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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天步艰难


正如无明的人一样,无明的雾霾同样令身心生怖发惧。

        她似乎毫无拘束地直走横行,心里却是茫然如眼前。

        人们向往自由?可这抓不住看不透的自由,带来的可不是无所待的心安,而是彷徨无措。

        与其说她以恐惧为耻,倒不如说她不习惯恐惧。她不习惯无知与失控,哪怕是庞然大物肆虐于眼前,也是可看到可触摸,而不是现在一片迷雾,无所倚无所明无所确定。

        但她必须往前徐行。因为她唯一确定的,却是脚踏实地,以及意识到自己是在逃亡。她不再害怕追兵,最起码被人目视和追随的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她不习惯的是前方,就如同讨厌惊喜一样讨厌突而其来的侵袭和恐吓。

        毕竟这不公平。

        她选择了低下头,眼睛盯着脚下那平凡松散的土地。她习惯性将额下的发丝轻轻地捋到耳后。啊,是的,习惯性的。触摸到的发丝与赤脚感受到沙石的粗糙感,是她在恐惧中一丝慰藉。

        于是,她低着头,盯着自己那白皙的脚丫子,加快脚步。既然已经找到确定的绳索,那就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她都要跑了起来,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向着浑然不知的无明的未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突然,地面一下子下陷,脚下打滑,她全身摔倒在地上。

        背脊凉飕飕的,她讨厌极了这种感觉。

        但她没有急急忙忙地爬起来。覆盖住讨厌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感觉。她讨厌陌生远远大于脊背发凉。她的脚底润润的,她的头发润润的,她的全身都是润润的。她向前伸展的手,似乎碰到了陌生的水,凉飕飕的水,润润的手。

        她慢慢地缩回手,她慢慢地爬起来,还没抬起头,先习惯性地将额下的发丝轻轻地捋到耳后。这很重要。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前方。

        有点惊喜。略略腾升的白雾下,一潭白汪汪的不知深浅的无明的水。

        难怪地面会下陷。难怪土地会润润的。难怪脚底会润润的。难怪头发也被这无明的水汽弄得润润的。

        她极力地符合逻辑地分析现在的处境。她讨厌其他无明的女人一惊一乍的喊叫。她了解身后还有明了的追兵,企图追上她,把她狠狠地按在地上,胯坐在她的身体上,将一条冰火石的链子捆住她的双手,会发生——粗暴地撕裂她的衣服,一口咬掉她的耳朵诸如此类的无明行径等等等等。特别是那抡起锡杖的光头巫觋,特别令她心生讨厌,讨厌至令她感到可笑。她坚信巫觋是生来高贵的,但那一片如这片白汪汪的光头,毁了这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她继续低下头,将脚探进水里。

        可身体挪出那一瞬间,她赶忙缩了回来。

        她似乎在光可照人的水面上看到一些陌生的东西。

        她的心强烈颤抖着,这份陌生带来的恐惧,比起迷雾千万倍还多,瞬间斥满霸占她整个内心。她真的恐惧,她真的害怕,她真的无法去用意识去理解这份恐惧,这份害怕。

        她只能无意识地行动。而人往往在无意识下的行为,比有意为之更具勇气和果敢。她迟缓地挪出身体,迟疑地探出眼睛,看着如镜的水面。

        她怔住了。她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住了,仿佛被眼里的画面吞噬掉一般。

        她看到的自然是自己。不自然的,却是自己那如绢青丝赫然不见,水面上呈现的,是一头秃裸的皱襞和疤痕。

        她惊呆了。虽然她说过皮肉之下皆白骨,美貌何惜终黄土。但就是这一刹那间,她完全惊讶得瞠口结舌,无言以对。她的身体哆哆嗦嗦地发抖,全身是凉飕飕和湿润润的令人恶心的感觉。

        知道什么是绝望不?这就是绝望,无法预料和接受的结果,就是绝望。

        她没有轻描淡写地思考一遍绝望的意义。她艰难地伸出了手。艰难,相当艰难,极致的艰难,常人体会不到的艰难,就像是无数人在她身后拼命往回拉一样,她艰难地伸出了手,在水面轻轻一触。

        水面泛起了涟漪,那可怖的光脑袋分拆成了波动的几段,变得动荡不稳和模糊不清。

        啊,可以毁掉她!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可以毁掉她!

