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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饮马太和岭


元太宗七年,公元1235年,挟灭金剩勇,踌躇满志的窝阔台召集忽里勒台,决定征讨钦察、斡罗斯等未服诸国。听闻蒙古大军将至,居住在也的里河和乌拉尔河之间的钦察部分支肝胆俱裂,首领忽鲁速蛮遣使纳款,做好投降准备。惟盘踞于也的里河下游的钦察部主力坚决抗战,在头领八赤蛮的指挥下厉马秣兵,硬起头皮迎接即将杀奔而来的东方祸水。

        时值乱世之秋,斡罗斯、波兰、匈牙利四分五裂,诸公国各自为政,压根不听大公号令。德、意、奥诸国卷入十字军东征,形势一片大好,西征恰逢其时。军令如山倒,术赤长子拔都、察合台长子拜答儿、窝阔台长子贵由、拖雷长子蒙哥各统王室军,万户以下各级那颜亦分遣长子从征,以拔都为统帅,速不台副之。十五万大军先后出发,沿途叛众望风披靡,于次年夏末秋初顺利进抵也的里河东岸。

        临行前叮嘱再三,托留守兵将转告阿不瓦丁思,命其以蚂蚁搬家的方式把众红颜一一带回驻地。至于两位公主,则单独留下一封书信,由全权代表亲手转交妻弟。随大军启程,一行人马兴高采烈,有的只为解闷,有的则以为可以浑水摸鱼,有的更为甚之。譬如土拓儿和刘安,一路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商谈啥,总之没有好事。

        大营连绵不绝,中军帐内,列席的诸王子王孙一个个眉飞色舞。破格列席最高军事会议,冷眼旁观,周文龙一言不发。非不想,只因没资格,连速不台大人也难得有机会出口,何谈自己一小小的征西将军。高谈阔论,你来我往,堂堂的军事会议变成私人会晤,滑稽场面让人啼笑皆非。

        寒暄已毕,看看强忍不快的副帅,瞅瞅心不在焉的妹夫,拔都王子终于醒悟。压压手,拔高嗓音,“停,都别说了,我们且听听两位驸马爷的见解。想必诸位还不清楚周将军,今儿本帅隆重介绍一下……”存心提拔,以壮己方声威,“探马赤军不用赘言,而威名远扬的探马先军之主将就是本帅妹夫周文龙将军,至于副帅大人,嘿嘿,连本帅也不得不佩服。”

        众目睽睽,无奈起身,小将一一拱手施礼,言辞得体,“末将拜见诸位殿下,蒙大汗和王兄赏识,文龙甚感惶恐……”话锋一转,“恕末将得罪了,副帅大人对征西大计早成竹于胸,我们不妨洗耳恭听。大人,请——”

        一口流利的蒙语激荡中军帐,众王子王孙微微吃惊,一个个暗自点头。嘀咕虽有,但仅限于耳语,私人会晤转眼变成严肃的最高军事会议。感激的目光在爱将头顶逗留少许,速不台沉声开腔,“我大蒙古国素以纪律严明著称,在座的诸位都是皇族成员,理应对此烂熟于心,不用末将赘述。征战非儿戏,我们的对手数不胜数,万万不可轻视……”

        先声夺人,咄咄眼神逐一扫过全场,直至鸦雀无声。看一眼脸皮微微抽搐的主帅,歉意一笑,速不台不再客套,“军情不容乐观,八赤蛮率钦察部主力公然抗拒,不里阿耳部蠢蠢欲动,斡罗斯诸公国也不再内讧,准备联手对付我西征大军。诸位殿下都统兵已久,无须末将唠叨,开山之战一定要旗开得胜,方能一举震慑群顽。”

        停顿片刻,谨慎交代出兵方略,“末将建议,先一举拿下不里阿耳,首战由末将和周将军联手。诸王各率本部兵马前进,蒙哥殿下负责监控拒不投降的八赤蛮部,拜答儿殿下和贵由殿下率部相互配合,陈重兵于紧邻斡罗斯诸公国的也的里河东岸威慑之,不允许其干扰我大军作战。另派小队奇兵渡河日夜骚扰,侦探其最新动向,不可懈怠。至于主帅,则掌控全局,率本部兵马担任机动兵力,对付有可能发兵也的里河西岸的罗斯联军。”

        歇口气,一语点明核心战略,“当前重中之重为尽快打通太和岭南北交通线,荡平也的里河东岸所有公然和潜在的对手,为我西征扫除后方威胁。天寒地冻之时,蒙哥殿下率部按时出击,无论八赤蛮部如何顽抗,誓言灭之。末将和周将军到时移师南下增援,上天入地,也要将冥顽不灵的八赤蛮处死,以壮我大军声威。”

        冲眉宇紧皱的拔都王子拱拱手,深谙进退之道的蒙古悍将谦逊有加,“末将信口胡言,一切还须主帅大人定夺,也希望诸位殿下畅所欲言,拾遗补缺,为我西征破敌献上良策,请——”朝小将眨眨眼,悄然坐下,啜饮茶水,暗暗等待后起之秀发言。

