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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春晚


杨无端是真怕冷,她前生后世都长在南方,大概从骨子里就是个怯冷耐热的南人,所以再怎么觉得不忍,仍是收下了睿王赠送的狐裘。

        她尽量不去想这东西上沾的血气,只是又裹得紧了点,将冻红的鼻尖也埋进银灰色的皮毛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膻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想,同样刻在她骨子里的还有读书人的矫情,明明手上已经沾满洗不尽的鲜血,却仍要假惺惺地远庖厨。

        她半垂着眼帘,似乎要靠睫毛来挡一挡扑面而来的寒风,那风刺激得她眼角泛红,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一片。她隐约看到人海,无数瘦骨伶仃的贫民挤成望不到边际的一片,每张脸上都带有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渍,在高阔的蓝天之下仍是灰仆仆的,表情麻木,眼珠嵌在混浊的眼睑内一动不动。

        杨无端站在墨线这边沉默地看过去,他们在墨线那头集体无声地盯住她,高耸的界碑斜拉出一条厚重的阴影,吞噬了她的影子。

        双方对峙产生了无形的压力,高空中那只鹰又恰在此时鸣出一声凌厉的长啸,常余手一挥,跟着他的几名士卒在杨无端身后排开来,紧张地握牢了刀柄,一瞬不瞬地瞪住人群。

        但这点防备就仿佛浪头袭来时岸边零落的礁石,或者倒霉撞到了蚁群的螳螂,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个体的实力差距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那是指合理范围内的实力差距。

        宁郁自杨无端身后走出来,随意但不随便地站在她身侧,后方就是那高出他一个头的界碑。他并没有靠上界碑,仅仅扫了一眼,便浑不在意地转过目光,深褐色的眼瞳缓慢地掠过墨线对面的人群。他的唇角甚至含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也清润沁凉,就仿如山间脉脉流淌的泉水,每个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觉得心头一畅。

        “每个”是指“每一个”,在场成百上千诸多人中的所有人--宁郁这一眼看过来,所有人都觉得他看的是自己,而清泉汩汩,轻而易举地突破防备直浸入每个人心底深处。

        这,就是非属于合理范围的实力差距,正如天与地。官与民。

        街的那头,被人群团团围得连个屋檐都看不到的府衙终于传出动静,仿佛平静的水面上扩开了涟漪,所有被宁郁一眼看的心神不守的民众纷纷回转头去,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就如一条重伤垂死的巨龙般艰难地蠕动起来。

        杨无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当然比不得宁郁那如在耳畔举重若轻的低语,听起来更像扯直了喉咙嚷嚷。

        “府尊大人有请杨同知--堂上观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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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郁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这堪称奇迹的过程是这样的:他先伸脚去踢某人的小腿,当那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人群被迫压出一条缝隙,他再伸手拎住那人胸前衣襟,赶在他真的倒下之前把人扶稳。

        他按这样子施为几番,本已经挤得针插难进的人群硬是又分开一条尺许宽的小径,杨无端颇有眼色地随在他身后踏上去,常余紧紧地贴着她也跟了进去,其他几名士卒却被迅速地再度合拢的人潮堵在了墨线那端。

        宁郁举动从容,乍看起来动手的频率并不快,却隐约有一种符合人体呼吸、叶脉伸展、天地万物运行轨迹那般自然而然的节奏感,人群被他镇住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任由他屡施拳脚,领着身后的杨无端她们渐渐接近府衙。

        眼看前方不到十丈便是石州府衙,端朝明文规定建制的檐角下只站了三个人,对比台阶下的人山人海,轻易显出这三人身份的不同。

        杨无端眯起近视眼朝那边盯了几眼,隐约看清当先的一个人穿着件极厚的棉袄,包得他宽度几乎赶上了高度,似足一个蓬松绵软的团子。

        居然有人比她怕冷怕得更夸张,杨无端亲切地多看了几眼,那人却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倏地转首与她四目相对。

        ……还是看不太清,杨无端礼貌地微笑颔首,旋即扭开了头。他们已经到达石州府衙外的台阶底下。

        杨无端看到了织文,刚才喊话的正是他,那小子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隔着重重人墙,不但没有施以援手,那张鬼灵精怪的脸上还透出些看好戏的意思。

        幸亏宁郁无须援手,他大约也有些不耐烦了,也不打招呼,猝然伸腿一扫,竟将一整级台阶上的人都扫得腾空而起!

        这群人飞得足有丈许高,宁郁并不抬头去看,脚下不停地一路上去,所经之处漫天都是陡然飞升、又徐徐回落的人体。

        他看似没有顾及身后,但杨无端轻捷,常余彪悍,两人顺畅地跟着他小跑了上来。常余刚刚冲上台阶顶端,最后一个空中飞人恰好在他身后从天而降,毫发无伤地踏足实地。常余觉得自己的表情并不比他来得好看,宁郁扫这一脚中流露出精确的计算和对力道的完美掌握,堪称神乎其技,震得他瞠目结舌。

        杨无端倒没有他那么震撼,或者说她已经被震习惯了,而且当下她那歇不住的脑子已经开始转别的事。

        她回首望了望台阶下黑压压的人头,又沉吟着望向洞开的府衙大门,不知第几次觉得那像是一只狰狞巨兽汁水淋漓的大口,正等待着自动送上门的血肉牺牲。

        杨无端问自己:元象关,或者说石州府,正在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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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州,又名沧州,今上即位后不知出自何种原因改了两回名称,除了文书往来,各级官员都依着性子浑叫,反正知道是一回事。

        石州府方圆辽阔,论地理面积倒比南边儿三个经济特区加起来更大,但大都是荒原,且由于长久以来与北狄拉锯处于弱势,大半倒成了敌界。

        石州府内最大的城池当然不是元象关,但老睿王时候定下的规矩,石州府民政尚在其次,首要担起资军抗敌的重任,因此府衙设在离前线回雁关最近的元象关,全体官员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必须亲身到衙办公。

        所以丁新语在这里,杨无端风尘仆仆晕车晕得差点死掉也要赶到这里。

        她一只脚跨进门槛,没时间观察堂下跪着的原告被告证人,先敏锐地捕捉到数十道称不上善意的视线。

        虽然建制相同,石州府衙远比不了梧州府衙在细节处的考究精致,这并不能说明石州与梧州的贫富差距就与天与地或者宁郁与外面那些贫民,毕竟石州府手里流过的,是倾端朝举国之力收敛的物资。同样,石州府所设各级官员并不比梧州要少,只是因为军政比民政重要,武将的地位远高于梧州那样富庶平静的地方。

        瞧瞧,这都登堂入室了。

        大过年的,不但民众出来凑热闹,堂下观审的官员也不少,红袍绿袍中夹杂着亮锃锃的盔甲,也不知这几位武将是有心还是故意,不好好穿他们的官袍,倒如上战场一般全副武装。

        ……谁又敢说官场不是战场呢?

        杨无端把另一只脚也慢吞吞地跨过门槛,她遮住了门后透进来的光,地面方方正正的阳光印痕这头便多出一个人形的缺口。

        而这段日光铺陈至深处公案下的那头,本就映有一个半伏着案的身影。

        “学生杨无端拜见老师,禀告老师,您挂心那件事已有了结果。学生赴任之前,亲眼见着……汾王已离京就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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