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无心祸娘

二善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热烈而放荡的情景。

        听说今晚要唱戏，会有很多人来看，二善、娣娣、兼女白天早早就到祸水轩前堂侧边帮忙。那时候，前堂早已搭了一个宽大的戏台子，就横在前堂中央，往后堂的门都得绕路走。戏台子前面则是一排排椅子，两边则是一张张圆桌子，一直排到了门口玄关的点名台。二善三人的活，就是要将一些装满水果腌脯的盘子，和一壶壶酒和洗干净的碗筷端放在圆桌上，晚上再上出炉的肉食饭菜。客人可以自己来取吃的，也可以叫下人来拿，如此才能应付好上百位的客人。听闻这个法子，还是翎君姐想出来的。

        白天那时是门可罗雀，空无一客，忙乎的只有二善他们。可谁知一入夜，她从后院走进来一看，那人山人海的呀，真是满眼春色，满耳锦瑟，极尽富贵光华之象。无一处不人头攒动，无一处有立足之地。那珠光宝气的达官贵人，那胭脂花黄的倌人先生，男者一掷千金，女者倾尽魅态。交际间行酒水之欢，脸容泛油光腻色，更兼那一段段莺歌燕舞，男搂女蛮腰，女倚男肩膀，人人都在笑，人人都红光满面，人人都勾心斗角，人人都蠢蠢欲动，人人都纸醉金迷。放眼四周，处处都是迎面扑来一股放肆的热浪，直令得二善面红耳赤。

        “姐姐你快看，那个叔叔在用舌头舔着小秀姐姐呢！”

        兼女这一问，二善赶紧背过身子抱住她，“兼女乖，这没什么好看的。”

        “二善妹妹，你在这啊。”身后传来甜而亮的叫声。

        二善回头一看，只见翎君向自己款款走来。

        她今天也是浓妆重墨，头上一株桃花芙蓉石钗，脸上裹着银丝透额罗，粉绫抹胸，下身桃色复裙，再外披一件桃花纹粉色斗篷。最令二善惊诧的，就是素来娇小的翎君今晚突然长高了，竟和自己差不多高。

        “哇，翎君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兼女道。

        “谢谢小兼女！你也很漂亮，二善姐姐给你扎的头发很好看嘛！”翎君看着二善惊异的神色，笑着道，“不是我长高了，是鞋子高。男人都自恃眼界高。”

        她又见二善用身子挡住兼女的目光，又忍俊不禁，“你不用挡着她，她看过的比你还多。”翎君向身后的放荡之色展开玉臂，“二善妹妹，这才是真正的妓院。”

        “真正的妓院？”

        “对啊，真正的妓院。你也来两天了，你觉得今天晚上，和前两晚有何不同？”

        “更，更，”二善瞥了一眼堂子，又马上脸红低头，“更恬不知耻，怎么能若无旁人就，就在那里卿卿我我······”

        “呵呵，真不愧是一个识字的丫头。”翎君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你说得很好。若是平常，客人进祸水轩，在点名台点名交银子，便和红倌进房间干那些俗以为苟且之事。又或者，在房间里头订一桌酒菜，五六位客人一起来吃花酒，红倌们转转场子。这些，都是房间里头的事。有人还因此说，妓院就是一个个见不得人的房间组成的。”

        翎君笑吟吟道，眼里发出与其他红倌不一样的亮光，“但今晚不一样，今晚不能只着眼于房间里头的事，还得讲究房间外头的事。妓院的客人都是男人，男人渴求的不仅仅是下半身的欲望，还有上半身的虚荣。男人们总以为，场子就是面子，酒气就是豪气，一个个自称哥的爷的，都渴望在别人面前千杯不醉，在别人面前玩弄女人，在别人面前一掷千金，这样子才能得到别人欣羡的目光，心里头才能痛快。说白了，男人个个想当皇帝，都想拥有后宫三千，酒池肉林。而我们祸水轩就能满足他们。不用真的要他们当皇帝，这些铺张的排场和放浪的气氛，足以让他们自娱自乐。这也是我们祸水轩和其他妓院不一样的地方。”

        “可，可你这不是算计别人吗？”二善微微低头道。

        “呵呵对，或许是。”

        翎君望向不远处，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紧紧跟在柳梦梁的身后嬉闹着，苦笑道，“可千百年来，男人不也时时刻刻算计着女人吗？”

