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柳梦梁述（三）

除夕之前，我托人进西蜀王府打听了一下。果然，乌香非常紧缺，黑土的价格已经涨到了四十两一片。新城所有店铺，不管原来是卖什么的，现在都千方百计搞乌香，囤乌香。

        因此，四万多两能够买到一千五百片白雪，这不是便宜，简直就是白菜价。

        万瑞元是多么精明的商人。如此稳赚不赔的生意，他怎么可能放过。

        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遂。

        ······

        除夕那一夜，蓬峘城的万家府大摆宴席。西蜀动乱的情况下，万家还能摆出一桌桌山珍海味，其财力可见一斑。

        当我携着万通的手臂走进万府时，所有人都对我嗤之以鼻。

        那种眼光，就好像我身上带着什么瘟疫，人人避之不及。

        呵呵，对对对，你们都是高人一等，我就是卑贱的妓女！

        待会看着吧，等万老爷子对我青眼有加时，你们一个个就等着舔我的鞋底吧！

        但万万没想到，万瑞元竟是如此食古不化之人。

        当万通在宴席上，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乌香的事情时，席上一片静默。

        不知他们是惶恐还是被这单生意吓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我觉着，他们是被吓到了，和万通被满地窖的白雪吓到一个样。

        忽然间，万通一旁的万瑞元却大笑起来。

        他笑得有点狂妄，笑得不能自己，笑得令人也感觉可笑起来。

        这不，满席的老板权贵都大笑起来。

        万通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一时间，满堂哗啦啦的笑声。

        “爹，您都觉得这是一单划算的买卖对吧？简直是让人做梦都要偷笑呀！”

        “是啊，偷笑呀，都笑掉大牙了！”

        万瑞元话音一落，所有人又是一笑。

        万通一怔，“爹，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万瑞元一收起笑容，所有人笑声也马上一止，“我在商会里头说了多少遍，蓬峘商会绝对不沾黄赌毒！通儿啊通儿，你从小到大，除了我，还有多少叔叔伯伯一直都对你谆谆教导，为商之道，仁信为本！财自道生，一直都是我们蜀商的宗旨！你现在竟然想搞乌香的生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可爹，现在又不是我们一家在搞，那商尚可在搞，全城的商贩都在搞呀！”

        万瑞元怒得拍桌而起，“竖子放屁！他们是正宗的蜀商吗？！他们都是外地的混混！你还用商尚可跟你老子比？商牧之是蜀商的败类！你不看看那黄鑫是什么下场！”

        “呵呵，父亲，”没想到万通一改平日唯唯诺诺的姿态，“您说这样的话，就未免太厚颜无耻了。”

        “什么？你说什么？！”

        “面子上的道理，谁都说得好听，可底子里那些勾当，在座各位谁没干过？就好比如父亲您，不是也试图贿赂过公羊阳明吗？呵呵，您可别说，这跟卖乌香不一样。您不是说‘道’吗？都是歪门邪道，哪有分什么不一样！”

        “竖子你竟然如此对我说话······”

        “对您这样说话怎么了？我好歹还称呼您一声您呢！”万通冷笑道，“爹，您老了，蜀商那一套规矩已经过气了。现在是钱权的时代，有钱就有权，有权就有钱。您看人家商尚可，在西蜀王府搞了一个官职以作掩护，在钱庄里倒卖乌香卖得风生水起，让他儿子在旧城里受苦。您呢？龟缩在蓬峘城，苟且偷生。要不是我，你们一个个早就被抓到旧城······”

        “竖子！竖子！真是大逆不道，不可教也！”

        万瑞元怒不可遏，对着万通就要动手，幸得旁边人拉住。他又颤颤地指着万通，怒吼道，“竖子！你给我滚出去！和你这个臭婆娘滚出去！只要我万瑞元当一天家，你就别想卖乌香，你就别想娶这个婊子进门！”

        一听到这句话，我也来气了。说谁臭呢，我这一身臭都是沾惹你们的，我还在席上看到不少恩客呢，呵呵。

        万通也是生气，忿忿地拉着我走了。我们并没有离开万府，只是回到万通的独院里继续喝酒吃菜。

        “万公子，我们不走吗？”我问道。

        “不走。走什么走！”

