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和解

天宗一色内，寂寥无人，只剩一炉香薰早已燃尽，满殿淡淡的余香，随来人开门的动作，而层层飘去远处的云空。

        扶慈忧心忡忡走向檀木案桌，俯身一看，入目便是纪湘洚离开时留下的一封信。他毫无心情打开，心里有些受伤，为了谢阑峥的事，他已经多次与师弟意见不合……

        纪湘洚与他置气，回北道因的这一行，他也并不意外。只是明明不在乎，可那种怅惘的感受，总还会萦绕心尖。

        索性现在魔祸休止，后续之事处理起来尚有余裕，他能帮自己到这份上，扶慈也心满意足了。

        沉思之际，一名弟子瞅准时机，恭敬入殿，垂首道：“道尊。您回来了。”

        “嗯。有什么事吗？”扶慈边问，边翻看手边的道折。

        那名弟子坦然回复：“弟子是想请示您，关于前些日子俘虏的那些人，应当如何处置呢？”

        “嗯……”扶慈一下迟疑，暗暗思忖，俘虏中既有南道因之人，也有葬道盟的人，如果只放一方，势必加深另一方的仇恨，但都不放，这些人处于底层，也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套问不出任何信息……

        两方都是与道宗恩怨已久的宿敌，此刻我若是宽恕，恐怕难以服众，不如等些时间，等眼前风波彻底平息，再做处理吧。

        “此事你先吩咐下去，不要苛待人质，将他们安置妥当，等过段时间，再将他们偷偷放下山去吧。”

        “啊？放了他们？道尊，还请您三思啊。”那名弟子阅历较浅，不太理解他的做法。

        扶慈耐心简说了一下：“南道因，本是道宗一分子，为难他们，便是为难自己的同门。至于……葬道盟这个组织，也是一时走火入魔罢了。此次道门并无严重损失，一味苛责，除了让他们更加怨恨我们，不会有任何好处。”

        那名弟子感谓点点头：“弟子受教了，谢谢道尊。”

        领会其意，那人便匆匆出门去了。

        门外偷听的谢雨绵，顿时灵巧一躲，藏在柱后，心下思量：哼。伪君子会这么好心？一定是想收买人心，得想个办法，告诉我的族人，让他们别上当。

        正欲离开，长廊外，又赶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谢雨绵惊了一下，暗叹好险，及时藏好。

        却听殿内响起一声毕恭毕敬的呼唤：“师尊。”

        她顿时气得火冒三丈：阿兄又跑来找这个伪君子，真是讨厌。

        内心厌恶不已，可当她突然细想一番，在道宗待了好几天了，为何并没有感觉兄长那日的计划有半点进展呢？难道他当日就是在忽悠我？

        可恶，一定又是被那个人灌了迷魂汤，我必须想办法帮阿兄恢复神智。

        咬牙暗叹一番，谢雨绵忍怒离去，走在红墙下的石巷中，闷闷不乐地走神。

        “诶，谢姑娘……你要去哪儿啊？”

        貌似听见有人叫她，谢雨绵回身一望，发现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易小圆，悄悄翻了个白眼，她勉强一笑：“啊，我，不去哪儿。到处转转。”

        易小圆点头笑道：“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迷路了，特意来提醒你呢。”

        “提醒我什么？难道这清心峰有何处是禁地不能去吗？”谢雨绵警惕一问。

        易小圆一愣，挠头笑：“这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道尊吩咐了我们要好好款待你这位客人，毕竟你是谢师兄的妹妹，我们肯定要主动关心一些……”

        “呃，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谢雨绵不耐打断，根本不领情。反而生了其他心思，装出一副可爱的模样，好奇问道，“诶，小圆哥哥，你知不知道道尊有什么事，比较不为人知的啊？”

        “嗯！谢姑娘你打听的都是些什么啊？道尊脱尘超俗，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他的秘密啊。就算你和我们一样八卦，也该注意分寸呐。”

        易小圆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擦了把额上的汗。

        谢雨绵无语，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没用的胆小鬼。

        面上故作单纯，皱眉问：“啊？可我只是好奇，道尊这么光风霁月的仙人，为何会嫁给我大哥啊，我大哥长得一般，脾气还臭，一看就……”