        翎君向二善扬了扬手，便向柳梦梁那边走去。

        柳梦梁一看见翎君，便迎了上去，纤纤玉臂挽住了翎君。

        那眉清目秀，可真真貌如潘安的青年跟了上来，开玩笑地对着翎君鞠了一躬。

        看着他满脸绯红，醉醺醺的样子，肯定喝了不少酒。

        “哎哟，翎君姐姐好，别来无恙啊！”

        “什么叫别来无恙？”翎君微微笑道，“易公子前几天也过来了，点的也是梦梁姐姐的名。你上楼之前，我还跟你打了一声招呼呢。怎么？易公子忘了？”

        柳梦梁掩住嘴巴，笑得花枝乱颠，“天啊，易公子，你不是常说你是蜀山的大才子吗？怎么记性这么差呀！”

        这易公子摇头晃脑的，拍了拍后脑，“哎哟”一声，痴笑着对翎君道，“哈哈哈，翎君姐啊，抱歉啊，刚才一下子没想起来，顺口就说出来了。”

        “唉，对我说的话就是顺口的，对梦梁姐姐说的话，恐怕得是你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吧？”

        柳梦梁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青年的鼻子，“还真是呢，易公子啊，嘴上像抹了油似的，滑溜溜的。”

        “是吗，我嘴上抹油了吗？”易公子摸了摸嘴巴，两根手指捏了捏，“好像不是那么滑溜溜啊，不如梦梁姐姐来亲口舔一下？”

        那易公子一手搂住了柳梦梁的腰，柳梦梁的手从翎君那里拿开，又轻轻地推了一下她，便和易公子热吻上了。

        翎君苦苦笑着，看着易公子那半边年轻如烟的脸，默默地走开了。

        这位易公子，是祸水轩的常客，翎君熟悉得很。名字叫易斐斐，字文才，是巫覡大家易家的三公子。哥哥叫易难，是蜀山方相寺的执事大人，也是易家蜀山分家的家长。虽生于巫覡名门，可这易斐斐早早地声明，自己绝对不会做什么巫覡，只会投身于诗酒风尘间。每次在祸水轩看到他，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就没见过他清醒的样子。翎君觉得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漫不经心的，作诗吟诗漫不经心，喝酒吃菜漫不经心，走个路都漫不经心，每次点名都会点柳梦梁，每次都会在堂里嚷嚷，“我爱梦梁姐姐，我要娶梦梁姐姐为妻！”

        别人笑话他，说他是易家的小祖宗。翎君倒觉得他挺可怜的，这漫不经心应不是他真实的样子。有时候还挺担心他，每次喝得烂醉都是翎君叫人送他回家。

        不过，人家还是记不住自己，心里头只有一个柳梦梁。算了，白担心了。

        翎君刚走到点名台，门口那边便唤了一声：

        “蜀州太守刘泰庵刘大人到！”

        翎君忙走过去，一看到瘦如竹竿的刘泰庵便迎了上去。

        “哟，刘大人，欢迎欢迎。”

        刘泰庵一见到翎君，便眼睛绿丛丛地发亮，搂住翎君的腰，亲了一口翎君的脸蛋，“翎君呀，万老板他们来了吗？”

        “万老板还没来呢，您是最守时最早到的。不如您先去房间里候着，我叫几个姐妹伺候着您？”

        “好呀好呀，好久没来，难得万老板请客，我可得好好玩一把。”

        “哎呀刘大人，虽说是万老板请您来看戏，但你总不能一毛不拔吧？”

        “当然当然，这规矩我还能不懂吗？”刘泰庵拿出一锭灿灿发亮的银子放在翎君的手心上，“这，是你的赏钱！至于你的姐妹，呵呵，你放心，我的赏钱多着呢！”

        “不愧是刘大人呀！来，姐妹几个，好好伺候刘大人！”

        打发走了刘泰庵，这边门口又叫唤了：

        “蓬峘商会会长万瑞元万老板到！西蜀军宣节校尉万通万将军到！”

        翎君赶忙迎上去，只见西蜀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商人万瑞元，带着自己的儿子万通正快步踏上台阶。万瑞元穿着一件崭新的绛紫色缎袍，外罩一件朱红色长袍褂，衬出来一只蟠桃状的大脑袋，倒有一番令人发笑的滑稽相。他身后的万通，也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圆领袍，脑袋却是像颗扁豆一样，正目不转睛地环顾着这胭涨脂流的堂子。

        “哟，万老板，您这一身真是大红大紫啊！”翎君迎上去，亲切地挽住万瑞元的手臂，“今晚可真是托您的福，能听一场嫦娥的好戏！”