        “可你爹不答应这买卖······”

        “哼，他不答应有用吗？你以为商人真能义字当头吗？那是价码不对罢了！”

        果然正如万通所说，其后便有老板登上门了。

        “果真是五百多片白雪？八万两就能拿下？”

        “当然。丁叔，您从小看我长大的，我怎么会骗您？再说了，这买卖明摆着我要跟爹对着干，我怎么可能骗大家自讨苦吃？您要是不信，赶明儿我带您去看货。”

        “不不不，通儿的话，叔叔怎能不信。只不过，你要完成这桩买卖，阻力不在于生意上，而在于你的父亲。”

        万通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后面来了好几位叔伯，都是这样跟万通说的：都想做，但碍于父亲，不敢做。

        “他娘的，一个个还经商呢，全都是胆小的鼠辈！”

        万通喝了好几口烈酒，忿忿地大骂着。

        “那怎么办？”我忙问道，“可你爹就是不答应啊！”

        万通又干了一杯酒，忿忿地站起来，搔着头皮，左右踱步。

        踱了好久，忽然间，他冷不防问一句，“你真的想入万家？”

        事到如今，我还何必故作姿态呢？便点了点头，“是。我和公子一见如故，想侍候公子一辈子呢。”

        “好！”万通又干了一杯酒，然后从架子上拿起一把精致的小弯刀，拔开刀鞘，“啪”地放在我面前，“你去杀了我爹！”

        “什，什么？”我吃惊得站了起来，“我去，我杀了你爹？”

        “对啊！你不是要进万家吗？我爹一天在万家，你一天都进不了！你去把他杀了，我立刻娶你进门！还有娣娣！我给一间大房子给她住！”

        我颤颤地拿起刀子，内心汹涌如潮，一时不知所措。

        真，真要我杀人吗？我可没杀过人呀！

        “怎么了？不是说想进万家吗？现在要你做一点事情你都不愿意？”

        “不，万，万公子，这种事哪能需要我们动手？我们找一个人······”

        “那时候便太晚了！蓬峘商会这帮老油条，今晚一个个都等着我做事情呢！若是明天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必须今晚动手！必须现在动手！”

        万通不容分说地拽我起来，“来！我跟你一块去！一块去！”

        无奈与无措之下，我惶惶地被万通拉到万瑞元的房间前。那时候宴席已散，万瑞元回到了房间休息。我们两人走到门前，都不由得站住了。隔着门，还能听到万瑞元和万夫人的声音。

        突然间，房间里传出万夫人的声音：“谁在外面？”

        我与万通对视一眼，皆惊慌失措起来。可惊魂未定，那门便吱呀吱呀地打开了。看到万夫人那一瞬间，我心头一抖，正欲藏好小刀，没想到万通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往前一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身子往前一倾，紧接着万夫人尖叫了一声。万通抢过刀子，一把推开了我，气汹汹地走进房间。

        我惊颤颤地跪了下来，茫茫然地看着倒地的万夫人。鲜血慢慢从她身下淌出来，就在亮堂的门边，那么鲜艳，那么浓稠，又那么赫人。我发抖抬起双手，也是沾满了鲜血，又是那么鲜艳，那么浓稠，却让我感到一阵肮脏。

        这时，里屋传来惊惶之声：

        “通儿你！啊！”

        “从今日开始，我才是老子！”

        紧接着，响起倒地的声音。我看到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脚步纷纷，忙赶紧爬进屋子，慌慌地欲关上门。可偏偏万夫人的尸体卡在门槛上，往后倒的头颅正对着我，毫无光采的眼珠子还勾勾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吓坏了，忙躲到门边，不让任何人看到我。

        万通凶神恶煞地走过来，眼睛红火火的，就像一只恶鬼一般。

        “你躲什么！敢做不敢认吗？”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哼，你杀了我娘，我杀了我爹，都算是担了一份罪孽！你我都是罪人！”

        我是罪人？不，我不是！我没有杀你娘！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我欲喊出声时，却看到了万通的凶相，以及他手上还在淌血的刀子，便怯怯地咽了下去。

