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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时正可杀


天将欲晚,镇上巷弄各家逐渐收了门户,大大小小的宅院儿逐渐亮起油灯火光,即将进入夜的安宁。

叶府的小厮丫鬟们在各自司毕一天的活计后,为避免这晚秋的寒气侵袭,也纷纷闭了门窗。下人丫头们的房里,互相讨教着侍奉县太爷时的礼仪规矩,而那家丁小厮的房里,大多还在谈着这归家探亲的九小姐。

“你们几个可知道那京里的钦天监是个什么地方?”下人房的通铺上,有个小厮突地撑起身子,朝着两边裹在被里的伙计们轻声说道:“那可是个能人扎堆的地方咧!”

两边小厮被这话一引,纷纷好奇起来,撑起身探头过来听那人卖弄所知。

“表面上这钦天监管着历法、节气的颁布推算,像咱这老百姓们的耕种收割日程,都归他们管,可这私底下......”那小厮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们听没听过前些年成都府发生的一档子秘事?麒麟哀月!”

“啥?啥玩意哀月?”众小厮们纷纷来了兴致。

“麒麟!就是那个只有传说里才听过的神兽呀,你们都没见过吧!我有个远房表舅,他是成都府那边的林户,他可亲眼见过呐!”

“听我那表舅说呀,当时他们那片山林的农户有不少人都听到过,一到满月时,那山上便有个突然出现的野兽对着月亮嘶鸣!它也不主动下山,也不毁人庄稼,但家家户户每到晚上还是不敢点灯,都怕被那野兽寻见吃了去!”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们那片山林来了一大批官家人,把整个山脚围了个满,你们猜怎么着”,那小厮故作神秘:“那天夜里,我表舅透过窗户缝往外瞅,他看到有五六个人顺着山道往上,估么是去寻那野兽去了。”

“过了有小一个时辰,那山上突然就发出野兽的惊天嘶吼,你们听过杀猪宰牛时牲畜的嘶叫没?比那还要响亮还要凄惨咧!从山里一直传到山外!”

“可没一会儿,那野兽就不叫了。等再过了一会儿天快放亮的时候,我表舅一夜没睡,一直偷摸观察着,那五六个人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又都下来了,只是个别的显得有些瘸拐,但大多还是气定神闲姿态。”

“他们刚一下来,没一会那几百上千的官家人,举着火把跟那火龙似的就都上去寻那野兽了,你们猜我表舅看见了啥!嚯呵!他们竟用木排车拖出来一个二丈长的大野兽,竟和那传说里的麒麟一模一样咧!”

“后来我那表舅一打听才知道,你们当那上山的五六个人是谁?可不就是这钦天监里派出来的能人!就专是为了治这个麒麟来的!”

“这事儿也就我表舅他们那片儿的人知道,再往外传去,别人竟都不信,都只当听个乐了。”

众小厮听他停下话头,纷纷唏嘘不已,倘若真有此事,那九小姐所在的钦天监可真不简单呀!

夜渐冷,小镇里也逐渐漫起了夜雾,家家户户逐渐熄了灯火,进入梦乡。

这一宿,当镇上大多数人开始安歇,可还有人正神色紧张披了衣服,拴好门窗往外摸去。也有人磨刀霍霍,燃起火把静待接头密语。这个夜,宁静之下,杀机四伏。

叶府宅院深处的客房里,油光灯火依然还在亮着。那名为李双溪的县令倒还未睡,借着灯火光明,在书案前的草纸上,认真梳理着有关山阳县治下的诸多弊病。

属于县令下榻的卧宅房顶瓦脊上,肆意坐着一个素白衣衫的公子哥,细细看去可不就是那九小姐的男装打扮,正是那雨莲。不知她从哪寻来了一根细甘蔗,正费力地咬着甘蔗皮,不时吐出满嘴的甘蔗渣,那渣子偶或顺着瓦片雨檐掉落下来,恰好落在县令卧榻的窗户外面。

那屋檐内的县太爷见此,也不做怒,只摇头无奈。

“小先生,还请再耐心等我一时片刻,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县太爷端坐在那书案前,手上用笔不停,口中自言自语道:“我来山阳上任已经快六个年头了,这当官可真是一门学问,想当个好官,可真不容易的。”

“若是当个贪官倒真容易,就我这区区七品官属职权里,那刑讼、税赋、治安、教化,呵呵,这一项一项细细钻研呀,可都有着丰足的油水!”

