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燕飞

“我求你……”

        大得吓人的殿中灯光昏暗，燕飞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就是一声闷响。她磕头的地方沾满了血色，鲜血染在金砖上，显露出诡异的光泽。

        戚幼鱼坐在宝座上托腮看着她，他侧耳听着燕飞磕头发出的声音，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我久闻燕真人的名头，都是些什么不畏强权、孤傲正直的言论，后来遇见你，果然和言传中没什么两样……燕飞，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

        我讨厌你的眼睛，太冷了、太明亮，好像生来就看不起我们这样的魑魅魍魉。好一副高高在上对人不屑一顾的模样。我还以为燕真人你的膝盖是不会弯的，头是不肯低的，可如今看来，燕真人磕头求饶的本事也掌握得很好嘛。”

        燕飞跪在地上，凄惨至极，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她这个样子倒让戚幼鱼很感兴趣，着实的观赏了好一阵。

        “只要城主肯放过杨羽，在下愿意自剜双眼。”燕飞这么说，也没有半点犹豫，拔下头上的木钗就往眼窝里刺。

        “诶，”戚幼鱼拦住了她，用灵力把燕飞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让她手里的发钗掉落在地，“你可真狡猾，我们的赌约还没完，你着什么急。你要是现在就挖掉眼睛，那杨羽接下来的惨状你不就看不到了。”

        燕飞的心在滴血，她就像一只被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耗子，即使拼尽全力也摆脱不了如今的困境。

        “为什么……”

        “你问了我很多次了吧？”

        “为什么？”

        戚幼鱼走下高台，伸手把燕飞的下巴抬起来：“燕真人，你不觉得人生在世大多数时候都非常无趣吗。你是我遇见过最有趣的人，我很喜欢。跟你这样的人玩，比和元尘、玄德更让我高兴。”

        “为什么？”

        “为什么……”戚幼鱼认真思考了一下，他环顾四周，殿堂华贵堆金砌玉，无日峰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这个庞大的玩具他玩了一两年就逐渐厌倦，他又低头看看燕飞。这个本来高傲不可一世的女人，正跪在他脚下，冷漠的眼中充斥着绝望痛苦，戚幼鱼有答案了，“因为我高兴！”

        “你这个疯子！”戚无义破口大骂。

        戚幼鱼和他并肩而立：“我是疯子，我娘这么骂我，元尘这么骂我，玄德死的时候也这么骂我，可你们又能怎样呢？”

        “我杀了你！”戚无义怒骂。

        和戚无义一同观看着眼前一切的戚幼鱼泰然自若的说：“施主明知道自己此时办不到。”

        “你等着……等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等我找到我师父……”戚无义的话一下子顿住了，好一会才艰难的开口，“我师父……”

        戚幼鱼显然明白他的想法：“施主多虑了，苏天师名满天下，我有何本事伤害他呢。”

        戚无义并没感觉到松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沦落到和杨羽一样的境地。

        戚幼鱼朝他走了一步，戚无义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戚幼鱼没理他，他避也不避直接从戚无义的身体中穿行而过。随着他的走动，面前的场景又发生了转变。

        还是那座山，云雾缭绕如同仙人之境，只是那里发生的事却尽显人心丑陋，人性莫测。

        戚幼鱼和戚无义并肩站在山巅，戚幼鱼俯视着发生的一切，他竟然问戚无义。

        “你说，人性是善是恶？”

        “你这个十个恶不赦的罪人竟然也好意思问别人！”戚无义都快要被气笑了，他实在是拿眼前的一切没有办法，这么久了，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没有办法调动灵力。这个地方太诡异，竟比旱魃的结界还厉害，在万牛窟，至少他还能求下雨呢。

        “我的确十恶不赦，”戚幼鱼说，“可你没有回答我，人心是恶是善？”

        戚无义被问住了，他回答不出来。

        被燕飞挑中的那些人不善吗？

        他们过往大半辈子的确不曾作恶，以前也的确都是淳朴良善之辈。其中有些还为殴打罪囚伤害杨羽而愧疚，戚无义就看见有几个人面露不忍之色。只是杨羽割舌时他们也不曾多说半个字，无聊时拿鞭子抽人取乐也没有半点犹豫。

        “为什么？”

        戚无义大怒：“你还好意思问我！”

        “我没问你，”戚幼鱼说，“我不知道该问谁。”

        很奇怪，戚无义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杨羽割舌之后，在山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光阴似箭，斗转星移，戚无义被迫看着他一天天遭受各种折磨。那些折磨灭绝人性，如钝刀子割肉一样磨灭着罪囚身为人的尊严，也磨灭了那些督刑人仅剩的良心。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他应该放弃的……”戚幼鱼喃喃道。