        现场没有一个人吭气,皆因被周详计谋震慑,拔都王子和小将同样不例外。战神到底不一样,一语既出,基本定下倒霉蛋们的生死。默默回味,周文龙暗自叹服,局限于视野,自己只猜出战略的一部分,而眼前的战神却对全局了如指掌,厉害,果真为铁木真的衣钵传人。

        表面虽有所不服,但也提不出更好的方案,拔都王子无奈默许。环视一圈,幽幽发话,“适才副帅大人所言基本涵盖征战巨细,不知诸位王弟觉得如何?如有建议,请不必惜言如金,大可献上,群策群力,力争尽快荡平西域。”

        沉默,唯有沉默,无声一直持续。末了,周文龙无奈起身,打破尴尬气氛,“末将来说几句,以抛砖引玉,让诸位殿下见笑了。副帅大人所提建议的确周详,但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纰漏,当然,根本不影响大局……”

        一一扫视惊讶的诸王,淡然一笑,“让主帅率部充当机动兵力,此举貌似不妥,以我对罗斯诸国的了解,他们根本不会团结一致,再次组成联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对这点,我有九成以上把握,六万大军陈兵东岸,足以引发大骚乱,趁机争权夺利并抢掠地盘实乃王公们的最爱。”

        冲微微吃惊的战神挤眼一笑,索性抛出匆匆拟就的急就章,“末将以为,王兄所部迂回包抄,配合蒙哥殿下围歼八赤蛮部。我们到时来一个三方合围,逼其弃众经太和岭遁入宽田吉思海群岛,我方跟踪追击,一并慑服宽田吉海及外太和岭以北诸部。如此一来,打通太和岭南北交通线毫无悬念……”

        喘口气,喝下一大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献策,“即便罗斯人上下一心,面对我诸兵种齐全的六万大军和近十万作战兵团,也难免胆寒。王兄尽可率亲卫军留守东岸执掌全局,以确保万无一失,不知各位殿下和副帅大人觉得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只有一个好字,兼顾全局,且指明作战重点,后方威胁尽可去矣。默默点头,拔都暗自苦笑,两个老狐狸,一唱一和,把在场的所有皇族成员视若无物。求助的目光投向沉默的诸王子王孙,在心底暗暗祈祷,期盼有人出面挣回少许尊严。

        没有,一个也没有,对敌情一无所知,即便胸怀天下,也只能徒叹奈何。失望无尽头,会议有终时,打肿脸充胖子,拔都王子桀然一笑,“好,好计谋,本帅今日总算领教了两位驸马爷的厉害。师出一门,联手御敌,西域可平也,哈哈哈——”

        郁闷归郁闷,钦佩归钦佩,皇族风度使然,一帮王子王孙大笑不止。尴尬气氛一去无踪,现场恢复一团和气,策略已定,寒暄继续。清楚小将的卧底身份,贵由小王子主动亲近,以茶代酒,“周将军,来,我们喝一杯!”

        “谢殿下,干了此杯,饮马太和岭,兵指斡罗斯只在今朝——”也不客套,碰杯一口喝干余茶,心愿已了的周文龙冲亲热攀谈的三位王子努努嘴,下意识压低嗓音,“大汗可有最新谕旨?末将总觉得,几位殿下似乎……”言辞含糊,极尽搅浑深不可测的一潭死水,“尤其拜答儿殿下,似乎……似乎对末将颇有成见,而且,也……也太……”

        “散会后,劳烦将军去一趟本王中军帐……”谨慎使然,贵由王子打起马虎眼,“喝,喝茶,一会陪本王喝真酒。将军请慢饮,本王陪几位王弟去聊聊。”

        貌合神离,交谈没几,貌似和谐的阵营迅速分化为三大帮派。察合台系独来独往,窝阔台系惟我独尊,贵由、阔端和合丹三兄弟自成一统,除去四处周旋的海都小王子。术赤系和托雷系倒相谈甚欢,时而大笑,时而窃语,模样分外亲热。

        被晾在一旁,堂堂的西征军副帅自斟自饮,脸色写满落寞。移步落座,小将举杯相邀,“大人,我们干一杯!”

