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蒙轲之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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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贵成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第四天午时,陆一善的工地又起了争执。
又是袁贵成出手打人。但这回他打的,不是陆一善,而是同屋另外一位难友。
这位难友,人人都叫他“三万三”。从袁贵成骂声听来,这位“三万三”就是半夜小乐的男人。对于癖者,人人得以诛之。所以难友们一哄而上,拳打脚踢。军兵也不闻不问,冷眼相待。
以上皆是我的听闻。我走过去凑热闹时,动乱刚好平息。
平息的人,正是陆一善。
陆一善拦着袁贵成,喊道,“先冷静下来!先冷静下来!”
“陆大人!他对小乐竟然做出那种事!你叫我怎么冷静!”
呵呵,今天改口叫陆大人了。
“或许他有苦衷,或许他迫不得已!”陆一善劝着大家,“先让我看看好吗?”
那三万三赶忙抱紧陆一善,哭喊道,“对,对!陆大人,我是有苦衷!我是迫不得已的啊!”
三万三已被揍得脸青鼻肿。他以这般样子说出这般话,没有人会相信,反而觉得他是在博取同情。而我注意到了,他有一只手缩在了袖子里,只用一只手攀着陆一善的脚踝。
于是袁贵成不妥协:“不!陆大人!他是在骗你!像他这种人,不用对他仁慈!今天我就要打死这个人!”
冲突再起时,又有一个巫覡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竟然是端木赐。
他一出现,军兵们马上拉开众人,所有人也立马噤声。
“这事还没完呢。”端木赐先是瞥了三万三一眼,然后对着陆一善冷笑道,“好戏还在后头。”
随后他便问袁贵成发生了什么事,袁贵成如实作答。
“哎呀糟糕!”端木赐道,“西蜀国的军律里没有对这种行为设下明确的处置方法。”
“啊大人,不能饶过他啊······”
“但,西蜀国民律应该有。来人,把三万三拿下,关到军牢里!”
“是!”
“另,马上请太宰公羊大人出面,对三万三进行一次公开审判!”
“是!”
众人自然是哄然一片,也有人拍手叫好。
我看着端木赐狡黠的笑容,隐隐察觉到个中的不怀好意。
但不管怎样,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跑到募兵处,询问军兵道,“听说造成这孩子哭的人已经找出来了,我还要杀这个孩子吗?”
“杀。”军兵边啃着一块羊腿,边说道。
“这······为什么?把那个人解决掉了,孩子不就不哭了吗?”
“这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官爷,您要不要去问一下端木大人······”
“不用问,我刚刚得到了命令,一切照常进行。提醒一下你,明天是最后一天,要动手就赶紧的。”
我惴惴不安地走出来,心乱如麻。
曼陀茄在陆一善手里,什么时候“动手”得看陆一善。
但看着陆一善,感觉他要兼顾的事情有很多。
他真的能及时帮助到我吗?
晚上收工后,我又溜到了九十一号屋子那边,找陆一善。
没想到陆一善不在。我以为他又去了祭坛,袁贵成却说道:
“陆大人说他要去找公羊大人,想为那个三万三施什么法术。”
该死!他又觉得三万三有咒吗?他怎么对除咒那么执着啊!一个癖者的生死关他屁事啊!
白天沉重的劳作会把人逼疯,再加上这件事,令我一下子意气消沉。
算了,没辙了,我回去睡觉,听天由命吧!
