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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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卓宜握袖箭的手指紧绷。
常乐绵延。
她怎么能常乐绵延呢。
身不由己,又何以为乐?
回忆起那漫长的两年,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独守在京,以为清西军的捷报会源源不断而来,却接连让她失去了最爱重的两人。
他们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那些时日怎么熬过来的呢,她至今都不敢细想,只记起每回精神恍惚,她都会摸出国公府,像受到了记忆深处某些场景的牵引,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幼时赵清和惯去的武馆,吕昭爱去听曲儿喝酒的风月楼,还有宿醉后他二人最爱去的一家馄饨铺子……
清西郎儿战场抛头颅洒热血,将南蜀铁骑拦在关外,南蜀谋划数年吞楚灭魏的蓝图就此付诸东流,清西军为国浴血的故事经人传颂,大魏这几年渐渐走出重文抑武的低迷,不少勋贵子弟也以从军历练为荣,使得昔日门可罗雀的武馆并了后院相邻的几家店面,生意兴隆,多处修缮一新,成了城西的一处标志。
可是卓宜再也找不到赵清和爱歇息的那片檐下。
风月楼几经转手,换了好几个老板,再没有吕昭爱听的东吴曲乐,爱喝的秋露白。
至于那家馄饨铺子,早已搬走,不知道支去了何处……
所有的一切令她陌生。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肺腑深处被人捅了一道,格外凄凉的双眸灼伤了赵清卿的眼。
“皇后娘娘,心如死灰的滋味您尝过么?”吕卓宜眼底的怨愤蔓延开,那双吕家人才有的修眉挑目与生俱来的深情缱绻。
喜极媚从中生,恨极则切骨缠绵。
此刻便是恨透了。
天意弄人,她心死之际应了太后的遗诏,进宫为妃,没多久却发现最想念的人死而复生,赵清和就是赵清卿,还荒谬地成为了皇后。
赵清卿轻道:“卓宜,我并非有意瞒你……”
“你无心之失?”吕卓宜的愤怒被她这轻飘飘的话彻底点燃,双目通红地瞪她,“十年了,整整十年,你竟从未跟我袒露一句实话!赵清和,你是多以赵清卿之名为耻啊,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享受着我们被你玩弄于股掌?”
赵清卿眉梢微动,卓宜恼她竟不是因为她假死,而是瞒她女扮男装?
她正要解释,吕卓宜竟不管不顾,狠狠摔了袖箭,冷道:“什么夜来袖箭,什么生辰之喜,你以为我稀罕?”
泄愤完,她甩袖离开,真叫一个决然。
这孩子,还是不肯原谅她啊。
低垂的暮色下,赵清卿看着淡青色的身影携了两婢行远,内心复杂难言,但总归是不好受的。
吕季阳啊吕季阳,该拿你这大侄女怎么办才好呢。
这种无助简直堪比她驻守空城,而十万敌军兵临城下,她低下头,看向被弃如敝履的暗器之王,也不去捡起,不知不觉间心神恍惚起来。
不远处的冯姑姑没见皇后来唤,不敢贸然过来,便远远静候着,然而也没过多久,那个愤愤离去的舒妃又独自折回来了,走到主子身前。
檐下悬起的一盏硕大的宫灯,照出了一团清冷的影子。
是吕卓宜蹲下,捡起了袖箭。
赵清卿诧异:“卓宜?”
吕卓宜起身看了她一眼,把袖箭揣进袖中:“我同你置气,本就不该迁怒我小叔父。”
赵清卿渐渐扬起唇角:“好,都怪我。”
这一笑,眉宇间的愁绪都被熨平了,浑身轻松不少,显露出她往日的意气风发,侧面迎来一阵风,撩起她一边的裙角。
她一手抬在腰腹间,一手垂在袖中,静立时是无双的英姿,便是那一身繁重宫装都遮掩不住。
吕卓宜看着暮色灯火在她眸中流转,这样略显佻达的眼睛竟嵌在女子明丽的脸蛋上,也不怪她雌雄不辨,误了自己。
心里虽缓和了些,也没给她好脸色道:“我还在生气。”
赵清卿一眨眼,仍笑着说:“好。”
这是止禹死后,她唯一一次真正开怀,因而回清凤殿时脚步都松快许多,也不追问走前要蓉蓉炖的鸡汤,经过正殿见海棠花还原地摆着,不由留意了一眼。
不知是否没晒到阳光的缘故,只觉得花团似乎是不如晨时开得那般鲜艳,她本不想理会,临要往偏殿用晚膳前还是停了脚步,同冯姑姑道:“姑姑不必扶我,劳烦你跟蓉蓉将花先挪去后院,挑个时日我们栽种到院中,好生养着吧。”
