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最后除咒（一）

从我懂事以来，我就感觉到心无比强烈的存在。

        我所目睹的悲惨，皆诉诸于心的戚然；我所接触的伤害，皆响馈于心的咆哮。

        在我的身边，因我无端而死的人太多。我的爹娘，我的兄弟，叔父一家，全死了。小小的年纪，我便懂得了心痛的感觉。如此长年累月的煎熬下，我的心就好像一次次被炙烤后长出的血通通的新肉，一经轻轻碰触，就会疼痛无比。因心之敏感，我的五官肢体也敏锐了起来。我看不得身边的人受苦受累，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忧虑烦恼，我也会跟着忧虑烦恼起来。

        相师对我推命之后，长叹了一番。

        他说：“你还是改一个名字吧。”

        我问，“改一个名字？”

        他说，“对啊。你的心太敏感了。这样子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我问，“不是说冷漠的心才不好吗，怎么敏感的心也不好？”

        他说，“懂事的孩子多是郁郁寡欢。有时候啊，人要活得无心无肺一点。”

        我摇摇头，“我做不到。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我无法做到无心无肺。”

        他说，“那你就叫无心吧。无心处世，冷眼以待。”

        于是我再也不叫张默然，我就叫无心，无姓无名也无心。相师还告诉我，我命犯孤辰煞，这辈子很有可能孤独一辈子。我还学会了孤辰煞的歌阙，“孤辰切忌男妨妇，寡宿须教女害夫，兄弟亦当离别去，爷娘骨肉不同居，孤辰寡宿好方士，若居庶俗必伶仃，更被穿心来守破，不然带疾主双盲。”

        其实孤独一生，并没有什么不好。人都是孤独而来，孤独而去。我十几岁就懂得了这个世途。我还有点庆幸自己是孤辰煞，这样子我远离那些欲亲近我之人，便有了一番借口。

        但老天爷给我开了一个玩笑。它让我遇见了一名女子。她叫霍文琇。

        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我另一颗心。她是我不得不去亲近的人。哪怕初次见面时，我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去看她，我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她强烈的存在，她炽热的目光。她好像一团火，我就像一只飞蛾。我再也不在乎什么了，我只想扑上去。为了她，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洞房花烛夜时，我抱着我的琇儿哭了。我太过于高兴，我太过于庆幸，我甚至因此感到羞赧惭愧。我一时情不自禁地对她说，琇儿，别离开我好吗？如果我们要分开，那也得是我抛弃你，可以吗？

        话说出来，我便后悔了。其实我才是那团火，她才是那只飞蛾。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间。我这团火，怎样才能保护好我心爱的飞蛾呢？

        只能远离她吗？远远地，远远地，远离她吗？

        也许我战死沙场，就是最好的告别。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嫁给一个命中贵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一辈子。

        但我又会徒然地害怕起来。万一她所托非人怎么办？万一她受欺负怎么办？

        正是这矛盾之间，我总是眷恋着她，得幸于她，舍不得离开她。我每次毅然决然地离开她的身边，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然总在拼死搏杀中，不知不觉地杀出一线生机。

        而她也总是捧着我的脸，眼泛泪光道，“到了战场，你可千万得保全自己。”

        我抓住她的手，坚定地点点头。得卿如此，夫复何求。为了你，我不会死的。

        但总是有一丝丝的念头，让我觉得，我离开她，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终于，我迎来了千载难逢战死的机会。

        不知道是老天爷创造的机会，还是我自己寻死的机会。

        榕城一战，陷入了僵局。

        我们讨已经围城很久了。围城越久，城池越难守住。我们始终都要攻下来的。

        但到那时候，我们得到的，将是一座空城，一座死城。因为百姓都饿死了。

        逆党比我们更需要破局。而我们，却想为百姓谋一条生路。

        我和官渡商量好了计策。我孤身一人进城；待城门开后，他再设法攻城。

        我单矛匹马，孤傲地来到城下。

        那一刻，我热血沸腾，满腔英雄气概。

        我擎矛怒吼道，“我就是无心！你他娘的有种，就让我一人进城！”

        顿时火箭袭来。我舞动长矛，将箭矢一一击落。

        这些箭矢发力不够，在我看来犹如落叶一般缓慢。

        我冷冷一笑，再振臂怒吼，“你们害怕了？不敢放我进去？不是说靖楚党重情重义吗？你们有许多兄弟都惨死在我鬼神无心的长矛之下，难道你们不想为他们报仇？！如此孬种，算什么英雄好汉！”

