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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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起了大风。沙尘扬高又落下,泛着月明如纱如浪。
“你不会不知道往哪走吧?”
拉高披毯抵挡风沙,放眼望去皆是相似的地貌,近处的平原和远处黑压压的山,半个时辰前日头未落,还看得清一些,现在彻底是跑瞎,“沿着南面河沟往西南走,就这一条指示,我也没想到真的一点标志物都没有……”
三瓮在前面哈一声叹气,“小医师,术业有专攻,我也不怪你一个医师不会识别地形,但也不能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
“好吧,那你来找路。”
“这都快跑出百里了,原先的指示早不适用啦。”
那一条半的腿哪里走得出百里!石不渝赶忙催促掉头,三瓮不由担忧:“天也黑了,风也大了,比起找人,再不找个避风地方,我们两个怕是要不好。”
刚被证明在荒野生存上毫无信誉,石不渝识相地没有插嘴,干脆缩回头躲在背后避风,然而被渗透衣物的浓郁酒气熏得犯恶。
耳边听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的嘶鸣,等了片刻却没有前行的颠簸感,前面传来不确定的喟叹:“奇怪的马儿。”
石不渝往侧边探头,正前方几百米处,全身如黑缎的孤马驻立于荒野中,与他们遥遥相对,可能是跟在后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见他们动了,它身体一扭同向而行,一前一后。
“这是战马的幽灵。”三瓮一边跟上去边说。
“那你还跟?”
“这个,我们马客中传言,在荒野里迷路了,如果遇上什么马的幽灵啊,骑马的,士兵的鬼魂啊,就要立马跟上,因为他们想离开这片束缚他们的战场,所以会送你出去顺便搭你的阳气。”
毫无荒野生存信誉的石不渝……并不信邪,但忍住了啐他的欲望。那风沙中的马儿孤身出现的确十分奇异,但月光划过皮毛,在眼中留下十分实际的银带,并没有穿过虚影。
“不怕它把你带沟里?”
“不会,要带也是带我们两个一起,不会剩下你一个啦。而且,我们本来就是在找沟沟啊。”
跟它一路跑着,这马竟像真在领路,不是自顾自走,他们慢了,也会缓下蹄子,等个片刻。
看不出周围是否是他们曾经过的地方,闭着嘴睁着眼试图去捕捉一些路貌,没什么成效,“这里是古战场?”
“嗯?哦,古什么,两年前还打得厉害,不过是要再往西一点,这里还离小方城太近了。”
“是吗……”
“小医师,看那里。”三瓮风中一指,立即收手,“有一条看起来比周围要更暗吧。”
石不渝眯缝眼,两人肯定长了不同的眼睛。
“那是陇水的一条支流,现在只有一层水皮,下去可以躲风!谢谢马魂!”
无语,不想理会醉鬼。所谓的支流隐没在凹凸不平的原野中,每一处加深的阴影看起来都符合三瓮的描述,盯着盯着,那匹漆黑的骊马就一个飞跃,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唉……马儿怎么不见了……”
“你不是说幽灵想要离开战场,会搭上迷路的人吗,现在送你到地方了,大概跟上你了吧。”
“小医师……为什么要将这种伤害人心灵的话……啊——”
被三瓮一声鬼吼惊得一震,马身忽然剧烈颠簸,向下倾斜。平野被切出一个有一二丈高的坡,刚刚他们蹭到坡边,要是反应再迟一点或许就连人带马一道滚下来为结束。
惊魂未定,石不渝嘴里都是刺,但远处一点隐约的橘光抢先占据了心神。
三瓮也看到了,问:“那儿是不是有人?”