次日,即第五天,公羊阳明驾临旧城,公开审判三万三。
所有人都雀跃了。不是因为有好戏看,而是一整个上午都不用干活。
和公开审判易斐斐一样,祭坛处垒起一个高台,公羊阳明坐于其上。台下便是受枷跪地的三万三。万万人众黑压压地围观着。不一样的是,旧城天色昏暗,絮雨纷纷,公羊阳明和三万三的样子都笼罩在一片阴沉中,让人看不清。也没有了柳梦梁聚焦视线,各人反而挂念着另一边土墙的家人伴侣。
好不容易又聚于一地了。虽然彼此无法见面,但总感觉对方就在对墙内。一时间呼喊切切,哭声连连。军兵威吓了好一阵子,才让全场平息下来。
听说公羊阳明的儿子公羊师道也进来受罪了。不知道居高临下的公羊阳明作何感想。
但从头到尾,公羊阳明没有说一句话。只见他招了招手,让身边的军兵朗声放言:“······九十一号棚屋,三万零三号国民多次同屋孩子,罪之极恶,人人得以诛之。按西蜀国民律,处以五马分尸之极刑,当场执行!”
全场先是哗声一片,然后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感觉到有点奇怪,就这样宣布处决了?没说个为什么,没说个所以然?
那端木赐不弄什么新花样?我还以为他那狡黠一笑,心里藏着什么主意呢。
还真的出乎我所料,三万三乱喊一番,就被绑在了五匹马中央。
大家都踮起了脚,仰起了脖子——五马分尸啊,一生难以遇上如此“壮观”的场面。
就在行刑之际,有人喊了出来。
那声音很大,很亮,也很深邃。
我一听,就知道是陆一善。
“公羊大人?不是公开审判吗?怎么变成了公开行刑?审判在哪!”
公羊阳明也不说话,看着军兵。
军兵问:“三万零三号,你可有在半夜,偷偷摸过同屋五岁孩子,五万九千一六号?”
所有人不说话了,全场静庵庵的。
我在后头,我听不到三万三说什么。
但很快地,前方人群炸开了,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地蔓延开来。
“他说什么?”
“他说摸过!摸过!”
“我的天!”
“这种人还等什么!麻利的!”
军兵又问:“三万零三号,你一共摸了几次五万九千一六号?”
所有人更不说话了,全场更是静庵庵的。
“他说什么!什么!”
“他说,一直都在摸。”
“我的天!”
“一直都在摸,摸了好几次,一直都想摸。他说。他说得挺多的。”
“他说话的表情真恶心!”
“你看得到?”
“难道不是吗?”
军兵又问:“三万零三号,当五万九千一六号哭泣时,你可否停止抚摸?”
所有人又像得了指令一样,马上噤声,全场静庵庵的,人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也竖起了耳朵,但我就是压根儿什么都没听到。
“我的天!”旁边一群人炸了。
“说什么说什么!”
“他说没有停止!他说还在摸!”
“这!!!禽兽!”
“麻利的!宰了他!宰了他!”
一时民愤爆发,群情汹涌,所有人难得如此团结地大喊大叫。
我也被激起了愤慨。哎,这种对孩子下手的人,还有什么可怜惜的呢?
三万三的结局可想而知。军兵鞭子一落,五匹马往外一跑,三万三一分为五。
应该是这样吧,反正我没看见。
旁边有人兴冲冲地挤了回来。这哥们应该平常习惯插科打诨了,且听他这般描述:“那三万三一开始还躺在地上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绑上了绳子,每条绳子都拴在一匹马身上,这就使得三万三躺了一个大字的姿势。五个军兵站在五匹马的旁边,同时一甩鞭子,五匹马往外一拉,那三万三整个身体马上腾空起来,我们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啪一声,三万三一下子就裂开了!那人身就像一张纸一样轻薄得不得了!那头归头,头发上的雨水还甩我一脸;那手脚各连着一小半身子,血是最后面才流出来的。”
“那老二呢?老二被扯到哪一边?”
