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志「呼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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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龙飞行系统首次调试档案》:
我是一名试飞员——临时的。
因为这项工作只需要做一次就足够了,并不是一个长期的岗位。起码在我看来,就连这次试飞也不是必须的,如果不是陈队特别推荐了我成为这个临时试飞员的话,我大概都不会想接下这个活。它简单、枯燥、乏味、无趣,只需要登上飞机,然后坐下来,静静地在那里等几个小时就可以了,没有安检,没有值机,没有托运,甚至连同乘人员都没有一个。当然,不可避免的,完成试飞之后需要写一篇水分充足、装腔作势的报告上去,这是我最厌恶的环节。
但无论如何,我没办法找借口摆脱这份工作,那会让陈队被上面责罚的。
在约定时间的半个小时之前,我抵达了他们给我的地址。但在下车的那一刹那,我便怀疑起了地址的正确性。这里看上去可不像是一座机场,甚至都算不上一座广场,每天在我家楼下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来这儿都会因无法展开阵型而骂街,他们骂得可难听了,最起码我骂不过他们……
不好意思,跑题了。
总之,这是一个山坳,只有一条去年刚修好的公路能够让我感觉到一点现代社会的味道,他们不会想把我卖了吧?我的本生相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山猪而已,应该不至于的。
在我面前,站着几名提前到达这里的“技术人员”,他们手里提着几个大麻袋,我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闻上去很香。他们在看到我时便走过来打了招呼,我礼貌地回了过去,并询问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其中一名脑袋大脖子粗的技术人员对我说了一句方言,我仔细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没走错,就是这儿”。
学好普通话有这么难吗?
不,我不是歧视方言,相反,我觉得方言很有意思。但问题在于,他说的是他们本族的方言,听上去应该是偶蹄目的妖怪,总之跨种族交流真的很困难。
我继续问:那么需要试飞的飞机在哪里?
他:马上到。
我便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等待我枯燥无味的航程的来临。这会儿已经是六点过了,天色还很亮,四川地处西南,天黑得一向很晚。我打开手机玩起了贪吃蛇,是的,贪吃蛇,我钟爱这款游戏。玩了两局之后,我听见有人叫我,是那个脑袋大脖子粗的技术人员,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总让我想起我们猪最讨厌的职业:屠户。
他告诉我飞机已经就位了,随时可以登机,但按照计划必须等到七点才能起飞,我可以先上去熟悉一下环境。
我有些惊讶,飞机就位了?我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但是当我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眼前的山坳里确实正停着一架不大的客运飞机,它离我大约有三十米远,甚至我再多往前挪半个屁股都能注意到它打下的阴影。可我就是没发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几名提着麻袋的工作人员凑在飞机头的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这个角度看不清,但猜测大概是在做起飞前的检查。
我收起手机,登上弦梯,走进机舱。这里看上去和普通客机没什么两样,座位在两侧排开,密密麻麻的样子总让我想到沙丁鱼罐头。奇怪的是,我没有见到机组人员,这让我有些茫然:我该坐哪儿?我该向谁了解这架飞机的参数?我要怎么知道航行时间?
我走向驾驶室,想找机长聊两句,我可以理解试飞飞机人员设施简陋,但起码要让我完成我的工作吧。
驾驶室的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里面没有人。
就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旁白的扩音器中传出:你好,你就是这次的试飞员吗?很高兴认识你,我的编号是H002。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警惕地看向那个扩音器,问:你是谁?编号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编号是用来规划的,当一个人用编号而不是名字来介绍自己时,就意味着他的身份非常特殊。哦,我得加一个用于限定的前提:上述情况仅在身上没有“检疫合格”的章时有效。
那个声音说:你就在我的身体里,你说我是谁?
我震惊无比:你是这架飞机?你会说话?我的天,这可比苏联解体刺激多了。
那个声音:我是这架飞机,但我和你一样也是妖怪,会说话没什么可奇怪的吧?大惊小怪的很不礼貌哎。
我:你是妖怪?这是你的本生相?