        “托无帅的福，托无帅的福。翎君，无帅，来了没有？”一进堂子便感觉到热浪翻滚，万瑞元忙拿起手帕，压了压额上的汗珠。

        “还没呢。刘大人倒是来了，就比你早一脚跟的时间。他在楼上，要不您和万公子上去找他？”

        “不不不，我得在这里和你招待客人。万一无帅来了，我不在了，那这么大场子都白搭了。”正说着，万瑞元瞥了一眼已经眼花缭乱的万通，忙蹭了他一肘子，“万通！我告诉你啊，今晚你这小子别喝多了，你自己还在西蜀军里头当差，可得长点心！”

        “啊对，说起这个，翎君姐，”万通忙向翎君堆笑道，“以后外头龟公喊人的时候，别说我是什么宣节校尉了，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你是大官，但知道的人会怎么想？你就让他们喊，西蜀军万将军就得了！”

        “哎，这岂不是更丢人！你还将军啊！”万瑞元拍了一下万通的后脑勺，“我告诉你啊小子，等会儿你可得尽力讨无帅的欢心，你自个儿升官发财就靠今晚了！”

        “爹，现在无帅不是还没来吗？”万通的眼神滴溜溜地转悠在周围倌人那婀娜多姿的身段上，“不如，我先去找几位快活快活？”

        “你这小子！”万瑞元正想喝斥，但瞄了瞄旁边的翎君，只见翎君虽个头矮小，但也算得上花容月貌，且举止落落大方，比那些搔首作态的倌人顺眼得多。他脑子里想了一圈后，便扯着儿子往翎君身前一站，“好吧，让翎君陪陪你。翎君，不如你和犬子先上楼，我万瑞元今晚给你们祸水轩当一晚上的老鸨，如何？”

        翎君笑盈盈地还没说话，万通却是瞥了一眼翎君，便满脸嫌弃地对着万瑞元小声嘀咕着，“爹，您什么眼光啊？周围这么多大长腿的金花等着我，您叫我偏偏吃这个银叶？您看，她胸口像路一样平，哪能啃得下啊？”

        翎君看着万通那惹人嫌的目光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不待万瑞元说话，自己便盈盈一拜，“谢谢万老板的美意了。不过万老板也应该知道，我们祸水轩是没有老鸨的，都是我和祸娘姐来招呼客人。祸娘现在正在楼上呢，马上下来。她若是看见我不在了，或者让您来招待，后头可得数落我了。”

        万通眼前一亮，堆着笑脸道，“那翎君姐，我去找祸娘姐可以不？我还没和祸娘姐度过春宵呢！都说祸娘姐虽年过而立，但仍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而且我还听说，祸娘姐单凭声音就可以让男人欲仙欲死，乐至云端······”

        “该死！你这个蠢货！”万瑞元生气得狠狠地打了一下万通，“你这小子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要命了是不是？！还在军里当差呢！不知道祸娘是无帅的人？！”

        万通摸着发疼的后脑，正抬起头时，却发现周围的倌人嫖客，全是鄙夷嘲笑的目光，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喊道，“看什么看！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们就没有打过祸娘的主意？”

        周围立马嘘声一片，紧接着引起满堂哄笑，污言秽语放肆而起。

        “谁要打我的主意？”

        一把沙沙的声音在高处响起。声音不大，且略显低沉，但却有一股威严之意，透入各人耳间又泻尽慵懒，让人浑身酥麻。

        甜美的声音到处可听，可就此沙沙而慵懒的嗓音，人间难遇。

        就这声音一下，堂子内一瞬间安静下来，几乎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气息，睁大眼睛望向楼梯。

        祸娘下楼了。徘步盈盈，容光奕奕。玉颜淡淡红粉妆，嫩肤细细映白日。青黛披肩，红霞作锦，款款而落步。双瞳水波荡漾，悄悄然魅惑众生；香泽谷兰芬芳，靡靡然颠倒人间。

        宾客们口止嚼，手停箸，倒酒溢满尚自不觉。每个人的呼吸，每个人的目光，每个人的神魄都已经随祸娘而动止，随祸娘而运息。

        只见祸娘笑靥如花，慢慢地向万瑞元和万通走来。

        两父子赶忙向祸娘鞠躬行礼。

        “听说万公子想点我的名？翎君，将名册递给万公子来。”

        翎君递去，万通正想接过，万瑞元一手打在了万通手背上。

        祸娘冷笑着拿过名册翻了翻，“哟，这里面好像没有祸娘两个字。你说怎么办呀，万公子，这真是我们准备不周啊。”