这荒野中的幽灵没把他们带去往世,指了一条尘世中的路。
远远看去,骊马垂下头,给火堆旁的人影摸了两下,在一旁伏下。
一条只能称为溪水的细线流淌在宽阔的河道间,绕着篝火划了个圈,背靠的陡坡削弱了风势。
石不渝提前跳下马,脸色因长时间忍受酒臭而微微发青,走到他面前:
“你说要找的何姓马客。”
“这位小医师说有人能给我自由,是真的吗?”三瓮紧跟在身后,近到快要贴上,石不渝皱眉,看见易含披着一件没见过的毛斗篷,坐起身,与三瓮对视。
“没错。”他伸手入怀中,一掏向他们掷去。
眼角闪过某件黑乎乎的小物体,被三瓮抓在手里。
易含突然说:“石医师,一路找来辛苦了,过来坐一会。”
石不渝感到有些微妙,挨着篝火坐下,伸手烘烤。卧在一旁的骊马安静地看着他们,身侧则摆着两个之前没见过的行囊,甚至有一把奇长的刀具,比之前何三瓮抢来的那两把还要长。
三瓮将东西扔回去,“原来如此。”屈腿也往地上一坐,解下腰间酒囊咕嘟饮下。
石不渝看他们就像熟知一套密码的交流,但这没有关系,就快到索取答案的时候了。紧盯着易含,“你确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他也转过眼珠,没有否定。
石不渝急促地又强调了一遍:“我给你找到了人。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易含对视着听罢,转眼看向对面的三瓮,三瓮一擦酒液,摊开双臂笑道:“最好是有钱的活,哥们我现在一贫如洗。”
“自由不便宜,你想好了?这些年躲藏着也没被抓住。”
三瓮咂了下嘴:“说了贱命一条。”
易含点了点头,神情平淡得像一泼灭火的水,他说:“一万钱,一个人头。事成,赏金我一分不取,全归你,只要你助我完整斩下那思摩人头回来。”
在三瓮癫狂的笑声中,石不渝陷入自我怀疑,这两天时不时听到一耳朵那思摩的事,不知不觉联想过度,所以刚才把其实完全是两件事情给错听成了一件?不然,不然算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突然撞上一个人可能就是疯魔,想要拿赏金不要命的?
“怪不得你要找我,你果然是我所想的那类人……你姓易,和易守行有什么关系吗?”
“你想知道?”
三瓮往后一躺,枕臂养神,“并不,别人的事我不感兴趣。”
石不渝难以置信这酒虫就这么接受了,扬首望向四周的黑暗中,试图从中找到隐藏的千军万马,但无论如何,都只有他们三人的气息。
石不渝回不过神来,“你们是单纯的送死,还是有什么巧技?”
他双手交叉,“这你就不必要知道。”
石不渝睁大眼。
“听到了你想听的,请你走吧。”
沿着河道往东,走大约六十里,一天之内就可到达小方城。易含这么说,意味着次日清晨,日头升起,便是石不渝掉头,往回走的时候。
寒夜的静谧可以杀人。双手抱膝望着火堆出神,一火之隔三瓮喝爽了酒倒地大睡,有隐约鼾声,易含半躺在斜置的板车上,也闭目养神。但他全身的伤,在这样的地方,并不会睡得有舒服的可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肯定还会不断地崩裂,恶化,愈合,恶化,或许还会在上面添新伤。
石不渝侧着头观察他,包裹在衣物下的伤口看不出模样,但都差不多相隔一天,而过了今晚……这手就再也够不到了。
撑起身,走了两步单膝落地,对上一双睁开的眼,“……我给你的伤,再换一次药。”
他什么也没说,在石不渝摆出工具材料时,主动解开上衣。绷带渗出一滩血迹,边缘已发黑,这一日估计也没少颠簸。腿上的伤也是一样的情景。
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遮住满是血斑的狰狞伤口,完美的包扎让伤处显得像一件令人满意的作品,而非一件残破的物品,被修修补补再送去折腾,直到……
正在打结的手发起抖来,易含的视线从手移到脸,石不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那么多疑问,只有一个被回答,不见得这一个就有幸,但还是说了出来:“你们,是还打算活着回来吗?”