那个声音:是的,我们这个族群被称为呼吸龙,飞机就是我的本生相。
我啧啧两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呼吸龙?很有意思的种族。突然,我对接下来的航程充满了期待,并且万分感谢陈队帮我争取到了这份工作,否则我将错过多有趣的一次旅程啊。呼吸龙告诉我可以随便找地方坐,于是我在驾驶室坐了下来。
还有十三分钟才到预定起飞时间,我便和这条“龙”聊起了天,我很好奇它们这个种族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含糊其辞地解释说族群很特殊,所以才以这样的方式亮相。
起飞的时间到了,那些工作人员站到了十几米外的地方,从这个角度上我才终于看见了他们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那是大块大块的烤肉,难怪我刚才一直觉得好香。
起飞过程很平缓,不用紧张。呼吸龙的声音响起。
我嗯了一声,放松地把腰靠在了椅背上,专注地观察起起飞的过程来。我实在很好奇,他到底要怎么从这么一个小小的狭窄山坳里起飞?别说滑行提速,在这里他就连转个身都困难。
很快我就知道答案了。
一股逐渐变强的超重感开始从我的脚朝着大脑蔓延,它刺激着沿途的每一条神经,让对应器官分泌出能够让人兴奋的化学物质。我看见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向下坠去,意识到我们起飞了,没有滑行,没有加速,直接原地起飞!这让我的脑子有些宕机,既然你能原地起飞,那干嘛要长成客机的模样?长成直升机不好吗?
不过这些问题不礼貌,我便没有问出来。
我掏出纸笔,开始一边记录自己的感受,一边观察飞行参数。
呼吸龙的话不是很多,我感觉他甚至并不想与我聊天,它飞得很专注,比我玩贪吃蛇的时候都要专注。这种专注的情绪在一阵微弱的起伏声间传递给了我,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他告诉我他在呼吸。我看向机翼上有如呼吸一般渐次明灭的指示灯,大概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很快,我的思绪也像那一呼一吸之间的节奏一样充满了韵律,这感觉棒极了。我很想睡一觉,但我还得继续我的工作。
窗外,那几座小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们的位置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在超过最高的那座山的山巅之后,我望向了前方的地平线,那里有一条很窄很窄的雾蒙蒙的条带,它衔接在天和地之间,好像一块均质的补丁。我不太会描述这种景色,毕竟我只是一只猪。
呼吸龙还在升高,不过与此同时他开始了向前飞行。脚下的大地渐渐远了,当我站在地上时看上去高大的山峰此时也就和倒扣着的窝窝头没什么区别。我又看向地平线,那窄窄的条带变宽了一些,它不再像是补丁了,更像是在不断吞噬这个世界的什么东西。
你如果觉得耳朵不舒服的话可以试试咽口水。呼吸龙的声音响起。
谢谢。我说。
确实,气压的急剧变化让我的身体有些平衡不过来,于是我咽了咽口水。重复几次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但脑子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我便闭上眼休息了两三分钟。当我再睁开眼时,那雾蒙蒙、灰扑扑的条带已经膨胀到很宽很宽了,它不再是“条”或“带”,而是一张能囊括天地的巨大的幕布。
其如穹庐,笼盖四野。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地平线之下拉起了一张灰色的幕布,把整个大地都围在了中间。不过那张布似乎还不够大,它并没有完全遮挡住整个天空,最起码还没有给包围圈“盖上盖”。我调整身子,往上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几乎看不见云层,我似乎在从什么可怕的监牢中逃跑,逃出生天这个词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我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呼吸龙:南京。
我:为什么是南京?
呼吸龙:我也不知道。
我惊讶地:不是你在飞吗?
