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眉岭三千世界雪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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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青年携着她,在一棵歪脖子古树的身上伫脚。
他同她幼小的身躯隔着一层白纱,透着刺骨的凉意,姬小松打了个寒战,眼里却涌出了滚烫的泪:“姐姐,我好想念你……”
抽抽噎噎大半天,却只有这一句话。
哭诉之际,雪飞霜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并退后了半步。
姬小松对雪飞霜的疏离习以为常,只觉得这个姐姐面冷心热,待自己像亲姊妹一样的好,此番又救了她的小命,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才好。
“姐姐,我说我恨你叫我等了那么久,你信不信?”姬小松明明是笑着,说着说着,情不自禁淌泪,“没见你前,我确实是恨的,你答应了我一定回来,可我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你的身影。我把小虎留下,孤身去找你,这么大的山谷,除了冰就是雪……我想我娘了,我真的好想她,她从来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雪飞霜看着面前哭泣的孩子,忽然想向他解释自己并非故意来迟,但他的行为从不同不相干的人解释半句,犹豫的片刻,已过了时机。
姬小松破涕为笑:“不过,姐姐又来救我了,姐姐没有抛下我不管。”
雪飞霜轻轻问:“那你还恨着我么?”
姬小松微愣,眼睛弯成月牙状:“我心里欢喜姐姐,又岂会恨呢,方才是气话,算不得数的。”
瞧着她那副无赖的小模样,雪飞霜的神色柔和了几分。
师父常对他说,他耳根子软,在山谷里也就罢了,如有一天出山,总是受不住女人的花言巧语,做出有损修为之事。
不知为何,看见姬小松的音容笑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师父的警告。
“姐姐,你有法子再跳到山崖上头去是吗?”姬小松道,“我们先上去好不好?我认识了一位老爷爷,他待我也很好,只是中了你们谷中的迷魂网,神经失常,他一个在上面我不放心,我们上去,你先救一救他。”
雪飞霜听见谷中有外人闯入,携姬小松飞至山峰处。
山峰绿意葱茏,一派春色,老头正和一人斗得激烈,那人身穿魔教的水天色云纹袍,眉头拧紧,似有厌战之意。
这时,老头肩上已中掌,那人本可使劲全力,可掌风临至,他竟收了七八分力量,一掌下去,老头只是向后倒退几步,不曾重伤。
那人没想到的是,老头后退数步后,捂住胸口,嘴角流下几滴黑血,那人无比惊愕,又似万分自责,脱口呼道:“爹!!”
老头儿擦掉唇边的血迹,嘿嘿一笑:“乖儿子,咱们再战!”
那人喊道:“爹,不要打了,你将经书拿给孩儿吧。”
老头却置若罔闻,口中喃喃:“哈,我藏头露尾,你露尾藏头,好玩真好玩,你我的功夫倒好似相生相克,谁也奈何不了谁。”老头棋逢对手,意犹未尽,“臭小子,你的招数有点意思,我们再比一场!”
“爹!你怎么了?”那人发觉有异,心道:“我爹怎么不认得我了,噢对了,此前他老人家遭魔教围攻,受了重伤,没想到竟伤得这么重。”
血浓于水,那人心头一酸,手中的招式渐缓。
即便如此,数十招过去,老头已有不敌之势。那人多次央求他停手,老头哪肯听他。纵有克制,可高手过招,哪能顺他心意,一招一式难免伤到爹。
那人正心急火燎,只听老头嘿呦一声,劈山一掌直逼面门。
“父子之争”外人不便出手,姬雪二人在旁观战。
雪飞霜自是无忧,姬小松却暗暗为老头揪心,本以为老头那一掌有大胜之势,然而,一道黑色的阴风骤然卷来,只听老头啊呀一声,再次看时,已倒在血泊之中。
那人举起双拳,慢慢摊开,干干净净的双手竟沾满了血迹,他双膝跪地,悲恸大喊:“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紧接着,一本泛黄的经书散开页,白纷纷飘落在地,似是老头衣兜里滑落之物。
那人拽住一页,狂喜:“活死人经!是活死经!”说着,疯了似的拾捡,可经书有百页之多,哪里是一时三刻能捡完的。
一旁,老头捂住小腹的血窟窿,目色呆滞,奄奄一息。
意外来的如此之快,姬小松快步奔到老头的近前,雪飞霜担忧那人悲愤之下会做出狂事伤害到她,只好紧跟其后,看见老头的伤势,雪飞霜微微一怔,抿唇不语。
姬小松痛苦不止:“怎么突然突然就……老公公,你没事的对不对,你武功这样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老头呵呵一笑,冷冷的望着不远处疯狂捡书页的男人,那模样,哪有半分疯癫的意思。
这一幕落入姬小松的眼中,来不及细想,老人骤然抓住她的手臂,把二人的关系拉到极近,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颤颤巍巍说道:“孩子……你是如是的孩子,对吗?”
