蹦乱跳,大家却认为它已经进了坟墓,这是多么不公平啊!她的心在弗吉尼亚,跟阿什利在一起!
但是,尽管有这种种的不适,亚特兰大仍然让她感到非常高兴。随着时间一周又一周地悄悄过去,她的居住也就延长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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