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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调和阴阳


不仅是汤尚任、楚巨才,旧党在京中的大佬相继改换门庭,这种事就像开闸泄洪,又像初夜,刚开始还忸怩害羞,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水浒传》里强盗上山必须有投名状,咱们的老祖宗太聪明,从古至今人与人的关系总不过那几招,旧党既然要换新主人,当然也得表示一下忠心。在这点上,楚巨才作为一个积极的榜样,再度显示了他作为一个真小人翻脸如翻书的决断力。

        吏部尚书楚巨才与刑部尚书汤尚任造膝密议,就如同当初他们没有经过圣旨便抓人一般,再度视皇帝于无物,甚至没有通过内阁--当然不会有手续问题,他们自己就是端朝中枢的内阁辅相。

        九月中,旧党终于开始释放被捕的新党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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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无端最近失眠得厉害,她怀疑是强行止经的药物影响了生理系统,又或者是太久没有见阳光,对昼夜认知出现混淆。

        无论是什么原因,睡不着真的很痛苦。

        大白天的,她坐在那堆干草上单手支撑下巴,脑袋一下一下地向前栽着打瞌睡,外面大约不是晴天,监房顶端漏进来的那张光芒微弱地什么也照不清。

        不管她表现得有多无动于衰,那对几乎竖起来的耳朵还是出卖了她,如果她的耳朵能动,宁郁毫不怀疑她会像只兔子一样随着监房外的声音转来转去。

        他忍不住笑道:“要我先去看释囚名单吗?”

        杨无端像是被他的声音骤然惊到,撑在下巴上的手臂一滑,整个人昏昏然地向前栽倒!

        宁郁从他倒挂着的监房顶部飘然而下,后发而先到,伸出左手朝杨无端隔空一推,她就像被一股无形的气墙挡住,软绵绵地弹了回去,力道刚好让她打个晃,却不至于仰天摔倒。

        杨无端彻底被这一下晃醒了,她睁开黑眼圈浓重的双眼,正与宁郁带笑的眼睛对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片刻,杨无端困倦地眨了眨眼,嘟囔道:“还是被你看到了。”

        宁郁微笑:“你真以为我会嫌弃你?”

        杨无端摇摇头,要是杨瓒她就不敢肯定了。她用两只手欲盖弥彰地蒙住脸,闷闷地道:“大哥,我坐牢是我自愿的,你武功高到可以把刑部大牢当你家后花园,又何苦陪我在这里受罪。”

        后花园……宁郁微微仰首,眼前瞬间掠过宁府那小小后花园的影像,那座石亭,亭角的铜铃,水边的梨花,清晨的阳光下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向他走来的师弟师妹,漂亮得像一对年画上的金童……

        杨无端说出口就知道不妥,她实在是困得有些神智不清了,不敢多看宁郁,她生硬地改换话题道:“大哥,你可知旧党为何如此轻易便妥协了?”

        宁郁扫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旧党。”杨无端慢吞吞地从干草堆上爬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墙,边思考边道:“其实端朝早就不存在真正的旧党。”

        所谓新旧之争,起源自老睿王百里颉的前后两次新政,就如同任意一次改革那般,老睿王的革新必须会损害到旧的利益阶层,激得他们抱起团来疯狂反扑,这就是旧党的由来。但正如杨无端在元和十一年于弄碧亭中和丁新语长谈那样,这些说到底都是利益之争,而新的制度想要长存,就必须建立一个新的利益阶层。

        再伟大的革新者都会死,到时难免又出现人亡政息的悲剧,但利益阶层是不死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仅是资本主义,自一般等价物诞生以来,写入人类基因的便是这个追求利益美梦:利益,利益,无尽的利益,不顾一切的利益,并且妄图千秋万载的利益。它或许没有革新者那么具有前瞻性和目的纯粹性,但它是真正能够使脆弱的革新化为牢固的制度的力量。