易含赶开按着伤处的两只手,自己收尾。
“如果我没有活着,这件事就没有意义。”
石不渝想他还和一般人一样,对活着有相当的执着,那么,“只要活着,总有转圜的时机。”
易含已经整理好了衣物,躺了回去。
“……是不是那思摩曾经……做了伤害你的事,所以你想报仇?”石不渝压低声音放柔语气:“仇恨都是执念,再刻骨铭心的仇恨,接触多了新的事物,自然就会淡忘的。”
感觉太过笼统单薄,还想再说,就听:“石医师,这样的情境下,疗伤之恩无以为报,我虽然感谢,但也愧疚。”
嘴里的话被堵住,不知是什么滋味。
“唯一能做的,就是请你,莫要与我们有牵扯。”易含半睁着眼,暗沉的目光射向石不渝,“今晚,好好休息。”
被刺了一下,石不渝绞紧手,面色僵硬,感觉到警告,警告不许再逾越,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或许其实是威胁。
原本情绪的确是彻底被浇灭了,直到躺下为止,还感觉到拔凉拔凉的,还有一点愤怒,但就像被这肆虐的狂风刮过,不敢嚣张,忽明忽暗地立在角落。
三瓮打了两个小呼噜,咕哝两句,似在嫌他们吵。
夜彻底只剩下风声,入睡前,想着那些没有回答的问题,想着明日往小方城的路,想着明早醒来或许会见到空荡荡的宿地。
如果像这些风这样快这样不怕累的话,是不是半个时辰就能到城里呢?
翌日,把人刺醒的不是预想中的日光,而是冷。冷到把毛毯裹紧,还是瑟瑟发抖。
眼睁开,篝火早已暗下,身上覆盖着一些白沙。猛地坐起,抖落一身,放眼望去,空气也尽是,狂舞着的,雪。不知从何时开始,狂风化作飞雪,笼罩了整片天空,遮蔽日月,昏暗的天色不辨时间。厚积的雪云驾着大风,滚滚而去,远处的山此时看去也被压在底下,有如天际的一条灰线。
石不渝反应过来,看到易含已经起来,正重新点火,板车被搬过来,借着一点倾斜作为遮挡,两匹马来回踱着步,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
站起来拍打身上,绕到三瓮旁一边拍他头脸边喊人起来,等他发着抖搂着臂膀醒盹,火也升了起来。
石不渝在陌生的行囊里看见铁锅,取了些河水煮上,给人和两匹马解渴,顺手喂了马,蹲在骊马旁,摸了摸它的脖子,清理马鬃上的雪,它始终温顺地站在那里,明明是颇有威压的黑马,并不使人心生畏惧。不由感叹,这马儿可比它主人可爱多了。
吃着干粮,三瓮望着风雪感慨:“这天气徒步走一天可够呛啊……”
石不渝心里摇响了铃,竖起耳朵。
易含原本就沉吟着,眉眼间裹着风雪般暗沉,听了转过眼来说:“这样的天气,你无法一天内走到小方城。马不能借你,暂时先跟我们走,到避风雪的地方。”
“有多远?”
“往西走五十里前后的距离,如果风雪中没有走偏。”
那即使等风雪平息,要回小方城也不得不孤身夜宿荒野,且不谈迷路的可能。
欲言不言的当口,易含又说:“再往西两百里是端明关,我们两人将往那边去。那里现在还有人居住,可以在那里借到车。”
被堵死的路突然延长,感觉力气都盈满了四肢。短暂的静默在这样的情绪下毫无存在感,在易含的一句话下结束:“收拾起来,准备出发。”
三瓮笑着说又能和小医师走一段。
板车被拆开,木板将作为燃料带走,但全部也带不走,剩下的木材里石不渝看中一小块木板。对着易含背影比划两下。
给易含的腹部绑上木板,他跨上马伸出手,石不渝掀高毛毯罩住头,去接那手时抬头,那眼光阴沉,但瞬息又不见了,漠然将人拉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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