        万瑞元赶紧将万通拉到自己身后，向祸娘陪笑道，“误会误会，祸娘误会啊。犬子不识大体，万某教子无方，实在是惭愧，实在是惭愧啊！看在都是在无帅手下吃饭的份上，望祸娘您大人有大量，别跟犬子一般见识。”

        话说至此，万瑞元大大的脑袋嵌上去的小小眼睛转溜溜的，藏着无尽的狡黠。

        祸娘冷笑变暖，“是啊，都在无帅手下吃饭，谁有闲工夫得罪谁呢？苏子。”

        “嗳。”只见琴苏子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在万通面前盈盈一拜，“万公子，奴家服侍您可好？”

        这琴苏子也是出落得清秀，水灵灵娇嫩嫩的，一身淡梅齐胸襦裙更异于一般庸脂俗粉。然她又不故作清雅，故意悄悄地露出雪白的手臂，轻轻地扭摆着细细的腰肢拜下，直看得万通眼睛都直了。

        “这位琴苏子可是我们祸水轩有名的金花，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色，还饱读诗书可谈风雅，最受年轻公子们的喜欢。不如万公子与她上楼，谈谈风花雪月？”

        “好好好！我也是最喜欢苏子，他写的唐诗太好太好了！苏子姑娘，请！”

        万通搂着琴苏子的腰，三步作两步地跨了出去。

        万瑞元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尴尬与无奈道，“见笑，见笑了。”

        “万老板，”翎君说道，“广陵府的戏班子都在戏台后头，您不如去看一下，嘱咐一下？待会无帅来了，我们这边自会喊的。”

        万瑞元一听，赶忙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这就过去。祸娘，万某先走一步。”

        “欸，万老板走好。”

        待万瑞元离开视线后，祸娘收回笑脸，伸手轻轻捏了捏翎君的手臂。

        “都是男人，我们又在风尘间，大姐何必计较？”翎君小声安抚道。

        “嗯，你说得对。”祸娘叹了一口气，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注视她的目光，小声道，“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唉，我又想抽一管子了。”

        “您先忍一下，姐夫很快就来了。”

        两人正招呼一阵子后，身后忽起惊慌之声。只见一个烂醉如泥的男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最后瘫在地上直呕着脏物。一时动乱哗然，祸娘和翎君忙走过去。祸娘正要喊人抬走他，只见那醉汉一把扯住祸娘的裙子，一抬头眼睛一眯，醉醺醺地涎笑道，“这这这不是那个蜀山的婊子头头吗？哈哈哈哈听说你这娘们骚劲厉害，赶紧让老子尝尝······”

        喊罢竟将裙子猛地往下扯，祸娘一时站立不稳，整个身子跌向那个那醉汉。正是花容失色，蛤蟆得势之际，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天而降，银袖长臂搂住了祸娘的腰，再轻脚一踮，待众人目光赶上时，他抱着祸娘已经翩翩落地。

        两人一体如一尊雕像，正站立在楼梯上。

        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无论男女，都似忘记了呼吸，都像被人勾魂慑魄。

        大堂上雅雀无声，唯独能听见祸水轩外，风月街上的行人之声。

        此外，还有尚在远处跑来的二善叫喊着，“祸娘姐没事吧！祸娘姐······”

        在这片沉寂的安静中，她的声音显得尤为唐突和张扬。可当她赶到人群外，仰起头望向楼梯时，她也不知不觉地哑了。

        眼前这个人······是人吗？

        二善毫无知觉她的嘴尚未合拢，她的双眼已经被那男子那完美的脸容深深吸引住了。不仅仅是二善，任何一名女子，都不需要观察、接触、了解、只需要一眼，哪怕是不觉意的一眼，都会被那完美的脸容一下子慑住了灵魂：墨画般的剑眉，霜结般的冰眸，峻峰般的高鼻，玫瑰般的双唇，还有那富有棱角的轮廓，端正英朗的脸容，这刀刻般的俊美，再也不能削骨一分，丰腴一寸。昂藏七尺的身材卓尔不群，予人一种君临天下的压迫感；沐风飘逸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如同乌黑的丝缎，熠熠发光。还有他那如千年古玉的皮肤，煞白冰冷，远观之下就让人如临寒冬。

        描述形容之下，你会发现文字的窘迫，语言的枯涩。世界上最优美的表达也无法去恰当完整地形容眼前这名男子——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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