        于端朝,这一新兴的利益阶层便是新党,或者说,仅指老睿王时期的新党。

        到了百里颉逝世,新党遭到迫害打压,皇帝和旧党废除了部分革新,但仍有一部分留存了下来,理由同样是利益。当新政能够给这个国家和人民,最主要的是能给皇帝和旧党自身带来利益,傻子或者理想主义者才会去废除它。

        皇帝和旧党留存了梧州三个特区,没有将擅于理财的新党官员赶尽杀绝,并且在某种限度内装聋作哑地容忍了新党的放肆,正因为他们能从中得到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利益。而一旦这种利益成为常态,当旧党已经习惯自新党所主张的政见建立的制度中获利,甚至最后,他们开始依附这些利益,那么他们还能称之为“旧党”?

        杨无端认为不能。

        人瑞古尚书故去后,当今在朝党上与老睿王百里颉争得面红耳赤,私底下无所不用其极,新仇旧恨甚至达到誓不两立的那拨人……那些前浪们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弥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无论是生前身后名,还是对旧时代旧制度的忠贞。

        时间,才是真正无情之物。

        现今所谓旧党如楚巨才汤尚任之流,不过是顶一个名头,继承了真正旧党的人脉和理论,需要为难新党的时候夸夸其谈,私底下根本连自己都不相信旧党那套,甚至分驻地方的旧党下层官员与新党官员也并没有势同水火,大多数都相处得颇为融洽。

        旧党已经不复“旧”,新党也不再是一个初生的、新兴的利益阶层,它扛住了打压,如同初春绒绒的春草一般由每一处空隙冒出头,缓慢但茁壮地成长起来。

        这才是如今的现实,不仅是杨小康龙躯一震的霸气慑服了旧党,而是他们本就没打算和新党拼个鱼死网破。利益阶层就如同楚巨才,从不感情用事,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选太子,两党之争由即将不可收拾的白热化迅速降温,朝党再度恢复平静,大家又可以数着银子哄着皇帝伪装天下太平。牺牲个把皇后和三皇子,哪还需要考虑?

        “这就是文官政治。”杨无端活动腿脚走了几圈,总算精神了些,兴致勃勃地道:“只有最不入流的政治剧才会出现下毒、谋杀、母亲入狱,孤儿流亡海外……嗯嗯,还有前妻长子再来掺和,啧,实在太掉价了,活生生弄成一出八点档狗血剧。”

        “文官政治才没有这么戏剧化。”她袖着手抬头看监房顶部的透气孔,眯了眯眼,任由那束微光的光温柔地覆在她的眼睫之上。

        “文官政治是阴柔小意,润物无声的东西,它没有‘对’或者‘错’,没有‘绝对’也没有‘最’。”她悠悠地道:“它甚至没有完全的‘胜利’和‘失败’。”

        杨无端想,坐牢这一个月多,她学到的东西比前世二十几年再加后世这十几年更多,更要多。

        她就像武侠小说中打通了任睿二脉的高手,突然领悟了她苦读经年只为了参加科举那些东西。圣贤书,或者说,中国古代伟大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们想要传达给后世的哲学。

        文官政治其实只是两个字:平衡;四个字:调和阴阳。

        儒家采用《汉书 贡禹传》里的说法,认为丞相的职责在于:“调和阴阳,陶冶万物,化正天下,易于决流抑队。”

        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自有其发展规律,宰相的职责不是严厉地规范它们,而是在顺其自然的基础上适度引导。以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成果。这也就是为什么黄仁宇认为申时行在丞相的位置上比张居正干得好。

        这也是为什么,杨无端想,她作为一个温和的改良派,一个其实才干平庸的伪天才,一个女人……却有自信做一个比当朝诸君更称职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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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开锁的声响,杨无端未及出声,宁郁已经腾身而起,四肢张开,无声无息地贴在监房顶部的死角。

        杨无端心跳快了一拍,忙忙地睁眼转身。

        一名狱卒拱腰埋首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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