        疯狂倏忽而至。她发疯似的扑打水面,一惊一乍般无明地呼声大叫。她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双手戛然而止,处境有预示性地酝酿出一阵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此时的她内心几位煎熬,她继续习惯性地想捋起发丝,发现手里一顿抓空,就想她无措无明的意识一般。

        她双脚踮起,双膝落地,双手撑地,她想抓住什么东西,继而抓住什么东西,继而抓住什么东西,继而抓住什么东西,继而抓住自己······

        然而,脊背是凉飕飕的,土地是湿润润的,还一昧地下陷,蛮不讲理地下陷,粗暴放肆地下陷,抛开一切地下陷。她无可奈何,她实在是无可奈何,就像面对一个蛮不讲理粗暴放肆抛开一切的人一样无可奈何。

        她发疯似的笑了,笑着笑着就和泥土一起掉到了水里。扑腾扑腾,扑腾扑腾,水里更是无明无措,脚无法着地,手使不上力,只能仰头,眼睁睁看着光,失去光,失去一切,失去自己,不断地往下沉······

        人总会幻想,总习惯于幻想,哪怕时间紧凑得剩下眨眼间。从高空落下,就会幻想自己粉身碎骨;身中匕首,就会幻想自己破肚穿肠;男人双目注视,就会幻想自己光彩生姿;女人撅起屁股,就会幻想自己强泄。

        只可惜仅存一丝的幻想是有意识的,就如同此刻她的脑海一般。

        她幻想,死了便好。归于天命如同归于沉寂,一切尘埃落定。

        不再有迷雾,不再有脊背发凉,不再有青丝如绢,不再有滑稽的光头,不再有泼妇骂街的失态。正如诞生在黑暗的水里一般,死亡在黑暗的水里亦预示着无限的美好。

        可也正如无所知无所觉地被诞生到这个世间般,她也无所知无所觉地沉静如寂地死去。可黑暗并没有预想安详,寒光一闪,锐利的锋芒猛地刺中了她的腹部。措手不及的痛楚,她一声也来不及发出,就已看到仿佛搅拌浮起的血丝,慢慢地侵蚀着黑暗与水体。她吃惊地撑大眼睛,幻想着自己置身在浑浊的血潭里。啊是的,这哪是什么幻想,她就是在浑浊的血潭里也能感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这些血可不是被动而动的液体,而是满身毛茸茸密密麻麻堆积如山的无眼小虫子。

        无眼是为无明乎?小虫子意向明确地向她侵袭而来,窸窸窣窣地爬进她的眼窝,嗅着她的鼻孔,流进她的耳朵,还一下子撑满她的嘴巴。她感受到可以名状的所有痛楚,肤肉撕裂的痛楚,神经崩裂的痛楚,指甲断裂的痛楚,眼球瘙痒的痛楚,耳膜刺破的痛楚,舌头溃烂的痛楚,牙齿拔动的痛楚······

        非喜极,非悲恸,而是眼泪自然而然因痛觉而飙出。

        沉沦是精神的,痛楚是肉体的。前者让人昏昏欲睡,后者却让人异常清醒。

        清醒至仿佛不容一刻错过撕心裂肺的痛楚。

        此时此刻清醒时分,她可以干什么?

        没有可以不可以,她只是下意识地向上伸出了手。她嗅到的尝到的是血铁的味道,正如她触摸到的是黏糊糊的血液和虫子。她本来讨厌惊喜,如今她却有点莫大的悲切,悲切惊喜与期待的落空,悲切“哦原来一切还是老样子。”

        虫子侵蚀了她;虫血淹没了她;她要死了,只是这死法有点残酷,有点狼狈,有点下贱而高贵不再。

        来生再见,师傅,请恕徒儿无法完成您的遗命。

        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日落西边自有人······

        突然间,有一种异常的触感,回应了她的惊喜与期待。

        强力而熟悉的手抓住了她,紧紧抓住了她。

        紧紧地抓住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她。

        这种收紧至严丝合缝的程度,是莫大的安全感和快感。

        快感至她马上欲一拥而上,同样紧紧地抓住那人。

        那人大喊一声,一道光冲破迷雾和虫血,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力量把她一下子从水里拉了上来。

        他唤了一下她——那声音,真的好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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