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王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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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行船破开水面的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也清晰得不容忽略。
“吱--”织文尽量放轻了力道推开舱门,没成想仍是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倍觉刺耳,他咬紧发酸的牙根,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头。
舱门打开,外面如洗的月光便水银泻地一般漫了进来,将织文手中灯笼的烛光一下子比了下去。
他想了想,吹熄了烛火,随手放下灯笼,又从床头捡了一件厚重的缎面斗篷,这才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出船舱。
这艘船并不算大,他沿着甲板绕了半圈,便找到那个独立船头的身影。
“公子,”织文抖开斗蓬,边走近边小声道,“夜寒露重,您是有病根的,还是披上斗蓬吧。”
直到他扯着斗蓬披上肩头,那人才像从梦中惊醒般浑身一颤,蓦然回首。
月光照见丁新语那张俊美脸孔,比起他眉宇间的华光流彩,月色竟是如斯苍白而憔悴。
“听,”他微微抬高了下颌,轻阖双目,长而密的睫毛遮掩了一双星眸,在眼窝处投下一段色调浓郁的阴影。
“有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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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有船过来,在子夜时分的江面上,一点灯火正摇摇晃晃地接近,“欸乃”的划桨声也越来越大。
织文指挥着船家,双方都手忙脚乱了一阵,幸得这天夜里月色正好,照得江面银光粼粼,总算是平安无事地让小船靠了上来。
他又放下软索,等在旁边,眯起眼睛捕捉着那点摇曳的暖黄色灯火,扬声问:“是方图吗?”
只是二次确认,第一次是辨认灯光的信号,织文在丁新语的仆人中是最耐烦不怕琐碎的一个,凡事谨慎,这也是丁新语选中他的优点。
“是我。”下面即刻传来应答,果然是方图那把熟悉的声音,“公子歇息了吗?”
“还没呢,一直在等你。”
织文举高那盏还是被他拎出来的灯笼,烛火照亮了月光不及的船舷阴影,一条人影敏捷地顺着软索攀爬上来,双足落地以后,长长地呼出口气。
织文定睛打量了方图几眼,见他满脸倦容,知道是连夜南下追赶他们所致,同情地道:“要不要先洗把脸,喝口茶?”
“不用了,”方图抬手抹了把脸,勉强振作起精神,苦笑道,“走吧,公子还等着我的消息。”
织文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大亮,月光平平地铺满了甲板。丁新语依然站在船头,河风从背后吹过来,将他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
织文熄了灯笼,默默地立在一侧,留心防备着不远处的船家。方图快步近前,撩起衣衫跪下,朝丁新语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公子。”
“起来,”许是吹了太久的河风,丁新语觉得喉咙发痒,有些干涩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幸不辱命。”方图慢慢地站起来,垂着手恭谨地答道,接着细细地详述了整件事的经过。他是办老了差事的,最清楚丁新语的脾气,所以并不敢自己随意判断,而是事无巨细地都重演了一遍。
“洪先生说,他挑的是个新人,偏巧又是‘荣华门’的弃徒,一身货真价实的‘朝露’内功。洪先生说,只要是对北狄稍有了解,都不会认错她其实是个北狄刺客。”方图沉浸在当时的语境中,皱眉道,“小的也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都知道荣华邪教的厉害,那朝露内功专长于行刺,练到极致的高手,号称能在百万军中取得上将首级……小的当时觉得不妥,便大胆请问洪先生,睿王并不会武功,若是那女子真的行刺成功怎么办?”
他临时住口,犹犹豫豫地抬头看向丁新语。
“他怎么说?”
丁新语不知何时侧转了半身,目光望向辽远的江面,看不清面上表情。
“洪先生说,”方图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有点委屈地小声道,“说我真不像公子的人,让我有什么疑问,回来自己问公子……”
他短促地抽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公子,自从朝廷清剿……之后,洪先生的性子越来越古怪了,您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何必要与他打交道?我那天遇到一个人,他让我带话给您……”
他又重复了宁郁那番话,焦虑地道:“那人武功太高,小的生平所见,怕是只有洪先生可能强过他。小的没法子再跟踪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为何会得知公子您的身份,但小的觉得他对公子并无恶意,这番话也旨在规劝--”
丁新语倏然回首,睁开双目,眸光灿若星辰,月色顿时被压了下去。方图与他对视了短短的一瞬,唬得慌忙低下头,只觉得胸腔里心头乱跳。
“公子,”织文见方图跪在那里吓得双股乱战,忍不住出声解围,“方图年纪还轻,不懂事……”
丁新语摆了摆手,织文噤声,担忧地看了方图一眼,胆怯地低下头。
“不必说了,”丁新语淡淡地道,“我不怪他,但是那些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遍。”
织文躬了躬腰,方图则是又跪下磕了个头,这么短短的一瞬,两人都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那人用一颗围棋子打掉了你的匕首?”顿了顿,丁新语追问道。
“是,”方图擦了擦额头的汗,斟字酌句地答道:“不仅如此,他还用一颗围棋子杀了洪先生安排的女刺客。幸得他及时出手,不然睿王和杨五魁真要丧生在那女子手里……”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含沙射影地刺了一下洪先生。
什么人想要救睿王和杨无端的性命?丁新语略想了想:“不是苏庭嘉?”
“不是,”方图肯定地道,“小的见过苏道长,那人虽然用草帽遮颜,但看身形举动,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难道是他?丁新语思忖了片刻,便不太感兴趣地将此事放到一边,又问道:“睿王和杨无端怎么样了?”
“不太好……”方图面露不忍地回忆着两人的惨状,“睿王将计就计烧了悯忠阁,小的急着回来覆命,并没有多待,临走的时候看他们的样子,就算能保住性命,怕也要元气大伤。尤其是睿王,身伤加上心伤……小的听说,王妃也就这几天了……”
月亮缓慢地行至中天,江风不断,看似平静的江面上其实微波起伏,远望去尽是破碎的银光。丁新语再度转头望向江天辽阔的深处,心头微感燥热,像是这沁凉的夜风也吹不熄在他体内缓慢燃烧、却经久不熄的一把火。
他烦闷地想着,杨无端受伤并不在计划内,那本《经世致用》他尚未读完,若是她有个万一,他的诸多疑问真不知道问谁。
又轻蔑地想,什么时候轮到一介武夫来评价他的所作所为?
至于睿王……
“睿王最好能挺过去,”他如月色一般漠然的嗓音伴着水波荡漾开来,“新党有他好过没有他。若是挺不过去……也罢了。”
丁新语将双手负到背后,唇角噙起一抹冷冷的笑意,悠悠地道:“钟鸣鼎食帝王家,他既姓了百里,坐拥这江山万里,总不能白享供奉,却没有一星半点为此舍命的信念。”
“罢了。”他又重复道,轻之又轻地叹出一口气,“且看着吧。”
“且看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第四卷 王孙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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