冯姑姑大喜,心道娘娘总算是收下了太傅的一番心意,太傅那里好交代,娘娘这儿颜面十足,这样两全的体面,够她家主子在后宫直起腰杆说话了。
赵清卿没考虑这么多,一门心思都在回忆卓宜的喜好,这小孩性子直,易生气也好哄,她得多上上心,趁着还在宫中,把这个小祖宗哄好,没了后顾之忧,她之后也好放心离去。
次日,天气已回暖甚多,阳光充沛,国公府的东郊马场依山傍水,场上视野开阔,将远处青山上的佛寺钟楼都一览无余。
四周赤旗猎猎,春风和煦,正是适合击鞠的时节。
看台中央之位留给了后妃和身为主家的荆国公夫人,坐席以透光的青丝帐幕分隔开,却也能彼此看见身形轮廓,两边则是与国公府交好的高门世家,以及那日宫中晚宴同席的贵女们,大魏男女大防的讲究渐淡,有些贵女也纷纷带上了自家的兄弟,指望能在球场上大展身手,她们也能与有荣焉。
只身前来的几位女眷赏花那日熟络起来,恰好凑了一席,不一定擅长马上的功夫,却也都是穿着精心挑选的精美骑装,喝着茶吃着糕点。
郭月璇无法与温妃同坐,正是无聊,又是头次能看见齐都才俊济济一堂,目光四处逡巡,很快被右邻的一席吸引。
一侧的梁司薇先前同她接触过几回,看出了她一门心思就为嫁个好郎君,笑着打趣道:“月璇妹妹,那是裴家姐姐的堂兄,自修公子。”
裴毓脱险不过几日,收了邀帖坚持要来,裴尚书不放心,自己的儿子调任外地,便请裴太公长房唯一的子嗣,裴毓的堂兄同来,以防那日宫中之变。
她们这席女眷自然不知道个中缘由,只隔着一层青帐,都能感受到裴自修雅致斐然的一身丰姿。
郭月璇家中的兄弟不成气候,整天混迹于秦楼楚馆,攀附权贵公子,哪见过这样的男子,看呆了,木然开口道:“裴家的那位自修公子……”
梁司薇掩帕笑道:“可不是么,齐都这些簪缨世家,也就裴家一门不屑荫官,偏要以科考入仕,连出三个状元郎,这位裴大人更是未到及冠之年就已连中三元,曾是太傅代圣上钦点的翰林院修纂呢。”
一旁有个世家女,听到她如此捧高裴家,心生不满,语气明显不痛快:“薇姐姐此言差矣,若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子,怎么如今调任到西州那个贫瘠之地,还是个既没有实权又没官声的武职。”
话糙理不糙,同席女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底都有些认同,就连原先对裴自修印象极佳的郭月璇心中都有些犹豫,任他是什么品级,与京官一比,却到底是清贵人家眼中不入流的外放武职,众人都不再搭话,默默吃茶。
这话被邻席的裴家兄妹听去了大半,裴毓自小在族学念书,内心有多敬重多崇拜这个天资聪颖的堂兄,就有多不解他当初自请西州武职,但她读书明礼,眼界不同于寻常深闺女子,深知大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的道理,见裴自修神色自若地品茶,恍若未闻方才女眷的评议。
正巧这时,有丫头进来通禀,两位少年时同他交好的世家子弟来找他一叙,唤他从帘后出来。
裴自修随丫头出去了。
堂兄同人在外攀谈,裴毓便独坐席间,却听青帐那头有人淡道:“映臻旧时在扬州便听说过这裴大人之名,可谓是有天纵之才,他在翰林院两年得朝中上下赞誉无数,后来又是主动请调西州宣抚使同知这一空缺,代天子驻守我大魏要塞,协掌的是西境三州的军务,官至正五品,对上谏言改革,对下抚恤贫苦百姓,这几年他在边西军民中的声望甚至不亚于小将军……”
说着,江映臻平静的目光冷淡起来,看向先前挑刺的世家女:“这位姐姐不知从何断定的裴大人‘没实权又没官声’呢?”
在座的即使平日对西境军务孤陋寡闻,但如何也听过小将军赵清和的事迹,能与他声望相匹敌,想必裴自修也是做了番成绩出来的,内心再不敢置喙,梁司薇更是出声夸赞裴大人不愧是世家子弟的典范。
那位世家女叫一个商贾女儿这番话讽刺得颜面全无,气得面上也不装了,细白的一张脸也不再温婉,只哂笑道:“正五品能如何,声望不亚于赵小将军又如何,他本事再大,也就只能在西境巡查军营,他裴家哪一代不是任着朝中要职?至于他一介同知,仕途这块却是全然指望不上了。”
郭月璇听到这话,好不容易跃动起来的心彻底凉了。
帘那头的裴毓修养再好,也忍不住皱眉,却又听江映臻声音沉了沉道:“裴大人出生在有从龙之功的裴府,是长房嫡孙,又是凭自己本事考出的官职,眼看就要扶摇直上,前途不可限量,王姐姐觉得裴大人为何放弃大好仕途,请调西州?”