        戚无义咬紧牙关，只想把戚幼鱼杀之而后快。

        “……他要是早点放弃就好了。”

        可杨羽太执着，他不仅没放弃求生，而且不放弃逃跑。终于，他成功了，他跑出了这个已经变成人间炼狱的地方。

        不过两三年，他已经不成人形，瘦弱佝偻，走在大街上比要饭的还可怜。

        还有更多人没逃出来，许多已经死了，还有很多成了麻木不仁的奴隶。天长日久，那些一开始穿着督刑人的衣服还别别扭扭不敢抬头的人，已经变得极其陌生。他们逐渐发现在那座孤峰之上，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利，拥有对杨羽这些罪囚完全的掌握力。自从这一点被他们悉知，恶意就开始一点点释放。既然成了高人一等的仙官，那本就该有身份，罪囚怎么能和他们大声说话，平等交谈。出现了这种情况，就有人心中暗恨，他们发觉自己不受尊重，没有被当成真正的仙官尊敬，这是他们无法容忍的。于是鞭子有了，打骂有了，那些督刑人用十倍于过去高贵人物对待他们的恶毒报复给比他们低一头的罪囚。随着万骨窟一点点被清理干净，他们的恶行更加不加掩饰，不让罪囚穿衣服，光着身体去搬运尸骨。不准他们抬头说话，不准他们相互交谈。一旦有犯戒的，便想出无数折磨手段。他们过去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听别人讲的，戏文里唱的，全都拿出来试验。死了人也没关系，毕竟城主只说把万骨窟清理干净就行，又没说必须保证这些罪囚不死。清理万骨窟本来就是繁重的苦役，死一些人再正常不过。

        他们的自大狂妄、恶毒堕落已经膨胀到一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之胆战心惊的地步。

        世上真有这种人，真有这种事？

        他们不会愧疚吗，不会觉得自己残忍吗？

        这个问题无人可知，毕竟只有受害者会苦苦询问，求一个答案，没有施暴者会详细解释，诉说自己的险恶之心。

        戚无义看着杨羽逃出生天，眼前的场景却突然消失了。

        “他怎么样了？！”

        一片虚无中，除了戚无义和戚幼鱼两人别无他物。

        戚幼鱼盘腿坐着，闭眼数着佛珠。

        “我问你他怎么了！”

        戚幼鱼睁开双眼：“你想知道？”

        戚无义点点头又立刻摇头：“不、不，这些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幻境，我得醒过来，我要告诉燕飞和我师父你没死。姓戚的你等着，我师父来了不把你打个生活不能自理，我跟你……我名字倒过来写！”

        戚幼鱼轻笑一声，他没说话，只是抬眼望向戚无义身后。戚无义猛的转过头，一片山崩海啸的喧闹突然朝他袭来。

        “打死他……打死他！”

        “杀了他！”

        戚无义很少见到杀人有这么多人围观，人山人海，天上地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人。一个罪犯被压赴刑台，他容颜憔悴、步履蹒跚，发如枯草、身似枯松。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依稀看得见一点，戚无义在云鼎寺门前遇见的，那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的影子。

        “杨羽……”

        “杀了他……杀了他！”

        呼声如海，可摧地崩山。杨羽被踢倒跪伏在地，身后的人按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踩在地下。

        “罪人杨羽，你认罪吗？”

        “说话，你认罪吗！”

        杨羽已哑，发不出声音。但是不回答也不行，于是他轻蔑一笑，朝着台下众人吐了口吐沫。

        “打死他！”

        随着这一句话，无数人翻越高台，冲到刑场之上。拳头、唾骂一起往上招呼。人太多，很多人根本看不见杨羽，也不知道打没打到他。

        不一会，一片血迹在地上蔓延。破碎的尸块在众人之间传阅，人人争先踩踏，直把那些血肉踏成了肉泥，仍旧不解恨。有狂人咬下一块肉，大嚼着吃下，引得众人一片叫好。

        “这是假的……”

        “施主怎么确定呢？”

        戚无义红了眼，他的额头逐渐亮起一抹灵光。

        “这是假的！”

        “这是真的。”

        戚无义大吼一声，睚眦应声而来，斩破一切幻境。

        人群不见了，杨羽不见了，戚幼鱼也不见了。戚无义那一刀斩在戚幼鱼身上，斩破了幻象，露出那人真实的模样。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如雪，身姿如松。

        “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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