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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师生


监考官催着贡士们入座,杨无端满头都是冷汗,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本就混乱不堪的脑子里像有个声音在尖叫:“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一只手在她肩后轻拍,她蓦地转过头去,身后站着一名绯红袍的官员,因为离得太近,又遮挡了阳光,她只大约看清一个黑乎乎的背光轮廓。

        杨无端退后一步,这才看清对方的脸。

        那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官员,披着五品官的绯红罗袍,腰束玉带,一张俊美的脸上漠无表情,凤眼斜飞,冷冷地瞧着她。

        --丁新语。

        丁新语现在的官职是翰林院侍讲,又是本科会试主考,出现在这里必是来监考殿试。杨无端定了定神,躬身向他行了个礼。

        丁新语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之下,眼光冷若寒星。他微微颔首回礼,背负着双手顺着谨身殿前的台阶往上行,杨无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无关人员都已经清扬,留下来的只有贡士和监考官们,为了彻底杜绝舞弊,连内侍、宫女都被赶走,几名铠甲鲜明的金吾卫背朝这边,远远地守在甬道口。

        杨无端跟着丁新语走到谨身殿前的殿试场地,桌椅都已经布好,她不用看也知道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属于自己。

        等贡士们依次入座,监考官开始发卷,杨无端第一个拿到,只有薄薄的两张,一张题目一张答题纸。

        她当然不会觉得意外,因为殿试按惯例本来就只考一篇策论,这对考生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当然是耗时短、难度低;坏处则是考生没有办法像会试那样全面地展现自己。会试的题目多,一道题没考好还可以用另外一道来补足,而殿试如果倒霉遇到不擅长的题目,很可能十年寒窗的辛苦就尽赴东流。

        虽说考上贡士就一定能做官,殿试不会再行黜落,但科举时代的残酷就在于:殿次的名次基本上就决定了官员未来的前途。

        三榜出身的进士一辈子只能徘徊在末流,仅有一榜和二榜的前几名才有资格入翰林院,踏出将来入阁为相的第一步。所以考生们也都憋足了劲要为自己的人生搏一把。

        今天虽然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事到临头杨无端倒平静下来。她并不急着看题目,先闭上眼睛、调匀呼吸,直至确定将所有杂念都摒除在外,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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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任礼部尚书古斯通是旧党的前辈,周燮下狱以后被临时召回。这老头早已过古稀之年,还染上了令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绝症,即使穿着一身崭新鲜亮的紫袍依然挡不住由身体内部透出来的死气,单是站在那里都不停地浑身颤抖。吏部尚书楚巨才守在他旁边,每当古斯通抖得站不住,便偷偷伸手扶他一把。

        更麻烦的是,古斯通是监考的主官,开考前还得讲几句,但他的牙早就掉得差不多了,瘪着嘴哆哆嗦嗦地说了半天,在场的监考官和考生们愣是没有一个听懂的。看到众人面面相觑的傻样子,楚巨才硬着头皮在身后扯了扯老头,乘他分神住嘴,赶紧宣布开考。

        丁新语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这幕活剧,吏部尚书楚巨才也是旧党,在场的监考的部堂级高官中,旧党竟占了大半,与新党的诸名品级较低的官员站得泾渭分明。

        他心知这是皇帝陛下在搞平衡:拿下了新党的周燮,便让他独自主考会试,有机会为新党补充血液;怕新党势力过于膨胀,所以殿试又迫不及待地卖给了旧党。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丁新语厌恶地想,杨瓒有什么资格鄙夷官员结党,那都是被皇帝逼的!

        想到杨瓒,他连带着想起那个女扮男装的杨无端,阴暗的心绪竟稍微好转,目光向她望过去。

        那家伙就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位置,那是当然,她可是他亲点的会元。丁新语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点点,这次却不是因为嘲讽。

        他瞧着杨无端笔不加点地在纸上书写,嘴唇紧紧地抿着,两道秀气的眉头皱到一起,三月东升的太阳斜射过来万道金光,映在她腻白的皮肤和淡红色的唇上,当真称得上色如春晓。

        丁新语放肆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却又有些犹疑,她……真的是女扮男装?

        丁状元少年的时候风流不羁,没少眠花宿柳凭红偎翠,最荒唐的时候,他瞟一眼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就能执笔绘出她的不着寸缕的春宫图,尺寸相差不过毫厘。

        像他这般眼力,自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在他面前假扮成男人,却在四年前遭遇了生平唯一一次上当受骗,就是因为这个杨无端。

        他事后安慰自己说当时的杨无端还没有发育,根本还是个孩子,看不出很正常。留园的时候他也很肯定地告诉睿王她是女人……而事实上,他依然存疑。

        杨无端登记上来的年龄是十七岁,以丁新语的目力,她至多十五岁。不管十五岁还是十七岁,在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怎么可能依然没有发育?

        丁新语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往杨无端胸前遛,越遛越迷惑……他能看出这家伙在肩膀和腰臀的衣物上都动了手脚,但这个胸……听说增高的,没听说有填平的啊!

        而且这家伙除了长了张女人脸,举止作态半分不像女人,耳朵上也没有穿孔,除非她从出生开始便被当成男孩儿教养,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再说那张脸,长着女人脸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杨瓒跟她还有几分相像……不对不对,丁新语举手捶了捶脑袋,将自己从怀疑的深渊拉回来,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坚信直觉--这家伙一定是女人,只能是女人!

        “丁侍讲,”楚巨才隔着远远的距离故作关心地道:“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丁新语的手还停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闻言又揉了一会儿,这才放下来,若无其事地行礼道:“下官只是犯了头疼旧疾,谢楚尚书关心。”

        “那就好,”楚巨才“呵呵”笑了两声,皱起一张老脸道:“在场的都是会试选出来的英才,按官场的陋习,都算是丁侍讲的学生,若是丁侍讲没法子瞧着他们考完,可算不得善始善终啊。”

        他话音刚落,周围无论新党旧党的监考官们全都惊愕地看过来,抽气声此起彼伏。

        官场上的师生联盟有结党嫌疑,所以从来只能做不能说,而会试之上更要设殿试,正是为了将进士笼络到皇帝袖中,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更何况现在是紫禁城内、谨身殿前,“卧榻之侧,岂若他人酣睡”,楚巨才这番暗示丁新语结党营私的诛心之言,是要把他架到火上烤啊!

        丁新语长眉一挑,那双眼睛里的星芒闪闪烁烁,最终凝为寒冰一般的目光,定定地扎在楚巨才脸上。饶是楚巨才老奸巨滑,脸皮也不禁僵住,再也笑不下去。

        那边的考生们在一无所觉地答卷,这边的监考官们心思却并不在他们身上,旧党的官员们满脸幸灾乐祸,不知多少人在为弹劾的折子打着腹稿;新党的寥寥数人焦虑地围拢过来,他们比丁新语品级更低,即便有心相帮,却也没资格插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丁新语盯了楚巨才一阵子,却并没有出言辩驳。

        相反,他垂下眼睫,唇角轻挑,姿势标准漂亮地作了个揖,道:“楚尚书说的是,下官为国选材,本就该善始善终。”

        居然是认同了楚巨才的指责!在场所有官员又是一阵哗然,声音大的甚至惊动了那边的考生。

        杨无端被打断思路,有些不满地循声望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丁新语一个人站在一群紫袍的高官之前,虽然在拱手行礼,从后脑勺到腰背却挺得笔直,身体语言里有一股子掩都掩不住的狂傲之态。

        她不由地放下笔,撑着头看了一会儿,心道,也罢,有他做老师总比别人要好。

        ------题外话------

        我是夜行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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