王婉被她问得一愣,来不及回应,又见她起身,居高临下道:“映臻才疏学浅,尚且知道班超励志报国,投笔从戎的典故,如今你我安坐在这里,还能如此闲情逸致品茶策马,也是靠着许许多多像裴大人这样不计名利,屈身在西境的能人。”
说完,江映臻便从看台后方掀帘离席,那位世家女自知理亏,涨红着脸不再发作。
梁司薇见状又开始和稀泥地缓和气氛,说起家中的趣事,这才将众人逗得一笑,将方才的不悦抛诸脑后。
裴毓倒是着实吃了一惊,想起那位首富之女并不算出众的模样,但对谁都和颜悦色,极好相处,方才竟然为了替堂兄说话,时刻大方带笑的嗓音都冷了下来,还开罪了一席的人。
江映臻携了一婢往草场深处走远。
裴自修顾着同友人说话,却是没留意这头的动静,也没有看见淡蓝骑装的少女路过他身边时脚步放慢,几句话后,他暂别二人,挑帘进来。
裴自修一掀衣袂,坐与裴毓一席,见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笑道:“你个小丫头,一直望着为兄做什么?”
这些年来倾慕堂兄的女子委实太多,就连当初在族学念书时,其他几房的妹妹都能因为堂兄争风吃醋,何况他对男女之事很是看淡,给他说亲的长辈都无功而返,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因而裴毓没有提及江映臻,只是摇摇头,露出笑容。
恰好两人现下独处,她不由说出心声,微微叹气低声道:“如今西境安定,堂兄你才能来京代刺史回禀西州事务,下月又是大伯忌辰,好在太傅照拂,宽限你延缓些时日再离京,可到底西州不如京城有家有亲人,如今堂兄漂泊在外,尤为不易,大伯和大伯母泉下有知,怕是也要心疼了。”
裴自修莞尔道:“我们家阿毓果然是大人了,都知道担心起为兄来,不过……”说着,他眉间一凝,沉道:“你还是要多上心自己,对那日在宫中意图害你之人可有眉目?”
裴毓摇头苦笑:“据穆将军所言,那个领我去承乾殿的宫婢只是在顺德殿当差,事发后在御花园失足落水,溺毙了一夜才给人捞上岸,此事又干系我的清白,更不好大张旗鼓去查。”
裴自修对堂妹不争不抢的性格了如指掌,她自是不会明面上冲撞宫中贵人,而让加害她的人能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只能是威胁到了那人什么,如果他料得没错,那人便在这些女眷当中,想到这里,他不禁环顾四周,心中认真衡量起来,神色也变得冷淡。
裴自修是个有涵养的谦谦君子,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任谁同他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裴毓也是第一次见堂兄这般冷冽,看呆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堂兄,此次回京,你好像变了许多。”
裴自修回神,抬眸看他这个单纯的妹妹,笑容温煦:“说说看,哪里变了?”
裴毓斟酌了下,道:“从前只觉得堂兄你有惊世之才,高高在上,常人难以企及,又是族中最耀眼的存在,给阿毓的感觉是鸿鶱凤立,不循常流的清高,如今呢,竟然如此接地气,对阿毓的安危也甚是关心。”
裴自修笑道:“这是怪我从前在京中没有好生照顾你了?”
裴毓脸上一红,垂头道:“阿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堂兄从西境回来更有人情味儿了。”
裴自修道:“看来我们阿毓还是比较喜欢如今的兄长。”
“能亲近的阿兄,阿毓自然更喜欢了。”
裴自修淡淡一笑,抬手揉了揉堂妹的脑袋。
这幅兄妹情深的画面正巧落在赵清卿眼中,她刚下车朝主位走来,身后一行宫人,可谓排场浩大。
冯姑姑自从得知荆国公府办击鞠会,早为赵清卿选中了红艳艳的骑装,今日穿在她身上,艳而不俗。
这一身劲装竟让人忽略了她行走的缺陷,加之抬眉敛目平静而爽达,那是从内到外修炼的不凡气度,光是在场边下马车,撩帘时的惊鸿一瞥,都让高台在座的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席位间的人声也因她的到来随之喧哗,裴自修转头去看。
“皇后娘娘来了。”裴毓心存感念,直起身隔着老远便朝她福身行礼。
赵清卿看到后,轻轻颔首。
她越走越近,五官轮廓逐渐清晰,直至青帐挡去了她的身影,她落座主位,众人起身,隔着幕帘行拜礼。
裴自修却是僵坐案前,一动不动。
“堂兄。”裴毓低声提醒他。
裴自修这才反应过来,朝着主位跪下行礼,待内监传起身令后,他还是怔怔地发愣,裴毓着急,边轻声唤他边扯他的袖子。
裴自修回过神,坐回几案前。
裴毓见他如此失神,不好做多揣测,端起茶盏抿了几口茶。
过了许久,就连宁太傅携了叶不寻前来,被国公府的婢仆引到主位右席时,引起不小的动静,他全然不在意,仍在垂眸,似是回忆着什么。
裴毓没忍住轻轻喊了声兄长。
裴自修与她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主位方向道:“那便是皇后娘娘?……小将军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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