“你说你不要,别人却想要。可是......可是我是真的不想要呀,所以早两年,我的主薄官死掉了,意外死掉的,当然......那是我的手笔。”

“我这在任近六年来,诉讼案件大小四百七十三起,无一起冤假错案。”

“如今灾年呐,小先生在京里可能有所不知,如今这民间匪患猖獗的狠呀!可在我令下,剿匪一千七百余人,至今辖境之内无一人胆敢称匪。”

那县太爷看着书案上摆满的书写好的纸张,墨迹还尚未干。

“想做成这些事是不容易的。”雨莲在那房顶瓦脊上继续啃着甘蔗。

“是呀,不容易!若是让人来做,这一件一件当真是太难了!幸好......我不是人呀!就因为我不是人,才狠得下心来,才不用管那么多弯弯绕绕!”

“哎!可也遗憾呐,我到底......不是个人呐!”那知县把手上的稿纸整理起来,装进了信封:“小先生,今夜过后倘若我不能再回到此间,还请着人将这封信送至县丞,我已将山阳县治下的问题和一些治理方向,大略梳理汇集在这里了,只希望后来者能理解我吧。”

那知县李双溪待话说完,便径自去褪自己的衣裳,帽子、腰带、袍衫......一件一件,同那书信一般,都整齐叠放在窗前的桌案上,而那最后摆上去的,竟是一张完整的人皮。

那桌前,一只青皮毛发的触爪,从那身绣着云纹的锦袍上抚摸过去,再到那旁边的人皮上,似有留恋。

忽地那青毛爪子紧握而起,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顿时牵连着臂上筋肌愤起,一张狰狞面目的青皮大鬼咬紧獠牙“噌”地往窗外翻去。

那大鬼“晃当”作响翻出,筋臂矫健之下,几个蹬身就跳出了叶家院落,向着镇外方向去了。

看到此间情况,那屋顶上的素白衣衫女子才不慌不忙地吐掉口中最后的甘蔗渣子,只见她拍了拍手,稍一提气便迈步出去,在房檐屋顶几踩几落纵身飞驰,迅速向着那大鬼追逐去了,每每在瓦间落脚处都仿佛有气劲托浮,仿若猫儿踩檐般没有一点声响。

叶府门前的某个巷弄拐角里,突地探出一个脑袋,他看着这一前一后追驰而去的身影,赶紧拖出身后藏着的青驴,“嚯呵”声中向着那前方的人影追去。

隐藏在巷弄另外一个拐角里,堪堪也有人在放风,待看见那瓦檐间急驰而出的人影后,立马朝身后的伙计急声道:“快快去传,时正!东南!可杀!”

......

一路追逐,真可谓风驰电掣。这九小姐也不知练的何等玄门轻功,脚上气劲托扶,每每脚踩落地处尚未见接地便又踏出,在房顶、树梢纵身飞掠轻盈如燕,与那前方遁逃的大鬼始终相间在十丈之内。

约么柱香功夫,这一人一鬼的身影便已远离镇子百十里开外,两道身影在一个枯木林里继续追驰。

突地一抹儿青光回闪,他青皮大鬼不逃竟返,突兀间朝着身后追赶而来的女子回身落爪,挥臂之间气劲爆鸣,所触林木皆成纷飞碎屑。

然而那女子不退反进,身如柔蛇,一个纵跃间绕过这利爪下的致命一击,脚尖踏着大鬼脊背轻踩之下飘然向上,而那大鬼竟仿佛承受了千钧之力,“嘭”的一声径直砸在地上,掀飞无数落叶。

素白衫裙的女子宛如仙人般缓缓飘落在地,她看向地上趴着的青皮大鬼正挣扎起身,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哼出话来。

“小先生......咳咳......小先生果然不凡!”那大鬼挣扎而起,“可我......可我不甘呐!我还有许多事未办,没了我,这事儿......咳咳,一件一件,就不一样了啊!我不甘呐!”