        屋外却是乱声一片：“快来人啊！老爷出事了！老爷出事了！”

        “该死！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回去！”

        万通一把拉起我，匆匆离开了万瑞元的房间。

        那余下的夜晚，我整个人都无力怏怏的。

        身体上感到毫无力气，精神上感到萎萎靡靡。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费劲很艰难的事，用尽了力气，耗尽了心神，身心内外空空如也。

        而万通似乎刚刚相反。他好像被激发出什么力量，一扯我进房间就急急地关上门，猛地将我推倒在床上，粗暴地撕扯我的衣衫，就要行男女之事。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杀了人，不顾手上和衣服上都是斑斑血迹，身子一下子压在我身上。他犹如一头猛兽，动作何其野蛮，仿佛欲望积压了许久，要在今晚全部一泄而尽。

        “动啊！身子动起来啊！你死了吗？赶紧动起来！我叫你动起来啊！”

        若是平时，恩客叫我做什么，我自然就得做什么。

        但放在今天，我不想动。

        我感觉不到快感，我感觉不到羞耻，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或许万通说得对，我是死了；哪怕不是死，也闻到一丝丝死亡的味道。

        这和易斐斐杀掉刘亨达那晚是不同的。今晚我杀人了，心情竟如此疲惫和平静。

        “操他娘的！”

        万通从我的身上爬起，狠狠地踹了我屁股一脚，提起裤子离开了。

        我终于有了一丝感觉，那就是屁股凉飕飕的。

        我穿好衣服，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上午，我醒来后便急急地出了房间。万府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我找不到万通，却找到了万瑞元的房间。万夫人的尸体不见了，门槛处干干净净。我推了推房门，竟然没有上锁。我怯怯地走了进去，发现万瑞元的尸体也不见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竟无一点一丝血迹。

        这就更可怕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慌慌地跑出来，忽见院子里有仆人在扫地。那仆人一见到我，马上指着我破口大骂，“臭婊子，你还敢回来这里？！滚，滚出去！”他立马举起扫帚，向我扑来，我急忙闪躲，落荒而逃。

        这一切实在是太离奇。我不敢多想，匆匆回到蜀山城。

        回到祸水轩，终于感觉一切正常了。祸娘在，娣娣也在。我让娣娣睡在了原翎君在前堂的房间（她房间干净，没那么多男人的臭味）。她此刻还没睡醒呢，睡得整张脸红扑扑的，被子里头透着热气。

        我看了一阵子她，便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下来。

        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竟然感觉祸水轩比万府舒适多了。

        万瑞元死了之后，一切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万通一番走动疏通后，满足了祸娘两个条件：给了祸娘两张黑铁之塔的通行证；从成魔诞偷偷释放了苏子和嫦娥，还有公羊师道和商牧之，并将他们顺利交到城外祸娘的人手上。现在只要万通完成最后一件事情，那一千五百一十片白雪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那便是娶我进门。

        这几天不见万通来找我，我总害怕最后一件事出什么岔子，害怕他不娶我了。唉也怪我，那晚不知怎么了，脑袋一片空白。现在的男人，如果不时时刻刻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他可以立马黑下脸来，拍桌子走人。

        祸娘叫我安心。嫁妆还没给出去呢，姑爷不会不来的。

        果然，万幸万幸，万通终于出现在祸水轩了。

        他还带来一个媒人，来与我商定成亲的日子，一些礼数细节等等。

        看着万通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及媒人煞有其事的嘱咐，我一时间难以置信，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吗？我终于嫁入豪门，当上名媛了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当祸娘拍了拍我肩膀，我回过神来时，心中已经无比雀跃激动。

        是的！是真的！我竟然抱着祸娘和娣娣，喜极而泣。

        当晚，万通留下来过夜。我本想伺候我的夫婿快活一番，可没想到他竟然说他累了，想早点睡。这实在是太奇怪。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救人、办通行证等等，这些都不是易事啊。还要安抚万家和蓬峘商会，这些都够他操劳的了。

        看来我的夫婿万通，果真是为了我们的婚事奔波一番呢。

        我不由得怜爱起他来，便允了他，与他早早入睡。

        但是，总有一个但是，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三更半夜时，我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凄惨的哭喊声。

