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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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是大周的都城,商业繁华,城东有一条街,胡人居多,名曰敬粉街。
这条街上胡人经营的酒肆占了一大半的铺面,每日里高挑的胡女当垆卖酒或翩翩起舞,纤细的腰肢上往往垂挂银铃,胡姬善舞,独有风情,每每裙角飞扬之际腰部和脚腕上的铃铛便叮铃作响,更兼一旁羌笛琵琶伴奏之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久而久之,上至朝廷里的官员下至民间文人雅士皆爱流连于此。
和龄是同回纥的穆穆古丽一道儿进京的,这一路上经过不少州府,越往繁华之地越是叫她这多年生活在关外的乡巴佬儿饱足了眼福。
穆穆古丽的父兄在敬粉街里有家小酒肆,酒旗迎着春风飒飒招展,左右间壁亦是酒家,和龄坐在小院儿里洗衣服都能闻到空气里缠绵不绝的酒香。
她眼下是两眼一摸黑,无处可去,更不知要到哪里去寻泊熹。幸而酒肆里平日忙,比较缺人手,她便就近在后院里帮着炒炒菜洗洗衣服,胡人人好,又同秦掌柜是旧相识,所以对和龄不错,还会发她工钱。
这个时代的环境是复杂的,对女人的要求依然十分严苛,当然不包括关外的胡姬。男人们在酒肆里吃酒赏舞,兴致来了亲自拨弄胡琴高歌一曲,文人们尤爱在情绪高涨的时候赋上几首酸诗炒热气氛。因此上,别瞧有些酒肆地儿不大,实则终年都是热闹非常的。
和龄不是胡姬,不能同穆穆古丽一般在酒肆里同客人周旋,她仰脖子看着碧蓝的晴空直叹气,这算怎么回事呢,当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又无聊,又叫人惆怅。
本以为这一天又要风平浪静地得过且过了,没成想晌午的时候穆穆古丽却叫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子扯住了膀子往外拖,这动静闹得大,连带着雅间儿里的客人也探头出来张望。
众人却只是瞧热闹,毕竟醉鬼见的多了,这一类事情看的也多,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和龄掀开青布碎花帘子,循着穆穆古丽的讨饶声朝那处看——只见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两条腿木桩子一般,头脸上喝得面红耳赤,粗鲁地拉拽着穆穆古丽向门外走,每走一步地板都好像摇晃一下,野蛮如斯,敦实如斯,瞬间刷新了和龄对京师男人的初步印象。
就在穆穆古丽的哥哥从柜台后出来的时候,酒肆外突然安静下来。分明酒肆里的吵闹已十分吸引人感官了,可外头诡异的氛围还是迅速地传了进来。
酒肆里也没了声音。
和龄听见脚步声纷沓而来,须臾间一群腰间跨刀,皂衣皂靴头上戴着尖利同色官帽的人闯将进来。这群人明显是训练有素,自动分开一条道儿,一人便扶着腰间刀柄悠哉而出。
祁钦打量了大堂里一众人,众人如芒刺在背,其中不乏朝堂上道貌岸然的官员,此时全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这祁钦原隶属锦衣卫,后来万鹤楼新上任东厂督主,便从锦衣卫里挑选了一拨充进东厂,他便是打那时候起开始为万鹤楼所重用。
身为东厂督主,手握批朱大权,万鹤楼可谓一手遮天,又得今上宠妃樊贵妃宠信,是那位主子跟前的哈巴儿狗。大宦官有了庇护,手底下爪牙更是不可一世,连一二品的朝廷大员见了东厂的人也得和颜悦色。
祁钦身着飞鱼服,眼角含着笑,瞧着是一派风度端凝的模样,他踱着步子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眼神一扫,手底下番子直接将才还拖着穆穆古丽的醉汉带了下去,这么一来是生是死就难说了。穆穆古丽不是头一遭儿在京里头,她晓得其中利害,当即和哥哥两个瑟缩着躲进了柜台后观望。
和龄在青布帘子边角大气也不敢出,她们客栈里也常有闹事儿的,这种时刻聪明人即便看不清情况也该知道一动不如一静,她看热闹就是了。
“都别拘着,当我不在也是一样儿的。”那边祁钦提起一只甜白瓷尖嘴酒壶仰脸往嘴里倒了一口,喉口咽了咽。
他视线在酒客里寻睃,唇边却带着笑意,“我们东厂要抓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能寻的见。识相的,您自己个儿出来,督主大人不过是问几句话,假使回答得好,我做主留您个全尸。和大人,您细寻思寻思,回头倘或叫锦衣卫抓了您去… …啧啧,锦衣卫指挥使权泊熹权大人,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冷血冷心,你落到他手里,连根骨头渣子也难剩下。您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雅间里传来椅子砸地的闷响,众人的视线紧跟着凝过去,须臾一个留着长胡子身穿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仓惶奔出来,此人眼下面如土色,两腿筛糠似的狂抖,必是祁钦口中“和大人”无疑。
这位和大人是个小小文官,只因同前儿才倒台的兵部尚书有牵搭才落得这个地步。东厂要罗织罪名,一概昔日与兵部尚书常来常往的哪个不被拖下水。纯乾帝早看这老尚书不顺眼了,底下人晓得根底,照着皇上的意思将兵部尚书党羽连根儿拔了来讨好总是没错处的。
祁钦正要示意底下人动手,立在他边上的盼朝却眼尖,他嘴角略沉,压低声音提醒道:“慢着,你瞧门首上谁来了?”