        “啊，姑奶奶，这可不兴说啊。”易小圆惊慌失措，几乎要捂住她的嘴了。

        “谢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件事，当初总境极为愤怒，甚至撤了道尊三个月的道权呢……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清楚，你若是真的好奇，直接去问谢师兄，可能，可能会好些呢……”

        谢雨绵听闻这事，颇感意外。随即撅嘴不语，没有问出有用信息，她有些不耐，准备离开。

        哪知，这时候易小圆又多嘴了一句：“不过，我听年长的师兄们说过，道尊收谢师兄为徒之前，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痛苦的往事，让他闭关三月，差点走火入魔……”

        “啊？是什么样的事，能让道尊那么厉害的人，难以面对啊？”谢雨绵故作吃惊反问，心中急切，仿佛就要抓住扶慈的某种软肋，而隐隐激动。

        易小圆皱了皱眉，摇头道：“不清楚。总之，道尊心里的想法很复杂的，有时候连湘洚尊上都会被他气走……不过，这话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我也是瞎听来的。”

        “呃哦。我知道啦，谢谢你啊，小圆哥哥。”谢雨绵忍住功亏一篑的不悦，假笑道谢。

        易小圆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没事没事。你要是还想知道什么，或者想去哪里看风景，都可以问我的，除了这些比较隐晦的事情外，都是行的。”

        “嗯。”

        谢雨绵眨眼一笑，找了理由离开。心中不快：看来，想搞清楚扶慈的弱点，必须先从道门的秘史查起了。不如去藏经阁看看，有没有什么记录。

        ……

        藏经阁中，藏书万卷，书架层层而立，宽敞的排面散发无尽书香，引人沉醉知识的汪洋。

        谢雨绵对这些枯燥的书籍不感兴趣，仗着扶慈的道尊威信卡，到处刷记录，轻而易举地进了此地，往更深处的道门史书走去。

        用指尖一一划过封面上的时间刻字，她忽然心念一顿，抽出一本突来感应的书，一页一页翻开看着。

        直到——

        “……清观三年，鲜彧蛮族来犯，道门和谈未果，驱之，大胜。第二年春，蛮族贼心未泯，袭道因一脉，俘走道因之主，激引道怒。继神剑出鞘，环杀重围，再胜。岂料蛮族无信，诈降失利，暗杀人质，毁尸灭迹，再致道怒高涨……会扶慈任新，截杀余党，重挽道威，而良时已晚，道因裂分，于事无补……第三年，风息浪止，道门方兴……”

        读罢，谢雨绵捏紧手中书页，怒目圆瞪，一把撕毁这‘扭曲''的事实，难消盛怒，冷笑：“狗屁！全是狗屁！明明是你们不肯罢休，言而无信，却满纸谎话，栽赃诬陷！”

        如果不是这样，扶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些事闭关，肯定是他良心难安，故意做戏给世人看，让这帮伪君子继续厚颜无耻下去……

        心中仅有了猜测，谢雨绵却立刻笃定下来。为这样的‘事实’恼恨不已，无力靠在书架边，委屈闭目叹息。

        “嗯？何人在此？”

        就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谢雨绵不悦睁开双眼，察觉对方在往自己这边过来，赶紧用脚将那些书的碎片踢进书架下的灰尘角落里，隐藏起来。

        转而绕了个圈，挨到旁边的其他书架下，随便抽了一本书放在手里捧读，专心致志的模样，看起来人畜无害。

        扶慈恍惚定住，有些惊讶：“谢姑娘，你，你怎会在此？”

        谢雨绵没想到是扶慈来了，眼底顿时闪过强烈的恨意，被她垂眸掩住，诺诺道：“尊，尊上好。我，我是路过这里，正巧生了读书的兴致，才来转了一下。”

        “哦？你对道家的理念也感兴趣吗？”扶慈颇感意外，看见她手中那本《南华经》，莫名狐疑，毕竟她还是鲜彧族的后人，真的不介意吗？

        谢雨绵逞强道：“是，是啊。我其实，很喜欢道门的风气，阿兄这几天经常跟我说清心峰有多清圣呢……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读了一下午的书呢。”