说到最后,那大鬼獠牙腥嘴嘶吼如怒,两只铜铃鬼眼由空洞无珠变得一片血红,眼角处竟滴落了斑斑血泪。它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的女子,狞笑起来:“为什么要来阻我?为什么!为什么!!”

随这癫狂的的嘶吼声一落,那大鬼原地纵身消失,一道青色灰影在林间卷起破啸风声,朝那女子狰狞咬去。

那女子见此也不着急,原地扭转身形,缓缓运臂时两腿微屈而下,随着她身体下屈,周围空气竟纷纷下伏,以她为中心卷起周边落叶,待她原地运气调转身形看过来时,那青皮獠牙距离自己仅有尺许。

一拳挥出,气劲爆鸣。

青皮大鬼倒飞出去,一路拦腰撞断无数树木。落叶经气劲一卷,纷纷向两边飞出,待一落地,那女子与落地大鬼的中间,竟犁出一条血迹斑驳的坑道来。

再看那女子身形,此时并不轻松,一拳过后仿佛调尽气机,凌乱发丝下唇边挂着血迹,面目苍白。

她扭转身形,运转气劲后缓缓收拳,起身走向那倒地不起的青皮大鬼。

“这......这是什么功夫,咳咳!端的厉害!”大鬼伏在地上,起身艰难,“还敢请教小先生......咳咳,这是什么功夫,我纵是就此消散也甘心了。”

“事涉师门秘事,不便多言,你这鬼怪......你!”

那鬼怪突然抬起头来,一对猩红鬼眼突兀间和那女子对视过去,身体七窍皆如泄气皮球一般向外渗着青色雾气。

经这猩红鬼眼一看,素衫女子只觉心中烦闷,目眩头晕之感瞬间来袭,无力之下已是倒地不起了。恍惚间,竟进入了一个离奇的梦里。

那青皮的獠牙大鬼在身上青雾蒸腾之后,竟变了一番模样,尾巴和身上青毛还有那嘴上獠牙全都消失不见,原本肌筋雄壮的身体在泄气之后如同胶皮一般紧紧贴着骨骼,身上不时滴落着腐臭的脓血,俨然一副扒了皮的腐肉骷髅模样。

那骷髅从地上艰难撑起,看了一眼地上入梦的女子,也未再下杀手,只一瘸一拐,缓慢地向着林外走去了。经这一番对碰,这青皮鬼已然断了气机,命不久矣。

......

“你这倔驴,怎就不能跑快一点!当真急死我啦!”

华阳骑着驴,“嚯呵”声中穿行而入一片枯木林中,他恍然间发现,那林间的枯叶堆里,仿佛有个白色的身影。那可不就是叶姑娘嘛!不好!

他从驴子身上一跃而下,慌乱里没用好力,一头摔倒在地,也不顾身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寻到那昏迷在地的素衫女子身边。

“叶姑娘!叶姑娘你怎么了?快醒醒......”

不知为何,当他扶着这倒地昏迷的女子,心中竟涌出无数悲痛,只觉如刀割裂般难受。

前后谋面不过两回而已,但天生般的亲近感,使得他在面对这叶家小姐时每每心中忐忑,如今再见面,竟是这怀中凄惨模样......华阳不知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心中痛楚下失声抽噎,不敢相信就此天人两隔!他心中还有许多话想说,却还未来得及说呢呀!

“雨莲......你不要死呀......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出来,“雨莲,你活过来......你活过来啊.....”

这痛哭之声向外传出,一群手执火把的汉子向着这边寻来。为首的正是那华阳的同窗好友柏生。

待柏生走到近前看到此间情景,再看那华阳悲痛神色,也是心中懊丧没能快速赶来!他看华阳如此,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伸手向那女子鼻间探去。

“耶?有气儿啊。”柏生疑惑地看向华阳。

“啊......你别死......啊?有气儿?”