        如此一骂，城门大开。

        我策马狂奔。我知道，等着我的，是决死一战，不成功不成仁的死士。

        果然，一进去，一道绊马索就把我的马掀翻，我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他们毫不留情，也毫不迟疑地刀枪狂袭，企图将我乱刀砍死。我躺在地上，长矛打了一个旋风，挡住了刀枪。他们力气太小，只要我稍一发力，他们都被震得往后退。我趁着一个脱身的空隙，鱼跃而起，不是站起来，而是直接跳到一个人的身上，双腿夹住他的脖子，横挥长矛，借着他的脖子旋转了一圈，矛到所处，无不是血肉飞溅，惨声连连。当那个人筋疲力尽时，我再夹着他跳了起来，把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矛刺死。

        就在这一波战斗后，我周围的逆党军兵都不敢靠近我了。他们紧紧地恐惧地盯着我，就好像一群羊看着一头狼。

        “怕他干甚！他只有一个人！他娘的只有一个人啊！！！！！！！”

        不知谁吼了一声，激起了这群羊的狼性。他们再一次围攻上来。

        但是他们在做无用之功。他们只是来送死，成为我彪悍战功的星点荣光。凡是对武搏斗，只需看两点：力量与速度。他们力量不够，他们速度不够，哪怕他们战法再好，也杀不了我。更何况，他们现在乱成一锅粥，毫无章法可言。他们彼此成为彼此的绊脚石，反而成为了一道道保护我的屏障。我永远面对的，只是周围那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死了，后面十几个人才会上来。若硬要说其有战法，那便是车轮战。

        那我正需要车轮战。我知道，官渡已经在攻城了。

        若我是逆党，我就会派一帮死士，不顾生死冲上来，抱住我的腿脚，抓住我的长矛，限制我的行动，再伺机下杀手。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控制对方的行动，是唯一的方法。

        但我想到这一点后，他们也这样子做了。有人抱住了我的腿脚，哪怕我长矛穿肠破肚，他也绝不放手；有人捆住了我的手臂，哪怕我肘击他无数次，他也绝不放手；还有人在我身后冲了上来，用麻绳死死绊住我的身体。他们甚至还对着我的长矛，一个又一个地冲上来，让矛尖刺穿他们的身体，然后用手死死地抓住长矛，拼命往长矛里钻。他们不是派了一帮死士，他们全是死士。

        那时候我便深深知道了，为何靖楚党胆敢抢大晟的半壁江山，因为他们有血性。他们不像西域的贵族兵，懂得知难而退；他们只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很好，死在这群有血性的人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

        那一刻，我毫无办法，真的准备赴死了。我想，我死了，琇儿就得到解脱了。

        可忽然间，我想起了琇儿那句话——“如果你回不来，那我也会随你而去。”

        是啊，我还不能死。琇儿跟我一样，除了小翎和我，就没有任何亲人了。

        一想起琇儿孤零零地活在这混乱不堪的世间，我便不忍起来。

        我猛地有了一个意识：此时此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但，敌人的尖刀长枪已经插进了我的身体，我甚至已经感觉到气力的不足。

        可恶！偏偏死在琇儿最心灰意冷的时候！

        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死！

        我是鬼神无心！区区这蝼蚁之众，如何能降鬼，如何能弑神！

        苍天啊！赐我鬼神之名的苍天！再赐我纵横的力量，杀掉这万万奢望之徒！

        可正当我仰望苍天时，一把长枪刺进了我的心胸，我吐出一口恶血。

        也正是此时，黑夜劈下一道霹雳，劈中了我的身体。

        我的耳边响起了一把诡异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大火炙烤一般熊熊烈烈：

        “伟大的强者，汝可以使用吾的力量了！”

        这句话一说完，我浑身顿时充满了力量，仅怒吼一声，就将身上的刀枪全都逼了出来，还一下子震退了所有人。他们更吃惊了，眼神不再是看着一头狼，而是看着一头比肩天地的巨兽。可怜的逆党贼子，他们还不拍死，继续冲杀上来。他们的动作，在我眼中变得更加缓慢了，简直是匍匐前行的王八！我挥动长矛，以疾风扫落叶之势，一个不落地杀死所有人，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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