姬小松惊愕了一瞬,重重点头:“我是。”可我娘已不在人世了,她把这半句话吞进肚子里。
“好孩子,我要你答应我,”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把我给你的东西……烧了,烧得干干净净,答……应我。”
老头闭上了双目,姬小松抱着他,呆傻住了,雪飞霜上前一探鼻息:“已经死了。”见姬小松不理睬他,雪飞霜只好把她从死人坏里抽出来。
姬小松想着老头的遗言,并不曾记得他曾授过自己何物。
“龚天仇,你这个弑父夺经的无耻之徒,别想活着下青眉山!”
说话人是个十五六岁的粉衫少女,面如桃花,口齿伶俐,但见她风尘仆仆,身边的马驹也十分疲惫,看来是刚刚跋涉上山,正撞见了这一幕。
那人没想到这个突然冒出的小姑娘居然识得自己,又听她朗声道出自己的罪孽,竟起了杀心,掌心一翻,打了过去。
小姑娘年纪虽轻,但出手成熟稳重,颇有大家风范。
姬小松见她力孤,求助地望向雪飞霜,雪飞霜道:“你和她素不相识,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又添了一句,“这位姑娘看上去有点聪敏劲儿,未必会败。”
少女亮出一条拐棒,棒身围在腰间旋转,有如水蛇一般灵活多变。龚天仇后退一步,冷笑:“原来是你。”
少女道:“你竟识得本小姐么?”
龚天仇盯住她的兵刃:“在下见识短浅,天下使刀使剑的未必识得,可将这条紫金拐棍挥出名号的,除了蓬莱山迷亭君再找不出第二个,我猜,你也姓迷亭?”
少女趁他说话的功夫,偷身上前,抢先出招。
龚天仇夺得经书,不愿恋战,只想将她打退,招法中自然毫不留情。
姬小松指了指:“姐姐,你认识她吗?”
雪飞霜心道:“那姓龚的男子说得不错,这女孩功力不足,可一套棍法却精妙绝伦,先前男子手下留情,刻意放慢招式,为的便是看出女孩的师传,其实倒也不必。”
蓬莱仙山迷亭君自创八十一路斩妖棒法近些年才在江湖出世,尚且鲜为人知。
雪飞霜此前听师父提起,这位迷亭前辈虽是师父的手下败将,可师父却对他颇为尊重,偶然谈起也只有几句赞许。
只听雪飞霜道:“迷亭家的小辈,能将八十一路斩妖棒运用自如的,想来,是迷亭君收养的义女迷亭彩衣了。”
迷亭彩衣听见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惊,顺着那道声音望去,旦见一白衣青年侧立崖边。
她不似姬小松那般无知,看得出雪飞霜实是一男子,她自觉义父芝兰玉树,当世无人能及,可初见雪飞霜,只道惊为天人,十五六岁正值情窦初开的年岁,雪飞霜冷淡淡地朝她瞥一眼,她心中竟漏掉一拍。
龚天仇倒抽了口冷气:“你义父也来了么?”
迷亭彩衣冷笑:“处置你这种角色,倒不必请我义父现身。”
迷亭彩衣依从义父尊命,来护送姬家母女平安归庄,义父神算,奈何还是来迟一步。
她人到时,满目疮痍,遍地死尸,想来姬氏母女也免不了遭遇不测,她只好打道回府,路上却见一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到青眉山上去,像是魔教中人。
她悄悄跟在后面,来到了山峰上。
龚天仇只道迷亭君也在,不愿恋战,他一手执经,一手撅了根枯木枝,轻轻一点,点中了迷亭彩衣的小腿,腿肚吃痛,她却强忍着,不肯认输。
龚天仇见她不见棺材不掉泪,只好再战。
“迷亭姑娘,你打不过我,我也不愿伤你,咱们停战罢。”
迷亭彩衣瞧出他的心思:“你不是不愿意伤我,而是不敢,你怕我义父也在这儿,你打不过他,对不对?”
“迷亭君贵为武学泰斗,我自是不敌,可女娃娃你年纪轻轻,何必为此丧命,你我无冤无仇,莫要再纠缠下去了。”
迷亭彩衣:“你弑父夺经,大于灭祖欺师,江湖中人人得以诛之,你以为你杀了我,天下人就不知道你的真实嘴脸了么?”
“牙尖嘴利!”