原来这书生情急之下,看到晕倒在地的素衫女子没有任何反应,心中焦灼凌乱已然失去了理智,只以为她被那青皮妖鬼害去了性命,倒也忘记检查女子的状况。

他仔细看去,那女子身上既未破损也无伤痕,只是面目稍有苍白,气息幽弱却依然绵长,哪是死亡之人的状貌,明明活着嘛!只是昏迷了而已!

倏忽间,这华阳心中生喜,只觉这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纵泪的面上浮出笑容,口中忙呼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柏生见此,满脸无奈!

“沈少爷,这地上血迹应是那妖鬼所流,想来已经受伤,我们一鼓作气去将那鬼拿了吧!”身后壮勇举起火把,细细观察着地上血迹走向。

柏生听此,怎能放那鬼逃去!“追!”

......

正待此时,那腐肉骷髅已经在浑浑噩噩之间向着前方的村子蹒跚行去。

在这深夜,那村口竟还坐着一个龙钟老太,身边的栅栏上拴着一只瘦皮猪。那老太坐在村口,日日如此,夜夜如此,仿佛在等着什么。蓦地,老太听见远处传来的动静,木然地抬眼去看,一个腐肉骷髅正从远方浑噩蹒跚地走来。

那老太也不惊慌,反而流出了两行浊泪,口中颤抖嘀念着的,竟是“儿啊!我的儿啊!”

见此动静,那地上趴着的瘦皮猪也向着骷髅看去,四蹄一撅而起,口中嘶叫,不但不恐惧,倒更像是愤怒憋屈!

老太看着那骷髅还有百余步便要走到近前,谁知身后却亮起点点星火,转瞬间便如一条火炬长龙向着那骷髅鬼怪追索过来。

看到那骷髅鬼怪,众汉勇也是心惊!但此情此景也顾不得太多,跃身在前的是那屠狗的汉子,一盆狗血朝着那骷髅当头泼下。

都说狗血性阳,蕴含阳煞专破邪祟鬼怪,可这一盆泼下,那骷髅怪也未做何反应,只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众人,狗血混合着腐肉腐水从那骷髅身上粘稠滴落,端的恶心!

那骷髅转头过来,使得身后一众血勇好汉纷纷心惊胆颤,往后退了好些步。柏生见此大呵一声,“如此鬼祟,正当除之!诸位兄弟,一起上!”

经这一声鼓劲,那些壮汉也不再怕,拿着火把持起铁叉木枪便朝那骷髅呼啸抡去。不一会,那鬼怪便被包裹在火炬里,左右支绌。

那村口的老太见到此幕,着急之下失声痛哭,拄起拐杖一瘸一瘸地想去阻止。谁知腿脚无力,一软便瘫倒在地,只向着那被火焰围拢的骷髅爬着,口中哀嚎着:“不要啊!不要啊......”

华阳将那素衫女子轻轻背在背上,向着柏生那边人声胶着处寻去,口中呼着:“叶姑娘,冒犯了。待你醒来,我再向你赔罪!”

而那背上女子不知梦到了什么,竟露出浅浅一笑。

正当此时,那骷髅鬼怪看到了远处摔倒爬行在地的老太,突地一声嘶吼,仿若癫狂,臂骨挥动之下,竟将那身边围拢攻击而来的铁叉木枪纷纷折断,几个壮汉经这一碰触,便远远飞出昏死过去。

然而壮勇之力也颇建功,铁锹一斩之下,那骷髅鬼怪的腿骨顿时断裂,只能跪倒在地,向那倒地老太匍匐爬去,口中仿佛嘶吼着:“娘......不要伤害我娘......”

在这村口的小路上,一片火炬聚拢,火炬和村口间两个匍匐在地的蠕动身影相互哀嚎着去寻对方,一个是腐肉骷髅,一个是龙钟老太,一个喊着“娘......”,一个唤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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