“两个蛋蛋,应该是一个蛋蛋走一边吧。”
“你傻呀!这是杀鸡杀猪吗?那马能这么会分吗?我觉得,肯定只扯到一边。或许,根本不在老二那里愤慨,一条腿把裤裆那部分全扯过去了。”
这些人边调侃边笑了起来。开头我还觉有趣,听到最后便有点兴味索然,甚至有点厌恶了。
我往前挤去,我想找陆一善谈一谈小乐的事情。
但公开审判戛然而止。军兵们赶我们回校场干活了。所有人都感觉意犹未尽。
晚上,九十一屋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子时那一刻,九十一号屋子传来噩耗。小乐死了。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袁贵成的哭声。
这让我不由得怀疑:小乐不会是真死了吧。
于是我又溜了出去,溜到九十一号屋那边去。
袁贵成抱着小乐,在雨中痛哭。军兵要拿走小乐的尸体,袁贵成一番争执后,无奈让出了小乐。
我看他的表情有一丝坦然,便知道事成了。
次日,我马上赶到募兵处。
“做得好。”军兵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协军的一员。”
“协,协军?”
“你以为杀个人就能进西蜀军呢?能当上协军已经很好了,起码不用受苦,还能住在我们这里,不好吗?”
“好,好。”
我真是娘的,忙活这么久竟然才混上一个协军。
唉,协军就协军吧。等咱爹回西蜀军当将军了,你们可别求我回去当少将军!
两天后,军兵要清尸了。刚好,这个人人都嫌弃的活计,落在我们协军身上。
我主动请膺,和另一个协军,一人各推着一辆满载尸体的推车出城了。
那时正是晚上,一出城就是月朗星清,久违的晴天。
“哎,那些人不担心俺两个跑掉吗?”这位叫覃好景的兄弟问道。
“你会跑吗?”我反问道。
“俺?不会。俺这辈子头一次当官,逃什么?再说了,逃到哪里还不是混?”
呵呵,也对,逃到哪里都是混日子。
其实难以逃脱的。身后的城楼有弓箭手看着;走到蓬峘河后,前面刚好就是西蜀军在蓬峘城一带的营地。无心已经将边境的军队全调了回来,在西蜀全境布防,拱卫蜀山,保护这所谓的成魔诞。
接下来,我们要在河边,对尸体进行焚烧。
我叹了一声,“唉,真不是人干的事情。”
“怎么了?”覃好景说道,“你干不习惯这活?”
“你看着这可怜的孩子。”我指着小乐,“都还没长齐整呢,就得烧了。”
“这算什么。”覃好景说,“我那屋也有一个孩子,干活太磨蹭,被军兵活活打死。那才叫可怜呢。”
“覃大哥,不如我偷偷溜到林子里面去,把这个孩子埋了吧?”
覃好景瞄了我好一会,“你小子,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哎,哪有什么猫腻?我们人啊,都图一个入土为安,对不对?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不如你去埋呗。”
“又没有铲子,怎么挖坟?”
“用手吧啦吧啦呗。”
“唉,那你去吧。真会来事!”
我忙抱起小乐,跑向树林子。在林子里头,有一棵大树,我们挖了一个树洞。本来是用来传递信息的,现在正好可以塞得一下小乐的身体。完事后,我又急忙忙地跑回来。
正跑出林子,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歌声。
那般悠悠戚戚,是旧城消失许久的歌谣:
“淅沥沥淅沥,茅屋下游子。淅沥沥淅沥,雏儿居残枝。可怜一餐饭,出走万余里。淅沥沥淅沥,唯恐狗争食。淅沥沥淅沥,家穷逼人离。淅沥沥淅沥,身疾遭人弃。隔岸观霓裳,锦瑟催人迷。淅沥沥淅沥,永暗无天日。”
我听得脊背发凉,不敢回头细看。
覃好景催唤我一声,我赶紧跑了过去,歌声渐没。
又一通忙碌,河边燃起了熊熊烈火。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一方夜空。浓烟滚滚往上直冒,仿佛老天爷在吸食着乌香。
我看着一具具僵硬苍白的尸体,渐渐融化,渐渐变黑,心里头顿时怅惘。
成魔诞确是罪大恶极。但我看着旧城诸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罪大恶极。
人的不满和愤慨,究竟可以维持多久?