龚天仇怒不可遏,心道:这女娃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却始终不见迷亭君现身,难道是拖延之计,我只需快快将她打发,山下自有掌教接应,可放过了她,她定会四处宣扬诬蔑。
没留神,一只冰凌自虚空中击来,擦破了手背。
龚天仇一看,冰凌在地面钻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竟有拇指般大小。
龚天仇没想到深山野林竟有身怀绝艺之人,他闻声一望,却见雪飞霜年纪轻轻,气质清冷,他心里觉得古怪,又说不出道理。
目光落向白衣青年身边的女孩身上,他骤然呆滞,心里默念着:“如是……如是。”
偷袭本不光彩,可生死关头,又是对战这么个不忠不孝之人,迷亭彩衣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见龚天仇突然失了战意,只顾痴痴地盯着一处看,她乘机一掌打在胸口,用了十分的力。
龚天仇回过神来,胸腹一阵剧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心有不甘,可伤势极中,再不脱身恐怕危矣。
龚天仇最后看了一眼姬小松,抱起父亲的遗体,施轻功下山去了。
迷亭彩衣欲追,小腿处传来一丝疼痛,走路竟也一瘸一拐,想来是方才龚天仇拿木棍敲打所致,好在他忌惮迷亭君,下手不重,不然一条腿非得废掉不可。
姬小松见她行走不便,上前来扶。
迷亭彩衣笑笑,一个谢字还未出口,她忽然惊喜道:“呀,你是姬女侠的孩子!”说着,握住姬小松的肩膀,大笑,“谢天谢地,你没死,你妈妈呢,义父见到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这个人脸皮子薄,分明很很担心你母亲,却不肯亲自来,他派我来也是一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迷亭彩衣,你叫我彩衣姐姐就好啦。”
雪飞霜站在不远处,见姬小松被晃得晕头转向,眉尖微蹙,他平白的不喜欢迷亭彩衣与生俱来的热情,所以并未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姬小松和她说完话,主动回来找自己。
姬小松丧着脸,却没有哭:“彩衣姐姐,我妈妈已经死了。”
迷亭彩衣微怔,叹了口气,把她搂在怀里。
姬小松只觉得彩衣姐姐亲切温暖,和白衣服的姐姐一点都不一样,她心里有些失落,却还是推开了迷亭彩衣,挤出一丝笑,连连说了两句:“这没什么的,没关系的。”
看到姬小松坚强的模样,迷亭彩衣心中称赞:不愧是姬女侠的遗孤,却不知她的坚强,是多亏了雪飞霜异于常人的冷漠。
迷亭彩衣拉住她的手:“姬妹妹,你和我下山吧,虽然你妈妈死了,可山下还有你舅舅舅母,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来就是为了助你和亲人团聚的。”
听到亲人的字眼,姬小松有些茫然,任由她拉着自己走。
忽地觉得肩上一凉,回头看见雪飞霜冷冰冰的面庞:“不可以,你得和我走。”
姬小松莫名地后退了一步,迷亭彩衣看见姬小松畏惧的样子,以为她是受了胁迫,拦在二人中间,说道:“我要带姬妹妹回家,你是谁,干什么管姬妹妹的事。”
只是和他说一句话,不知为何,脸红扑扑的。
雪飞霜无意理会少女心思,反问:“她没了母亲,又受了重伤,还回什么家?”
迷亭彩衣闻言,忙给姬小松搭脉,心中惊讶:好奇怪的脉象。
姬小松经脉俱断,照常理活不久长,可雪飞霜执意相救,再加上青眉谷得天独厚的修炼条件,她的脉象本是一潭死水,如今又有复活的迹象。
姬小松道:“彩衣姐姐,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听见姬小松这样说,雪飞霜冷峻的面容和缓了几分,说道:“她都说不要你管了,放手。”
迷亭彩衣道:“姬妹妹,我只问你,跟不跟我走。你放心,你舅舅武功高强,不管你是要死还是要活,他都能给你治好的,难道你就不想见一见你的亲人么?”
姬小松:“我……”
见她犹豫,雪飞霜一僵,搭载她肩上的手顺时没了支撑,落了下去。
亲人相聚天经地义,他何苦拦之,于是不等姬小松开口,说道:“也好,早知如此,我也不用苦苦求师父救你。”
姬小松知道,他能将“苦苦”二字说出口,一定是很苦了。
被魔教赶出之后,贺年客性情越来越乖僻,从来只钻研杀人的法子,听到徒弟求他救人,他一面意外,一面冷嘲热讽,扬言要雪飞霜自断经脉,他才肯施救。
雪飞霜信以为真,当下毫不犹豫,贺年客大惊失色,纵是拦得及时,也有十三条筋脉被一掌震碎,他失血过多,晕倒在地,昏迷中仍在哀求师父救她,待他醒来时,师父和姬小松二人竟同时不见踪影。
他拖着残薄的身躯,又在山崖处救了她一命。
没料到竟是徒劳。
姬小松低着脸,拉拉他洁净的衣角:“照顾好小白,我要回家了。”
雪飞霜对七情六欲全然不知,只觉自己心如蚁食,无比难耐,真想将姬小松从迷亭彩衣身边抢来,越这样想,越如火烧。
姬小松见他一语不发,以为他正在气头上,不愿和自己说话,于是叹了口气,和迷亭彩衣离开了山崖。
眼见二人走远,雪飞霜面露痛色,刚上前一步,膝盖一软,毫无预兆地跌倒在地,手中未全然凝结的万年冰凌径直穿透掌心,他错愕了一瞬,血溅在脸上,第一次,感受到了血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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