话音才落呢,泊熹已经带人走了进来,他是煊煊赫赫的排场,后头笃清领着一溜身着公服的锦衣卫,个个死气沉沉笔直立着,站定后便没再发出一点儿声响。小小的酒肆里站了这么两拨人,颇有唱对台戏的意思,一时空前拥堵起来。
官场上,人后是仇敌,恨不得刀剑相向,人前却要碍着面子客套。祁钦面色不虞,早知道权泊熹会来,没想到这样快!他挤出笑脸,讪笑道:“这不是权大人么,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可真是不凑巧,您瞧这里人挤人肩比肩的。”
泊熹像是没听到一般,他不爱搭理人是出了名的,冰山一样叫人无可奈何却恨得压根儿痒痒。
祁钦嘴角的弧度快挂不住了,盼朝在身后拉扯他,两厢视线对上了,祁钦从他眼神里瞧出叫自己忍耐的意思,便咬牙轻哼出声,只得暂且偃旗息鼓。
权泊熹近来蛮讨樊贵妃喜欢,连他们督主都不给他脸子瞧,他自然也不能在明面儿上和锦衣卫为抢人撕破脸皮。
泊熹是记仇的人,那时祁钦在关外曾经差点儿把他害死。这笔账不是忘记了,而是记在账上。如今万鹤楼还挡在他前头,他要接近樊贵妃,要获得皇上的信任,要完成父母临死前的心愿…这条路还长得很,要做的事也很多,祁钦根本不在他眼里。
抖如筛糠的和大人终于在锦衣卫和东厂的双重精神压力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面临的是什么再明显不过,诏狱里折磨人的方式只有没听过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要带累家人!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瞧不准风向投靠了兵部尚书,哪里晓得他却是个短命鬼呢!
和大人心知自己必死无疑,仰天长啸一声,对着墙壁撞了上去。霎时间脸上血肉模糊,这一撞却不致死,瞧见门帘隐约浮动,他爬过去,手指上沾了血在布帘上歪歪扭扭写着什么,和龄猛一瞧见那张肉糜一样的脸吓得差点叫出来,好在她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当下咽了咽口水,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泊熹身上了。
泊熹却没有在看这里,他似乎很不愿意瞧这样血腥的场景,拢了拢袖襕,眉目平和地吩咐底下人将犯人带回去。
锦衣卫手脚利落,很快就把和大人叉出去了,泊熹仿佛这时才注意到祁钦似的,他脸上有一抹浅浅的公式化的笑意,朝祁钦拱了拱手,全程一句话没有,这就要走了。
祁钦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他才和泊熹不对付,才费尽心机想弄死他。哪曾想,他都设计了将权泊熹扔在沙漠里了,他伤得那样重,竟能完好地回来,委实可恨!
泊熹抬脚要离开了,和龄不敢再犹豫,怕一犹豫他就没了踪影,到时候她就找不见他了。
“泊熹——”她跑到他背后,心口微微浮动,神情里满满都是紧张。
笃清眉梢一拱,看向他们大人,心说大人你还说和人家不熟悉呢,这都直接叫上名字了,放眼满京里谁敢直呼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名讳,活腻了么!
泊熹微侧了身子看向声音的来源,女孩儿娇憨却不失妩媚的脸庞一点点映入眼帘。
他身子一顿,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异色,很快便隐匿下去,回归为一片沉淀之后的沉寂湖水。看上去,就仿佛他压根儿是不认得她的。
和龄没料到泊熹会这样,她有些不可置信,拧着眉头看着他,“… …泊熹把我忘记了么?”
当初他问起她的名字,她还做过解释的。况且她救了他,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她都晓得的道理,他却怎么好翻脸就不认人呢?
和龄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委屈的慌。
泊熹闭了闭眼睛,见不得她那张小脸上露出的可怜神情。
然而能瞧出来她可怜,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儿,脸上结了层冰碴子,眉头一蹙便要走。
孰料她却扯住了他的袖子,兴许是情急之下随意伸手一拉,指尖捏得泛起青白之色。泊熹往上瞧,见那张面容上又浮现出令他心烦的楚楚之态。
他闹不明白,和龄眼里分明一丁点湿意也没有,怎么他偏生能从她脸上看出泫然欲泣来?他是哪里不对劲了么!
是以一拂袖子,迫使她松开了手。
“泊熹… …”
和龄真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穿透他的锦衣华服直接看到他胸口上,她必须要确认一回,确定他那里确实是有一颗朱砂痣的,后面的话才好开口。便他不是,她也能够叫他帮着寻摸哥哥。
“我有话同你说,”她期盼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也许泊熹真的就是哥哥,想到这个有点欢喜,所以看着他的眼神里透出了他辨不清晰的瑰丽色彩,轻声地道:“...我们换个僻静地方单独说话,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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