呼吸龙:照着预设轨迹飞罢了,这是我的工作。实际上,我认为你应该会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这一程的目的地是南京。
我沉默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呼吸龙说的属实,而是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弥合的巨大沟壑,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伙伴或者朋友,否则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他把我当成了他的上司,或是别的什么从属关系。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眼里也许只要不是同族,那就都是从属关系。
我:你很迷茫。
这是基于他刚才那句话推理出的结果,我自认为在心理方面颇有业余专家的水平。
呼吸龙:迷茫?不,你怎么会觉得我迷茫?这太荒谬了,我正带着你毫不动摇地朝着既定的目标飞去。我们正在穿过纷扰复杂的对流层,并将在更适合高空飞行的平流层中度过一个小时的巡航时间……如果这都算迷茫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算得上不迷茫了。
他说得对。我感觉到刚刚颠簸了一下,那是对流层中上部最混乱也最零碎的高空气流导致的,这里不适合长时间停留,得到平流层去……起码于这部分而言,他说得对,但在“迷茫”这个话题上我还是更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外面的环境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那被拉起的帘幕的最上缘,一条亮眼的金丝带突兀地出现了。如果我被倒扣在一个碗里的话,那么那道金光就是从被凿开的碗壁处泄进来的新世界的亮光。我提起笔唰唰记下这些内容,用勉强合格的画工在文字下面潦草地勾了几笔。
那道金光似乎真的是来自一个更真实、更耀眼的世界,它把这里所有的尘埃和细微颗粒都照了出来——这是丁达尔效应。我和呼吸龙正飞行在一片“浓厚”的尘埃云里,从物理学上定义的话它被称作“胶体”,这总让我联想到果冻,我好像在果冻里翱翔。这样的想法仿佛让周围的世界变得黏稠了,黏稠的空气拖拽着上升的呼吸龙,让我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突然有些恐慌:这片天空好像要被“盖上盖”了。
我忍不住催促呼吸龙飞得快一些。他没有回答我,但那闪烁的灯光明显提高了频率。
从帘幕最上缘溢出的金光越来越亮了,突然间我们就冲了出来,离开了那片黏稠的空域。换句话说,我们来到了平流层,我往下望去,大地好像一个漆黑的罐子,把万物生灵都装在了里面。但我除外,我逃出来了!虽然这件事和“逃”没有任何关系,但这种念头让我喜出望外,甚至兴奋得站了起来。
呼吸龙:你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有些兴奋。
呼吸龙:为什么会兴奋?
我连比带划地把刚才的想法解释给了呼吸龙听,着重强调了那种“逃出生天”的畅快感。
但呼吸龙好像很难理解我的情绪,他沉默了好几秒,然后说道:接下来一个小时我们将保持巡航速度,不会有任何颠簸,你可以睡一觉。
他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话题,这让我有些失望。我坐回椅子上,但没有睡觉的打算,保持兴奋地打量着这个更美好更真实的世界。就让那些被束缚在地上的烦恼都见鬼去吧,尤其是那该死的报告,还得归档。他奶奶的,老子在十几公里的高空啦!(归档人“向乐永”批复:此段打回重审!!)
相比起对流层之下的世界来说,这里实在是要明亮且干净太多了,四周的天空给我一种纯粹又宏伟的美感。在远处的天际上,一条又一条长长的云阵列前行,看上去像是迁徙中的巨龙,要从这片云海转移到另一片云海去。在它们下面一点的地方隐约耸立着参差交叠的轮廓,像极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但这里是十几公里高度处的平流层,那轮廓只有可能是奇形怪状的云。
如果,我是说如果,在高高的天穹之上是否真有另一个世界呢?那里也有繁华闹市和绰绰行人,雕梁画栋间尽是一派仙家气象,传说中的天庭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
我接着往前看,突然,几片浓稠的云出现在了视野中,它们就像是洁白的大理石,又有技艺最精巧的工匠在其上雕琢出了流丽自然的云纹。这些云朵的姿态让我无比赞叹,它们静静地停驻在那里,就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浪花……我的笔尖在这里顿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墨水都快把纸浸透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看见了更加宏大、更加震撼人心的景象: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云海,它们就在那几朵打头阵的浪花后面不远的地方,厚实、浓稠且平整,而且是一个漫无边际的整体,不像普通的云那样东一团西一团。云海的边缘就像是真正的海浪冲上沙滩时一样,向上溅起大团大团洁白的浪花,然后又慢慢退回大海里去。
当然,这片云海不会像海浪那样来回冲刷,它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无声地停驻在那里。
这一幕让我屏住了呼吸,我开始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它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封锁,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冻结在了最后的那一刻,眼前的云海是这样,刚刚长长的云龙和耸立的高楼轮廓也是这样。
我问:我们现在的高度是多少?
呼吸龙:海拔11560米左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去。海拔,这是一个多么平整的单位,它描述了我距离海平面的高度。大海就好像是地球的分界线,山川则耸立其上,但在高耸的山巅之上,在那更高更高的地方,还有我刚才看见的震撼人心的云海。
突然,我怔住了。
海之上是山,山之上是海,那再往上呢?
我抬头望去,但只看到冰冷的机舱顶,那里有一块显示屏,上面的数字意味着飞行状态很平稳。我突然明白呼吸龙刚才为什么不回应我的话题了:我并没有逃出生天,只是来到了另一个监牢中。
渐渐的,我也沉闷了下去,再也不复刚才的那种兴奋。
就写到这里吧,敬对流层。
朱启珺,2007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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