        扶慈心念一转，微微一笑：“嗯。那我可以考考你吗？”

        “呃，当然。能得到尊上的指点，我很乐意呢。”谢雨绵违心巴结，转移扶慈的盘问重心。

        “唔……那就说说你手上这本《南华经》中，‘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一句是何见解吧。”

        扶慈面色沉稳，不急不徐发问。

        这句话太简单了，因为在她小时候，谢西泠也对她和谢阑峥念过这句话的含义，还告诫他俩要懂得包容不争……谢雨绵想也没想，自豪笑道：“我认为啊，这句话是赞美水的秉性非常纯淡，守柔不争，本就是一种可贵的品格……”

        扶慈默默微笑，目露赞赏：“你说得很好，理解得很透彻，但是有一点，你弄错了……”

        “嗯？怎么可能？当初西……呃，哪一点啊？尊上。”谢雨绵发觉自己语气激动了，迅速收敛下来，扮出天真的样子反问。

        扶慈垂了垂眸，淡淡道：“我刚刚问的这句话，并非出自《南华经》，而是老子的《道德经》……虽然无伤大雅，但谢姑娘，真的有认真看此书么？”

        “啊你……”谢雨绵顿时哑然，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知道对方是故意说错，在试探自己，神色一下不自然起来。

        “谢姑娘，若是你允许的话，我想现在与你一谈。”扶慈轻叹一声，摆出妥协谦让的姿态。

        谢雨绵还在佯装懵懂：“谈什么呀？不和阿兄说么？”

        扶慈皱了皱眉：“我感觉在哪里见过你……烟霞巷么？”

        “……”谢雨绵脸色一沉，没想到自己那次蒙面刺杀，还能留给他这般深刻的印象。

        “你是习武之人，对吗？”

        “……”谢雨绵愕然不语。

        扶慈揭穿她的一切：“你不用再反思纰漏出在哪里了，原因就在那枚玉佩，我见过两次了……认出你的真实身份，并不难，也无需去查证。”

        “呵。所以尊上，是对我起了杀心吗？”谢雨绵自暴自弃，冷笑一声。

        扶慈无奈蹙眉：“我知道，你一时半刻，对我容忍不了，但是……我不想让阑峥为难。”

        谢雨绵眉头轻皱，灵思一涌，突然嘻嘻笑道：“尊上，你怎么把话说得这么沉重呀？我虽然曾经误入歧途，不小心得罪了您，但是现在，阿兄已经找到了我，不会再让我受苦孤独了，我自然不会再斤斤计较过去的事情啊。”

        “更何况你还是阿兄最爱的师尊，我哪有理由不容忍你呢？应该是你不嫌弃我才对……”

        “呃你，你当真这样想？”扶慈微微诧愕。

        “当然啊。我其实很喜欢你，因为你对阿兄很好，对我也很好，虽然青后曾经跟我说，你是我们的仇人，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日久见人心，这几天相处，我只觉得你不像是那种人，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呢……”

        谢雨绵喋喋不休，费尽唇舌地表示自己的‘诚意’。

        扶慈渐渐松心，感到动容：“你是一个很善良，很宽容的姑娘。谢谢你的谅解。”

        “嗯。尊上不用客气，我会乖乖听话，不给道宗添麻烦。”

        谢雨绵面上笑意洋溢，内心不屑嗤笑一声：真是愚蠢。几句话就把你给骗了，不知道怎么当上道尊的……

        “呃。天色已晚，先出去吧。阑峥应该还在南园等我们回去。”

        扶慈忽视心上那种怪异感，纵使看穿谢雨绵的几分虚情假意，但他仍然不想放弃这份消除道夷仇怨的契机，也主动退步接受这份明面上的安宁。

        他想，至少徒弟不会骗他就好了。自己没有施恩布情给旁人，确实不该抱太大的期许，慢慢弥补吧。

        二人走后，大门轰然一闭，窗外冷风灌进，将那一页碎纸吹乱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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