        我醒了过来，耳边的哭声更清晰了。

        而且我打了一个激灵，跳下了床。

        因为那是娣娣的声音。而且这哭喊声，让我突然间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城生活，想起了娣娣被旧城那些流氓们围奸的一幕。

        就这么一念起，我心头一震。我颤颤地看着床上，万通不见了。

        我什么也没想，发疯似的赶往翎君的房间。如临近洪水瀑布般，娣娣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凄厉惨烈。我猛地一踢开门，只见万通死死地趴，趴在，娣娣的身上······娣娣全身被冻得，被欺凌得皮肤发青。她还拼命地往前爬着，挣扎着，哭喊着，“姐姐！姐姐！！！！！”

        我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听着娣娣的哭声，万通的吼声，脑袋一片空白。我整个身子再一次变得无力怏怏。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看着娣娣，我很心痛，我很想去救她。但我就是无动于衷。我怎么了，我是怎么了，天啊。

        “我叫你动，你不动！你不动，那我就让你妹妹动！哈哈哈哈，看，看你妹妹啊！”万通双手抱起娣娣，将她转过来面向着我，然后一手掐着娣娣的脖子，一手捏起娣娣的脸，呈给我看，“你妹妹动得可厉害了！像个小泥鳅一样蹦蹦哒哒地跳呢！”

        万通放开娣娣的脸后，娣娣又向着我爬来，泪水涟涟，“姐姐，姐姐······”

        我还是一动不动。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我像死了一般。

        “该死！”

        身后传来了祸娘的声音。只见祸娘忿忿地走了进来，拿着一把扫帚，一个劲地往万通身上拍打。

        “滚！滚出祸水轩！”

        “呵呵，祸娘姐，您是在赶客人走吗？我可不是一般的恩客，我还是祸水轩的女婿呢！”

        “再不滚，我一把火把白雪全烧了！”

        听到这句话，万通骂了几句，才拿起衣服走了。

        祸娘赶紧扶起娣娣，为她穿上衣服，让她在床上躺好，盖好被子。

        “别哭了，娣娣别哭了。没事了啊，祸娘姐姐在这里。”

        祸娘边安慰着娣娣，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眼神里，流露出失望、无奈、悲悯，总而言之，我突然有一股心酸。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怜很可怜。

        “梦梁，你快过来看一下娣娣吧。”

        我走了过去，祸娘起身，让我在床边坐下。

        “娣娣，”我抚着娣娣的脸，拭掉她脸上的泪水，“姐姐对不起你······”

        娣娣一下子痛哭起来。我知道，她是见着我哭了，她便又哭了。我听着这茫茫的哭声，一时心无旁落，慌慌然也嚎啕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哭声才慢慢停下来。

        祸娘为我们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粥。一喝下去，竟然是甜的。

        我笑了，娣娣喜欢吃甜的东西。

        娣娣也笑了，直呼好甜。

        她那胖嘟嘟的脸，笑起来是多么的可爱，仿佛已经忘了刚才的遭遇。

        待娣娣重新睡着后，祸娘叹气道，“没想到万通是这种人。我不跟他做生意了，反正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后再把乌香转手即可······”

        “不，姐，不可以啊！”我乞求道，“求求您，您一定要和万通完成交易！不然他就不会娶我了！”

        祸娘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都发生这种事情了，他都对娣娣这样子了，你还想嫁给他？！他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你们进万家不会有幸福的！听我说，现在还来得及，你和娣娣离开蜀山，找一个村子安生下来，好吗？”

        “不！我做不到！我不能去乡下！”我对着祸娘跪了下来，抱着她的腿哭诉道，“姐，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幸福了，我和娣娣这辈子都不可能幸福了！幸福意味着纯洁，可我的身子是肮脏的，我的精神是肮脏的，我柳梦梁身心都是肮脏的！我没办法去拥有幸福，去过那些淳朴的日子！姐，让我嫁入万家吧！万家是我唯一的归宿！”

        祸娘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撇开我的手，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你吧。”

        几天后，我嫁入了万家，一切顺利。

        只不过，自那天起，娣娣逢人便笑，见万通便哭，彻底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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