还是最终沦为“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回到旧城后,我马上去找陆一善。
现在我是军兵了,走在路上都显得神气,又神气得不太自然。
“喂,六万六千六十六!”我叫道,“出来出来!”
陆一善的号数是六万六千六十六,听说是最后一位。
这四个六字连在一起,在赌坊简直是人见人爱,庄见庄愁。
陆一善倒是先开口了,“小乐出城了吗?”
“出城了。今晚小乐就会去到祸娘姐的身边。你回头跟袁贵成说一声吧。”
“好,好。”陆一善沉声道。他看起来精神萎靡。
“你昨晚去哪了?袁贵成说你去找公羊阳明了。”
“我只是想用窥观,看看三万三他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你真是太仁慈了。对孩子下手的人,就应该杀一儆百。”
“但既然是审判,便不能不光是审判罪恶,还要寻求真相。”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如果三万三他是无心的呢?”
“无心?什么意思?他是无心的人还是说他是无意小乐的?”
陆一善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不是我和袁贵成发现三万三的,是三万三自己跟我们承认的。”
“这······”
“但他也说,可能是他,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
“啊?那不是耍你们吗?”
“他跟我们说话时,很惶恐,很害怕,也很克制。我觉得他心里在抵制着什么,反抗着什么。也是这种抵制,让他形成了自咒。昨晚,我在牢里对他使用了梦客。在梦里,我发现他少年早婚,二十多岁时妻子病逝了,没过多久五岁多的儿子也发生了意外死去了。从那时候起,他的性格变得很孤僻,变得很古怪。他开始迷恋五六岁的男童,他也曾经按捺不住自己,了村子里的孩子。他当着全村人的面,砍了自己的左手,以此来逃过一劫。但他也无法在家乡呆下去了,他便来蜀山城打工。在蜀山城,他独来独往,甚少与人来往,特别是从不与小孩子说话。他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从不触碰小孩子的身子。”
“但成魔诞将他的克制毁于一旦。他遇见了同屋的小乐。”
所以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下手了嘛。
我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我感觉陆一善已经看出来了。
他捋了捋眉毛,“他没有存心针对小乐,他仍在克制着自己。但没想到,因为这种克制,反而让他患上了迷症。”
“迷症?”
“俗称梦游。”
“哦,梦游。”
“在我们除咒师眼中,迷症是自咒之一,多源于孩童懵懂单纯的执念。而成人患上迷症,要么就是精神积压过大,要么就是已经意识分裂了。”
“所以他在梦游时,情不自禁就了小乐。”
“对。情不自禁······我会说不知不觉吧。”
“陆大人是有意在为三万三推脱,或者在为三万三解释吗?”
“我说过,我在为世人辩解”陆一善苦笑,“罪不可免,但罪至一死吗?”
“但如果他继续梦游,继续小乐呢?”
“我会治好他的梦游症!”
“但大人治不好他的癖!”
陆一善被我的话怔住了。看他愧疚的表情,我就知道,我说对了。
我不是医巫,更不是对此有所学,反正就是觉得癖是治不好的。
你能让老虎只吃草吗?除非已经没有肉的存在。
“这是一种咒,这是一种咒啊。”陆一善喟叹道。
如果恶念是咒念,那么对恶的善,是否是伪善呢?
这句话对任何人都狗屁不通,却适用于陆一善——世间上唯一的除咒师。
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看着他困苦的神情,便感觉得到他心中的矛盾和焦灼。
难怪二善会这么说她哥哥:“有时候,他比较优柔寡断。”
其实人之所以优柔寡断,是因为事情还没发展到让自己果断起来。
当灾厄临头,罪恶加身,相信哪怕是陆一善,也“善”不起来。
特别是亲人遭受罹难,就像我蒙家被满门抄斩一样。
那应不应该告诉陆一善,有关他妹妹的事呢?
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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