        又一个帮派瞬间形成,当然成不了气候,命运由不得自己,唯有移情杯内之物,借茶同销万古愁。夜色渐浓,叽叽呱呱的秋虫大发感慨,可惜无人理会。月影曌空,愁思远遁,凛凛杀气席卷河东河西,岭南岭北。

        夜无眠,翻来覆去琢磨贵由王子的晦涩话语,还有冷眼相看自己的拜答儿殿下,周文龙辗转反侧。其实无须挑拨,诸王子一样会相互防备,政令虽统一,但兵出多门,防范在所难免。至于王兄和蒙哥殿下能走到一块,无非同病相怜,也不足为奇。按常理推断,即便自己率探马先军成功逃离,众多妻小一时也难以脱身,尤其小黑妻及一对儿女。

        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索性穿衣出帐,任流淌的月光荡涤烦思愁绪,闭上眼,周文龙大口大口呼吸夜风,让自己尽快恢复平静。连绵大营被鼾声笼罩,巡逻兵将密如鲫,一个个瞪大眼睛。悄步靠近,不花刺微微鞠躬,“驸马爷,驸马爷,夜已深,请回帐安寝。”

        “嘿嘿,心情澎湃无法入眠……”睁眼打个哈欠,小将指指不远处的军帐,“睡了没?年岁大了,身边也无人照顾,你们三兄弟可要多操心。”

        “谢驸马爷提醒,恩师跟您一样,到现在也没睡下……”环视一圈,羡慕的目光越过大营,投向被沉沉夜幕笼罩的西域,不花刺咂咂嘴,“什么时候我们也这样威风一把?奶奶滴,精锐齐出,着实让人眼馋。”

        “等你的长子也能统兵,看看到时候谁会羡慕我们?”笑声难掩惆怅,周文龙摆摆手,“去忙你的,顺便提醒贵师,别想太多。人算不如天算,岂不闻上天不负苦心人,三千越甲可吞吴?”

        盘桓几日,点齐兵将,速不台率三万大军离开驻扎地。照例充当先锋,照例先行一步,周文龙带上精神抖擞的探马先军,沿也的里河东岸秘密急行军。早派人知会钦察分支降部,命其出兵协同作战且派出向导,如敢违令,当即灭之。对密令言听计从,乖乖从命的忽鲁速蛮亲自守候,望穿秋水之际,终于盼来一袭白衣白袍的涅面大将。

        殷勤招待,奉上给养和向导,并信誓旦旦出兵。警告一番,告知大军将至,让跟屁虫赶紧征调兵马。吃饱喝足,一行人马连夜上路,在向导的指引下,一路疾进。沿途道路崎岖,河谷纵横,山林密密莽莽,整个一个蛮夷之地。

        排除万难,周文龙带着探马先军昼伏夜行,按规定时间及时赶到也的里河中游地段。徒单克宁照例率敢死队抵前侦探,探马四出,抓捕舌头,尽快摸清敌情。下令宿营,当晚暂歇距离不里阿耳部最远边哨仅五里左右的河谷,人困马乏的精锐之师勉强睡个囫囵觉。

        对配合作战驾轻就熟,战法无外乎两条,一,诱敌主力出击,合大军而歼之。二,敌方不中计,则明目张胆摧营拔寨,逼迫对手固守城池,接下来祭出强大的攻城器械,一一剿灭负隅顽抗的敌众。接下来的战事犹如以往灭敌的翻版,虽有少许意外,但无碍大局。

        刻意暴露行踪,连续摧毁敌方边营,一路过关斩将,一路摧枯拉朽,探马先军挟勇直扑敌主力盘踞的都城。弃众多溃众于不顾,孤军奋进,短短的不到一个月时间,战火已燃遍不里阿耳国全境。一支五千余人的番兵团奉命迎战来袭的鞑靼先锋兵团,冒进中中伏,主将被阵斩,副将不知所踪,投降者甚众,基本全军覆没。

        侦探变成拉锯战,不里阿耳人连续增兵,但始终找不到鞑靼人主力。等发现随后赶到的真正主力兵团,为时已晚,出击的兵马在三万蒙古大军的强大打击下灰飞烟灭。退守拒敌成定局,却依然挽救不了兵败城破的命运,先扫荡外围,继而切断敌退路,最后才大举攻城,速不台游刃有余。

        戏耍溃军,经略外围,探马先军完成初步作战任务。审时度势,秘密派出一支由兀曷赤担纲领衔的五十人精悍分队直扑太和岭,周文龙预先留下伏笔。营帐内,面对询问,笑而不答,只管冲捻须淡笑的儒者努嘴,“去问总管大人,嘿嘿……”

        伪装成当地百姓,由向导指引,走山地小径,越纵横支流,担负绝密使命的小分队消失在茫茫天地间。迂回绕道,避开拒不投降的钦察人主力,一头扑向也的里河下游的太和岭。时间并无特殊要求,只须赶在羊群作鸟兽散之前抵达山口,但山口不止一个,所以主将严令不许出击,静静蛰伏即可。

        寒冬如期而至,很快大雪封山,带足沿途收刮的给养,近两个月后,小分队终于饮马太和岭。分兵监控各处山口,换班值守,耐心守候冒头的敌酋。干粮充饥,雪水解渴,一帮猎户见太平无事,纷纷施展从军前的职业,捕捉野物,苦熬年华。

        冬去春来,大地转暖,太和岭沐浴在一片祥和的春意中作壁上观。百姓服饰渐渐破烂,放养的战马也失去昔日风采,拉碴胡须掩盖真容,小分队终于脱胎换骨,摇身一变为真正的逃难民众。

        春无意,柳无言,花草不语,一江春水,顾自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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